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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观音的孩子-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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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天下午一点多钟,村委会的大喇叭里播出了一条骇人的新闻。

  “1976年7月28日凌晨3时42分,河北省冀东地区的唐山、丰南一带突然发生级强地震,新兴的重工业城市唐山蒙受惨重灾难,被夷为一片废墟。。。地震波及天津市和北京市。。。” 

  天水坞离唐山大约300多里,并不算远。男人们都聚集到村委会的院子里,站着听那条反复播报的新闻,议论著级的地震到底意味着什么。这样大的地震很少有村民听说过。村长来了,本想催大家赶快去下地,可是没一会儿,他自己也加入了对这次大地震的谈论之中,把出工的事全忘了。

  当天傍晚,杂货铺里的人多到没有地方坐,连地上和柜台上都坐着人。很少去杂货铺聊天的饲养员春分也来了。他用带着哭腔的尖嗓子向大家讲了他今天在公社听到的消息。他说昨天晚上地震时,他没睡,因为饲养棚里的牛和马一整夜都又踢又叫,乱作一团。猪圈里的猪都要往外跑,有几只把自己撞得半死。为了能把它们当活猪卖个好点的价钱,他今天下午和会计赶着车去公社供销社卖猪,结果听公社的人说,今天清晨的唐山大地震里死了几十万人,因为唐山有个开栾煤矿,地下都被掏空了,所以地震时整个城市都掉进去了,没有了。

  “这不是天塌了吗?怎么连个兆头也没有呢?”春分说完就呜呜地哭起来,完全不顾体面了。

  男村民们吧吧地抽着烟袋,摇头唏嘘着,沉默着。看着屋子里被烟雾埋没的人,惊蛰再次感受到前天晚上那个让他毛骨悚然的噩梦带给他的震撼;那些细节,包括声音、味道和颜色,都让他全身再次发紧发麻。好熟悉的情景!他强迫自己俯在柜台上,闭上了眼。他开始怀疑这个世界是否还是他以前知道的那一个,不明白为什么他会做那些梦,也确定不了自己到底是谁了。

  那是八月底的一个晚上,惊蛰躺在炕上,耳边响着他老婆更加激动的抱怨。这个可怜的女人最近因为丈夫的反常,房子地震后漏雨,最小女儿又生了麻疹,加上家里的那只小猪因为地震那天撞破了头,竟然死了而没能卖出好价钱而心烦意乱。而她应付这一切的唯一办法就是抱怨。神志已经有些昏乱的惊蛰对老婆的声音已经没有任何反应,连心烦都没有了。

  独眼女人絮絮不绝的声音在耳边渐渐远去,变小,惊蛰就要睡着了。就在这时,他感到头里一阵突如其来的巨疼,那种根本无法招架的强度是他很熟悉的,和他过去犯癫痫之前的瞬间反应极为相似。他感到全身又开始了不受意志控制、一点点接近那个神经即将全线崩溃的终点。然后,就在他感到头好像被电猛击了一下的同时,眼前立刻出现了一个令他极为惊鄂的陌生景象。

  他看见一个非常宽大的屋子,里面有高大的窗户,但都被很长很厚的窗帘遮住了。屋里很静,里面靠墙角处,有一个人半躺半靠在一个木床上,正在看书。惊蛰看不清那人是谁,但是他宽大的额和庞大的身型似乎有些眼熟。那木床很大,一半放著书。惊蛰这时看出来那人是个老人,穿一件白棉布睡衣,头发有些凌乱,神色疲倦,有明显的眼袋。看样子那老人在床上躺了不少天了。一个穿白衣的年轻女护士走进来,先给床上的老人吃了些药,又和他说了几句话。老人吃完药又看了一会儿书,后来好像累了,就把书放在被子上,闭上了眼,那神情说不清是在想事还是睡着了。

  这人好面熟。惊蛰看着那张宽大、浮肿、皮肉已经松弛的脸,心一下被猛提起来,他惊呆了——那不是毛主席吗?没错,就是他。惊蛰紧张得全身血液好象再也流不动了。自己这样无知无用的一介老草民,怎么能看到贵如皇帝的一国领袖躺在床上的情景?他曾听在杂货铺聊天的村民说过,毛主席居住的地方叫中南海,相当于从前皇帝住的皇宫。他就想,那么他现在看见的这个大房间应该就是中南海里毛主席的卧室了。但这怎么可能呢?更让他不能相信的是,这个躺在木床上的老人衰弱、疲惫,甚至不能自己下床,而他竟然就是被所有中国人视为神明的伟人毛泽东。可此时的他在惊蛰的眼里却和天水坞的那些病弱老人几乎没有什么不同。

