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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如焉-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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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帖。其中也有老鸟用自己的常用网名贴上的,有的虽然什么话也不说,只给上一个热烈握手的图标,但那意思已经在这不言之中了。用一句文革老话说,观点已经亮出,战斗已经打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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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让茹嫣为难的还有,有几个支持她的帖子,又走得太远,不光缺乏政治理性,还失了道德水准,语言很粗劣。茹嫣是一个很自爱的人,卷到这种口水大战中,让她很沮丧。由于双方都有越线的表现,常常就有帖子被删了。对方的被删了,就指责版主独断专横,以权谋私,一面鼓吹民主,一面实施专制,是典型的两面派实用主义者。自己一方的被删了,有人就说茹嫣在大是大非面前向极左势力妥协,不能持守一个坚定的立场。有人只看不贴,但是在聊天室里,就会披上马甲放开来说三道四。因为语音容易被人认出,凡有敏感话题,聊天室便一片字聊,密密麻麻,观点看法不同,就直接打起笔仗来。茹嫣上去一看,犹如一群蒙面大盗在打一场混战,头都晕了。她想,如果每个马甲兀然脱下,突然现出它的真身,该是一种什么感觉?她在聊天室寂寞地看着,不像往常那样,她一上来,就会有许多热情的招呼,有许多“鲜花”、“热茶”、“点心”送来,偶尔会有人用悄悄话对她说,刚才哪个马甲正说你呢。她问,你是谁?对方只给她一个笑脸。
  52
  茹嫣生活的这个城市也开始传出了种种说法。哪儿哪儿有“非典”了,哪个哪个医院死了人了。一时间就觉得嘈嘈了多日的妖魔鬼怪,已经悄悄潜入自己的身边。
  那天清晨,茹嫣带了杨延平在楼下遛,遇见了那个少妇也带了那只白色卷毛小猎犬远远过来了。两只狗便欢乐地互相迎去。杨延平闹狗闹完了,虽然依旧亲热,但已不再做那些不雅动作。
  少妇说,我们那栋有一对老夫妻,前些天从北京回来,好像染上了那个病呢。一晚上一晚上听他们咳嗽。
  茹嫣听了一惊,说,去医院看了没有?
  少妇说,说是看过一次,那家医院不收,要他们转院。后来就回家了,也不知怎么回事。现在这老俩口成天把自己关在家里,吓得我们那一栋楼的人上楼下楼心惊胆战的,连窗户都不敢开。有人还在他们家门上贴了一张条,要他们考虑邻居的安全和健康,赶快上医院!找物业反映,物业说,我们又不是医院,他住在自己家里,要死要活我们有什么办法?找报社投诉,报社问有医院诊断吗?还说,这样的事,没有证据,我们不能乱说,你们也不能乱说。我现在遛狗都不敢出来了,真不知道怎么办好。
  茹嫣一回家,就赶快给梁晋生打了电话,将刚才那少妇说的告诉他。梁晋生听了,匆匆说,我马上要人来看看。
  话没说完,这家伙就把电话挂了。
  茹嫣吃完早点要上班的时候,就听得有救护车的嘶鸣声冲进了小区,紧接着,110也开了进来。这两种车的警报器响声一停,整个小区就鸦雀无声。从窗口看去,救护车和警车都开到了八号楼下,救护车上跳下来几个全副武装的医护人员,匆匆钻进楼里去了。从前小区发生了什么事情,便有许多好事者出来围观、议论,给小区的公共生活带来一点热闹气氛。这次八栋门口冷冷清清没有一个人,其他楼栋出门上班的,也是头也不回地直朝大门口跑去。许多人都在各家窗子后面揪心地看着这个场面,好像一次战争打响了,占领者已经抵达自己的家门口。
