怀念狼-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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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伯吧。”妇女说:“他伯,待会儿割下狼奶,给娃娃嘴上蹭蹭,娃娃流口水哩!”那孩子果然嘴角发红,流着涎水,前胸也湿着一片。烂头说:“好的,好的,”却走来把一直蹲在地上的一个人提起来,踢着那人脚,让往跟前站。站起来的就是扔撞孩子的姓郭的。舅舅的双腿是分叉站着,一身的猎装,口里叼着一把刀,一手扯着狼皮,一手伸进皮与肉间来回捅了几下,然后,猛地一扯,嚓嚓嚓一阵响,狼皮通过了前腿一直剥到了后腿上。接着,刀尖划开了狼的肚腹,竟是白花花的一道缝,咕咕喽喽涌出一堆内脏来,热腾腾腥臭味熏得看热闹的人呀地往后退了一步,舅舅便极快地从狼腔里摘下一块油塞进口里吱溜一声咽了,而同时烂头趁机割下狼的奶头冷不妨地在那一个妇女的嘴上蹭了几下,妇女惊笑着说:“错了错了,是娃娃流口水哩!”烂头又将狼奶头在孩子的嘴上蹭,一边说:“给你蹭了,再生下娃娃就都不流口水了!”众人哧哧笑。我没有笑,看舅舅的脸,舅舅脸黑得像包公,我就往天上看那疙瘩云,疙瘩云的影子罩着树,也罩住了我们。烂头没有注意到我已经回来,我是一直站在他身后的,但舅舅是肯定看见了我,他在极快地咽下狼油的当儿,眼睛的余光是扫着我,虽没扭过头来,后脖子明显地僵了一下,又不顾一切地往外掏狼的内脏。舅舅假装没有看到我,我也一时尴尬不知场面如何应付。罩在我们身上的阴影蓦地消失了,一切又恢复了灿烂,我看看天,疙瘩云没有了,而几乎同一刻里听见了一声清亮的婴儿啼哭,五百米远的一户人家有人跑出来锐叫:“生了生了,是个长牛牛的!”许多人跑了过去,舅舅也扭头看看,一用力,牙把刀咬得咯咯响,双手就从狼肚里掏心掏肝,掏出一件了,歪过头来用半个嘴问那姓郭的男人一句。
“叫什么名字?”
“郭财。”“大声说!”“郭财。”“郭财你睁眼看着,这是什么?”
“狼心。”“这是什么?”
“狼肺。”“这是什么?”
“狼小肠。”“郭财郭财你听着!”“听着。”“你要再敢把娃扔撞车,我就把你的肠子拉出来,一节一节撕!”郭财的头上冒着汗,飞来的苍蝇落在他的脸上,他不敢动,苍蝇也不飞,像是一脸的黑豆麻子。舅舅呼地把那张狼皮从狼后腿处捋了下来,一下子披在了郭财的身上,一脚又把他踢倒在了地上。郭财爬起就跑,跑出一百多米了,回过头来,骂道:“你是傅山,我认识了你,你是能捕狼,可政府颁布了禁杀狼的布告了,你在这儿公开杀狼,我要告你的!”郭财竟会这样,这是谁也没有想到的,舅舅也肯定没想到,听他这么一喊,舅舅先怔了一下,呼地从烂头的手里抓过了猎枪,叭地一声就放响了,子弹并没有朝着郭财打,而是朝空打下了一股树枝,咆哮道:“老子是杀了狼又怎么着?老子还要枪毙了你哩!”
第十八章
(……“老子是杀了狼又怎么着?老子还要枪毙了你哩!”)
舅舅在拉动第二下枪栓的时候,我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抱住了他,烂头就势也夺过了他的枪,“男不跟女斗,人不跟狗咬,你致他什么气?!”并将他连抱带拖地弄回了住屋。
在房东的小楼上,舅舅的骂声歇了,他说你回来了,我说回来了,他再说相机修好了,我说修好了,他不再言语,便轮到我来训责他了:那狼是怎么回事?怎么就把狼打死了?咱们是为了十五只狼来建立档案的,为什么却要知法枪杀了狼呢?舅舅鼓着眼睛看我,似乎要和我争辩,却说不出来,粗声粗气地吁着气,然后就坐在二楼的窗子前吸烟,烟吸得很急,烟头在突突突地抖。我还是泼水般地向他发难,他抬起头来,对我说:“你就少说两句吧。”我回坐到我的房间,烂头跟着进来了。
“你没瞧见你舅舅怪可怜的吗,你要再数落,我真怕他受不了。”“可他是杀了狼!”“狼重要还是我重要?”
“这话怎么讲?”
“他杀狼是为了救我,行了吧!”“救你?”