  不一会儿,毛泽东睁开了眼睛,示意坐在一边看报的女护士给他读一点当天的新闻。女护士展开报纸就开始读了。“新华社长春1976年4月21日电:最近,在我国东北吉林地区降落了一次世界历史上罕见的陨石雨。今年3月8日下午,宇宙空间一颗陨石顺地球绕太阳公转的方向,以每秒十几公里的速度坠入地球大气层中。由于这颗陨石与稠密的大气发生剧烈的摩擦,飞至吉林地区上空时,燃烧、发光、成为一个大火球,于8日15时01分59秒在吉林市郊区金珠公社上空发生爆炸。陨石爆炸后,以辐射状向四面散落。” 

  惊蛰发现老人的脸上出现了十分专心的表情,有几次甚至做出想要坐起来的动作。护士没看见,继续读着那条新闻:“大量碎小陨石散落在吉林市郊区……最大的三块陨石沿着原来飞行的方向继续向西偏南方向飞去……最后一块陨石在15时2分36秒坠地时,穿破1.7米厚的冻土层,陷入地下6。5米深处,在地面造成一个深3米,直径2米多的大坑,当时震起的土浪高达数十米,土块飞溅到百米以外……最大的三块陨石,每块重量超过了100公斤,最大的一块重量为1770公斤,大大超过了美国收藏的目前世界上最大陨石的重量(1078公斤)。这次陨石雨,无论是数量,重量和散落的范围,都是世界上罕见的……” 

  毛泽东发出一种声音,示意护士不要再往下读了,并要她帮助自己下床。护士帮他穿上拖鞋后,发现毛泽东要去窗户那边。护士把他扶到了窗边,他又让护士打开了所有那些平时总是关着的窗帘。惊蛰看见病弱的老人望着窗外太阳落下去之后留下的一片暗红色天际,默默地站了很久。

  然后,他听见毛泽东用湖南话对护士说,“人是斗不过自然的,无论是谁。 你看我不是一样会衰老、生病,不久也会离开这个世界吗?” 

  惊蛰听出毛泽东看似开玩笑的声音有些发抖。

  最终导致惊蛰完全崩溃的那个梦出现在九月九日那天夜里。那天他吃晚饭时,破例喝了半瓶二锅头,立刻引起了他老婆的不满。可是,当那个已经张开了嘴的女人正要象往日一样动情地臭骂他一顿时,在家里一向很少说话的惊蛰突然啪地猛拍了一下桌子,然后吼道:“你把嘴给我闭上,我再也不想听你的废话了,你听见没有!”那独眼女人半张着嘴足足楞了半分钟,似乎亲眼见证了公鸡下蛋或太阳西升的事实。生病的小女儿也吓得从被子里伸出头来,惊奇地看着反常的父亲。连家里那只黑狗也警惕地抬起头来,和所有的人一起盯着惊蛰那张终日蜡黄,现在却变得红通通的长脸。

  夜里,躺在炕上半醉的惊蛰忽然感到体里涌动出一股陌生的蛮力,一种对一切都不在乎的冲动——他居然没有了害怕做梦的恐惧!当那陌生而强烈的力量又开始向他冲击时,他丢弃了恐惧,反而迎了上去,不再拒绝任何梦的邀请。结果是,他感到体内有什么东西顷刻被全线击垮。就在他意识最后失守的一刹那,他本能地知道自己马上又要看见什么最不寻常的事情了。

  果然,躺在大木床上的老人毛泽东又出现了,但此刻他看上去已经更为孱弱。他仍在用微微发抖的手看着一份刚送进来的什么档或是电报。不一会儿,他闭上了眼睛,呼吸跟着急促起来。他示意让一个护士去叫医生,说他很难受。不一会儿,几个医生赶到,开始了抢救,但是那老人已经闭上的眼睛再也没有睁开过。惊蛰看见床边上的一台机器里有一条弯曲的绿线抖了几下就伸直了。有医生和护士大声哭起来。

  就在惊蛰紧张地看着这一切时,有一个不知是谁的声音缓慢地说:“毛泽东就是中国的耶稣基督。他拯救了他的民族。他12月26日出生在中国湖南的湘潭,那一天在西方就是12月25日,即圣诞节。他就是中国的再世耶稣。” 