  大家接着就看见那一对老夫妻蒙着口罩上了救护车。那些太空人就开始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地喷药了。
  那一对老夫妻离去之后就一直没有回来。
  接着八栋就给封了楼,大门紧闭,楼外拉扯了一圈黄|色的隔离胶带,两个全身包裹得严严的人在把守,好像里面是一个犯罪现场。整个小区的居民都被告知,无事不要外出,每人发给了通行证,进出都要量体温,登记来去的时间地点。有单位的,须得向单位报告。茹嫣报告了之后,办公室的人让她赶快去“防非典小组”填个表。小组的人说,这段时间,你就在家休息,有什么事,有什么困难,尽管说,我们帮你解决。茹嫣一听,心里还挺高兴,多少年来,就想着有这么个自由自在。
  从“防非小组”出来,就感到有些不对头,走廊上的人见了她,第一个动作就是找一间最近的办公室拐了进去。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几个人一声令下似的一起冲了出去,再也不见回来。茹嫣心里一凉,快快收拾了东西快快出了门。
  走到小区大门口,量体温,填表,就看见门卫墙上贴了一张通告,说是即日起,严禁在小区内饲养各种宠物,违者罚款五百元并由相关人员前往就地处置云云。茹嫣的心一下就凉透了。
  回到家了,杨延平依然活蹦乱跳摇头摆尾地迎上来。它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它因为茹嫣这么早就回了家而特别兴奋,快乐地大叫着。茹嫣一把将它抱在怀里,不让它的叫声传到外面。她对杨延平说,不许叫,以后再也不能乱叫了。杨延平第一次听见女主人这么严厉的呵斥,眼里便有一些委屈,茫然看着茹嫣。茹嫣说,外面要打你们了,你得懂事啊!小狗果然就不再叫了。
  至此,茹嫣就真有一种战乱来临的感觉了。
  坐过牢的人都说,进去后,第一天最难过。茹嫣眼下就是这样。一个人站在屋当间,空空落落,六神无主。看看窗外,远处那八号楼,许多窗玻璃上都贴着一张张脸,有孩子的,有女人的,有男人的,还有白发苍苍的老人的。那些扁平的脸,久久不动,好像是一张张京剧脸谱。没有封闭的楼栋,一扇扇窗户也是紧闭着。专家说,防“非典”,开窗通风很重要。但大家依然愿意将它死死关闭着。平日人来人往的甬道上,空无一人。偶尔有人路过,也是戴着口罩披着头巾匆匆前行。
  茹嫣下意识地打开电脑,从单位出来时那种好好读一些东西、好好写一些东西的兴致却很淡然,一个一个网页打开,又一个一个网页关上,花花绿绿从眼前流过,什么也没有看见。
  再打开文档,想敲点什么,脑子也是空空荡荡。
  中午,茹嫣胡乱弄了一点东西吃了。然后就看见杨延平蹲在门口,不断回头望她,这是杨延平要出去上厕所的语言。茹嫣将它抱起来,进到卫生间,对它说,从现在开始,你在这里上厕所。卫生间里,茹嫣已经铺好废报纸,然后将杨延平关在里面。一直关到它憋不住拉在里面。这是茹嫣在宠物网上查到的一个方法。杨延平便不断地哼哼唧唧。茹嫣狠着心不理。杨延平终于大声叫了起来,这是它来家后从未受到过的委屈。
  杨延平这一叫,茹嫣就慌了,冲进去照着它的屁股就打了几下。这下杨延平就更委屈了,呜呜咽咽哭着,冲进卧室钻到床下怎么也就不出来了。
  茹嫣又气又急又心疼,趴下身子给它说好话,它只是望着她,依然不出来。茹嫣只好随它去了。
  茹嫣想儿子,算算时间,正是他那儿的早上,便去给他写几句话。正要写到小区封楼,心里犹豫着,告不告诉他,电脑的显示屏突然一黑,主机的嗡嗡声也停止了,茹嫣的感觉就是,电脑像一个灯泡一样憋了,她顿时也像给抽去了脊骨一样瘫软下来。茹嫣赶快一个电话拨给达摩,说自己机器的大毛病。达摩说,主机灯亮吗?茹嫣说,不亮。“猫”的灯亮吗?茹嫣说不亮。你家的电灯亮吗?茹嫣打开手边台灯开关,不亮。达摩笑了说,告诉你,这毛病大了,我都没办法——停电!