“你去了刘公镇,我俩就睡下了,到了半夜,你舅舅睡不着,他说他铺的狼皮毛扎人哩,他这么一说,我头上的毛也都竖起来了,我俩提了枪就去了牛肉店前的土台那儿,果然就发现了狼。狼一身白毛,坐在那里,像个穿孝的婆娘。你舅舅端起了枪瞄,我提醒他不敢打吧,你舅舅瞄了一会儿,放下枪来,放下枪了,又瞄准着,最后嘟哝着:子明偏就不在这里!我们是转了身往回走的,可那狼却站了起来嗷嗷地叫,其实我们看着狼的时候,狼也是看见了我们,它压根不把我们当回事,忘这么一叫,你舅舅拧头端枪扳了枪机,狼应声就倒了。”它死了?“”是死了。“”那这怎么是为了救你?“”你舅舅说狼在叫着:喂,猎人,过来么猎人!你舅舅能听得懂狼的叫声,他哪儿受得这份羞辱,就控制不住了。“”我问怎么救的你?“”……你总得给我们个台阶呀,书记。“”既然是狼羞辱你们,就那么一句,就把狼打死啦?!“”你不是猎人!“我看着烂头心里想,再争执下去,烂头也不肯同我合作了,我闭上了嘴。我不是猎人,但职业性的自尊我是知道的,现在倒担心的是十五只狼只剩下了十四只,若将来拿回照片,专员他们问起为什么只有十四而那一只呢,我该怎么回答?楼底下,老头又不知对谁说着他的故事:第一天呀,敌人给我上老虎凳,我什么也没有说。第二天,敌人给我灌辣椒水,我什么也没有说。第三天么,敌人把我的指甲盖一片一片都拔了,我还是什么也没有说。第四天,敌人给我送了个大美人,我把什么都说了。到了第五天……
是一个妇女抱了个婴儿来串门了吧,接口道:“我还想说哩,敌人就把我枪毙了!他老老爷,你别卖你那五马长枪了,再卖,不知被枪毙了几十回了!你去翻柏朵吧,我和我嫂子说几句话呀!”两个女人就议论街上新生的那个婴儿浑身是毛,嘴里还长着牙哩,这孩子肯定长不了,就是能活下来,将来说不定成什么祸害。接着又说生这怪胎得整治哩,用瓷片儿划眉心点朱砂,还得在堂屋门槛里埋一个犁地的铧,五年前根劳家生的孙子就是个毛孩长牙的,也是这般整治过。“咱这地方怎么总生长毛长牙的孩子?这碎人不声不响屙下啦,她娘的,狗子,狗子!快来舔舔!”女人尖声锐叫,富贵卧在楼道里不动,女人又皱了嘴啧啧地招呼,烂头就吼了一句:“富贵是猎狗,富贵是舔屎的吗?”吓得女人抱了婴儿顺门就走。
“咱得想个法儿吧。”我说。
我和烂头终于共订同盟,这也是受烂头说舅舅是为了救他的话所启发的:舅舅那天的情绪不好,他是把对郭财的仇恨无处发泄而发泄在了狼的身上,在不应该穷追不舍时把狼撵得从地塄上跌滚下去,而当烂头也跳下土塄,狼扑倒了烂头,为了不致于烂头受到生命的威胁,舅舅开了枪。
被杀死的狼,舅舅说是二号狼。
现在,我得交待故事之外的一个故事了。就在我们踏上寻狼之路后,沙河子村,也即软骨人的本家侄儿去涨了水的河里捞柴草,捞出黑乎乎的一块东西,奋力将其拖上岸,发现既不是动物,也不是植物,通体深褐色的一个大肉团。他自认霉气,将肉团丢在沙滩,背了捞上来的柴草回家吃饭去了。回到家里,小伙越想越奇怪,捞出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呢?第二天又到河边去看,那肉团竟然还在,未冻僵也未死,背回来用秤称量,重达二十三公斤,三日后再称,已达三十五公斤。从其身上翌下几块肉,肌体呈纯白色,且无血流出,放进锅里煮着吃,也没什么特别的味道,再用油炸着吃却奇香无比。更奇怪的是它能自生自长,原来割下来的几块肉,没过几天便又长好了。小伙就背了软骨人去看稀罕,软骨人经见世事多,软骨人也不识为何物,给软骨人看病的医生却惊呼:天呐,这是“太岁”!太岁本是木星的名称,民间传说里太岁却是神名,认为太岁之神在地,掘土兴建要躲避太岁方位,否则便遭受祸害。医生说,《本草纲目》上将此物叫肉芝,秦始皇当年派徐福东渡寻找仙药,寻的就是这肉灵芝,遂让软骨人喝了浸泡肉团的水。软骨人喝了水当然没能立即站起来,但自觉神清气爽,浑身有力,竟能坐在地上扬镢头挖了半天地。