  就在第二天下午四点钟左右,天水坞人和全中国人一样,在事先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突然从广播里听到了毛泽东主席于九月九日凌晨在北京去世的噩耗!所有天水坞人都彻底惊呆了,他们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感觉好象受了骗。他们一直都相信毛泽东是个永远不落的红太阳,是个比他们的亲生父母更重要的人,是个肯定能也必须万寿无疆的伟人。多少年来,他们就是带着这种信念度过每一天的。但是,听着广播里随着哀乐清清楚楚、反复播送的那些让人心惊肉跳的话,大家不得不相信了。他们感觉手脚发软,似乎世界末日的到来刚被宣布了。

  “您不能就这么走了啊!这个国家谁来管,我们该怎么办那?”一个六十多岁的男村民独自站在一边望着天嗫嚅着,脸上泗涕横流。那个所有中国人的父亲走了,那个也是所有中国人的慈母走了。一个民族都变成了孤儿。   

  女人们抱在一起放声痛哭,男人们烟也不抽了,发呆般站着,有的也忍不住呜呜地哭了。

  那天还没到吃晚饭的时候,就有人来杂货铺了。晚饭后来的人就更多了。大家都把烟抽得特别凶,屋里一片白雾涌动,几乎看不清人脸了。待屋里终于静了下来,有人开始盘点起了龙年已经发生过的一次次天灾人祸,不胜唏嘘地感叹着清明老人的料事如神。一个看不清脸、牙齿漏风的声音在烟雾里说,“都看见了吧,什么也争不过命,甭管谁。今年年初东北下的那场陨石雨,根本就是百年不遇的呵!天上生生地楞是掉下来三块千斤重的大石头,那不就是中国的三个大人物要归天的预兆吗?这不,先是周恩来,朱德,然后是毛泽东。中国还有比他们更大的人物吗?没了吧?听说那块最大的石头重三、四千斤呢,另外两块稍小一点,那分明是对应着这仨巨头人物的呀!那些数不清的万千小陨石,对应的就是唐山大地震里死的二十多万条命呀!你们谁敢说这是巧合,谁敢?啊?”

  只听见屋里抽烟的吧嗒声更响了,此起彼伏,却没人说话了。

  惊蛰一连几天不能起床,发高烧,说胡话,一直昏睡不醒。他老婆已经替他照看杂货铺好几天了。她还背着人叫来村里一个都说会驱邪的老女人给惊蛰烧纸,但花了钱却三次都没见效。那老女人最后说,惊蛰像是得罪了最大的鬼神,她的功力起不了作用了。

  惊蛰因为起不了床,是天水坞唯一没去参加在村委会举行的毛泽东追悼大会的村民。

  惊蛰病了多日的事被清明老人知道了。他没听儿子的劝阻,自己拄起拐杖向惊蛰家走去。他进了惊蛰家的院门,刚喊了一声“惊蛰呐!”,躺在屋里的惊蛰就惊醒过来,好象知道并一直期盼着这老人的到来似的。他费力地在炕上坐了起来。两个人一见面,互相对视了一会儿,还没说什么,惊蛰的眼泪就等不及地全掉下来了。他必须把发生的一切都告诉谁,因为他被折磨得太深,太久了。他哭着,讲着,什么也不顾了。直觉告诉他,这个村里年岁最大的老人可能是世上唯一不会认为他是疯子的人。他把过去几个月里做过的所有没人相信的梦,憋闷了多时的话都倒给了清明老人了。

  清明听完惊蛰不停地讲了足足有两袋烟工夫的话,望着窗外明净的天,半天什么也没说。但是惊蛰清楚地看到老人握着拐杖的手一直在簌簌地抖。

  最后,老人长长地叹了一声。“惊蛰啊,听我说,你不用怕,你是做了一回天地间报信的人,可知道了太多的事,是要付出代价的啊!一切皆有定数,任什么也改变不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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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天后,惊蛰的大儿子趁她母亲在杂货铺替班的时候,跑去了村卫生所,领回了人称“小观音”的赤脚医生。那个来天水坞插队的北京女学生给昏睡不醒、骨瘦嶙峋的惊蛰扎了针灸,输了液并开了药。

  惊蛰第二天就自己醒来,感觉好多了。他试着走下炕来。他先慢慢地走到他老婆梳头用的镜子前,看了看里面的人。他看见自己的眼睛象两个嵌在高颧骨上方的洞|穴,下巴是尖的,头也好像变小了。然后他扶着墙一步一步地挪到了院子里。他先在磨盘上坐了半天,又在院子里来回走动了一会儿,给鸡喂了些食,又坐了会儿,然后就一脚高一脚低地走出了家门。

  但是这一次他却没有去杂货铺。他慢慢地向西走,过了黑鱼河上的木桥,身影就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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