  茹嫣这才记起来,一段时间以来,停电越来越频繁了,但这次听说是停电,却格外高兴起来。她高兴的另一个原因是,这次停电中止了她对儿子说起封楼的事,她想,这是天意,还是不告诉他好。
  茹嫣又给妈妈挂电话。一段时间以来,她每天都要问候一下母亲,探听一下姐夫的情况。母亲每天都说,还在医院,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母亲问她这边的情况,茹嫣说还好。
  一直到了晚上,电依然没来。
  黑暗越来越浓重。从窗口望出去,目力所及的街区混沌一片,只有如豆的橘黄路灯,在夜雾中影绰着。连远处那几幢二十几层的塔楼也孤独地黑着。她想到,把人高高地锁闭在黑黢黢的半空之中,不禁就打了一个寒颤。现代化是如此脆弱,就像一个浑身管线的病人,抽掉哪一根都要命。许多年来,都以为停电是一个古老的回忆了,一些浪漫人家,还特意关了灯,点一支蜡烛,喝红酒,听音乐,跳贴面舞……没想到它说来就来。
  前些日子,茹嫣总想着要去买蜡烛的,来了电就忘掉了。其实,她也不知道该到哪儿去买。
  茹嫣想起不久前在什么地方见到过一对蜡烛。那是她四十岁生日那天,插在生日蛋糕上的,一个“4”,一个“0”,有香烟盒那么大小,红色的,晶莹剔透。那天,闪烁的火苗,在“4”和“0”的顶端,慢慢熔出一个浑圆的小坑。丈夫是一个很粗放的人,从前,她的许多生日,他都忘了。这一次,他竟然特意从千里之外赶了回来,进城之后,先到一家著名的点心房定做了一只脸盆大小的蛋糕,上面花花绿绿挤满了各种奶油造型,鲜花,红心,书本,小鸟,月亮,星星……像要把多年来耽搁的生日情意全都堆上去。丈夫在艺术上也很粗放,几代书香气,到他这儿断绝得荡然无存。这一点,曾是茹嫣非常遗憾的地方。说,诗书传家,你们家怎么就一点儿没有传到你这儿呢?丈夫笑笑,我懂事的那个年代,谁还敢传这些东西啊?躲都躲不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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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他最后一次给她过生日。那一段时间,他急匆匆几乎把所有的事情都做完了,然后在某一天遽然而去。那天深夜,他带着公司的几个人在数百公里之外谈完一笔业务,匆匆往回赶。一辆带挂的大货车坏在路边,忘了开尾灯,也许尾灯就是坏的。司机很疲惫了,以140码的速度插进那节挂车的肚子底下,整个小车的上半截连同人的上半截被齐齐整整地切掉,只用了一秒钟时间。
  茹嫣起身,凭着感觉在几个抽屉里摸索,居然给她找着了。她发现没有火柴,也没有火机,最后在煤气灶上点燃了它们。
  摇曳的烛光中,家里的一切都突然陌生起来。杨延平不知什么时候跑了出来,对着这会动的东西,气急败坏地汪汪大叫。茹嫣一下慌了,冲过去就踢了它一脚,它果然立时就不叫了,满眼惶恐,满眼委屈地蹲到墙角去了。茹嫣一天中接连两次对小狗动粗,愧疚得不行,跑过去给它说好话,赔小心,讲道理。将它抱在怀里,它还害怕得直哆嗦。
  茹嫣嗅到了一股熟悉气息。记起来,那天她俯身去吹蜡烛的时候,闻到的就是这种温馨的蜡香。
  “许个愿,”她听见丈夫说。丈夫的语言总很简短,他不会抒情。或者说,他宁愿把细腻的东西打磨粗糙,大大咧咧地端出来。她记起自己不假思索地说:“再给我们四十年。”
  没有给他四十年,连四年都没有给。能给她四十年么?想起四十年这么长的岁月,便是给了她,她又拿它如何过?
  丈夫死后,她常常感到一种难耐的孤寂。尤其害怕夜晚。人真是奇怪,几乎是万念俱灰,又比往日多出一些恐惧。儿子没走的时候,还有一种抚育的责任,让她分分心,如今,连这一份负担也没有了。其实,几年来,儿子也是常年不在她身边,但她觉得好像一只风筝,线还在手上。如今,那风筝已经飘飞到万里云天之外了。
  茹嫣一直喜欢李清照的词,偶尔想起来,觉得一千多年前的一个女子,把她的心境都写出来了: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那两只生日蜡烛渐渐地快燃尽了。她把它们插在一块香皂上,融化的烛泪,在|乳白的香皂上抹上一层玫瑰红。最后的烛芯便在那薄薄的一层玫瑰红中闪烁,跳跃,然后浅浅地淹没在烛泪之中。整个屋子重归于黑暗。
  孤寂与黑暗是最好的怀想之乡,怀想最终又总是酿出感伤之酒,然后就把自己弄醉了。
  茹嫣便这样,委屈地抱着一只同样委屈的小狗,在这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中,前三百年后五百年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着。
  杨延平趴在茹嫣怀里,一动不动。茹嫣能感到它软软的腹部和暖暖的体温。
  它一整天不吃不喝不拉不尿,摆出一副就此终老的决绝架势。
  人其实是如此脆弱如此无助,连一个小小的狗儿,都不能给它呵护与快乐。茹嫣心里涌上一股巨大的凄凉与酸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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