此事轰动了沙河子村,有人就报告了州行政公署,专员便闻讯赶去,巧的是省城一所大学的生物系师生在商州实习,随专员也一块去了,立即将活体标本带回州城研究,认定所谓的太岁是罕见的粘菌复合体,并结论为:通常认为真菌与植物的亲缘关系要比与动物的关系近得多,而分析了某一核蛋白、核糖核酸的排列顺序,发现人类与真菌的共同祖先显然是远古时代的一种鞭毛类单细胞动物。既然动植物有着共同的祖先,那么太岁就是由原始鞭毛的单细胞生物分化而来的,其自养功能的加强和动物功能的退化,便进化到单细胞绿藻,由之发展成植物界,相反,运动功能和异着功能的加强和自养功能的退化,便进化到单细胞原生动物,由之发展为动物界。总之,太岁和大熊猫一样是大自然漏遗的古生物活化石,它产生的年代可以追溯到地质年代的白垩纪,它是人类和一切动植物的祖先。既然太岁是人类和一切动植物的祖先,专员便有意将太岁保护起来,保护人员他首先考虑到了待业在家的施德,抽调了施德负责筹建一个“太岁馆”,“它不是动物,也不是植物,更不是文物,”专员对施德说,“但咱们得像古人保存和氏璧一样地把它保存起来啊!”专员安置了施德,当然就想到了我和我的舅舅正为保护狼而进行的工作,当他批示着他的秘书要打听我们的行踪时,我将我们在生龙镇发生的事情向秘书去电话汇报,秘书告诉了我州城里的故事,并叮咛我们先在生龙镇呆着,因为专员以示关心,特意买了三双旅行胶鞋要送给我们,他很快让顺车将鞋捎到镇上的。
旅行胶鞋是第二天中午就顺车捎来了,但舅舅没有穿,他说他几十年一直穿麻鞋,脚浪得又大又厚,还是穿着麻鞋舒服。“你是嫌穿了不像个猎人了,”烂头说,“你不穿我穿!”烂头当下扔了脚上的旧鞋,换上新鞋,而另一双就挂在肩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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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我们换新鞋的中午,准确地说,是太阳刚刚从屋檐上跌到台阶下,郭财蹬了蹬腿,喉咙里发了一声痰响死了。据村人说,舅舅再次拉动了枪栓而我把他拉走后,郭财是逃走了,逃走了还拿着那张狼皮,回到家里对老婆说:“他傅山怎不往我身上打呢,他不敢么,他踢了我一脚权当是踢他爹,我可是白白得了一张狼皮哩!”晚上,他将狼皮铺在身下,但狼皮却裹住了他,狼皮见热收缩,越收缩越裹得紧,几乎要把他约束窒息,他老婆用刀子一条一条割那狼皮才解脱出来。可从此身上生出血泡,起不了炕,第三天从炕上往下爬,一头却从炕上栽下来就死了。
消息传开来,烂头有些紧张:这会不会与我们有关呢?我说,从死的情况看可能是死于心肌梗塞或脑溢血吧,舅舅冷冷笑了三声,就拉着我们去小酒馆喝酒。
杀死了二号狼,舅舅的情绪似乎好转,虽然没有了宽长腰带,又系上了一条买来的极宽的生牛皮带。
生龙镇子上的人都知道了他就是那个捕狼队的队长傅山,这一家那一家轮流着叫他去吃饭,那情景真有些景阳冈上打了虎回到阳谷县的武松,舅舅完全被这种崇拜陶醉了,终日酒喝得昏昏沉沉。住过了三天,他竟再不提离开镇子的话。我穿上了专员送来的旅行胶鞋,心就急如火焚,更是对镇子上的生活无法忍受,街面上店铺极少,除了两家是从州城贩来的低档服装出售外,几乎所有人家在后院晾晒捣碎着柏朵,而门面上从事的小吃买卖,种类又不外乎是锅盔、烩面和饺子,再就是平底鏊锅里烙豆腐块,浇上辣子醋水汁儿。我第一次吃觉得蛮有味道,可连吃了三顿,胃口就全倒了,一看见那卖豆腐的人黑乎乎的手和在胳膊下夹着擦擦递过来的筷子,大肠小肠都在痉挛。我们住的这家基本上还算干净,但一次吃蒸馍时突然发现了馍里有一个干瘪了的虱子,我说:掌柜掌柜,你这是怎么搞的,馍里有虱子啊?!老头拿过看了看,把虱子抠下来,说:这有啥呀,抠掉不是没有了吗!酵面是在炕上焐了被子发的,能没一半个虱子跑进去?
舅舅开心笑:吃吧吃吧,权当吃没骨头的肉哩!我嘟囔着几时离开啊,总不能在这里呆十天八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