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牡丹-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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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她的信没及时寄到,也许金竹不在,倘若他收到了信而没有时间来赴约,他总会留下话的。对于她,空等一个人的味道是早已尝够;她深知等人时的心情不定,那份焦虑不安,对来人行近的那种高度的警觉,这都是在杭州她和金竹幽会时尝尽的味道。如今她在庙外庭院里倚着高石栏杆而立,望着房顶,这时若是一眼瞥见金竹的影子,她会立刻惊喜而微笑的。立在河水当中的山神庙的惊人的美丽,为云霭所遮蔽的山巅,犹如在桔黄碧紫色夕照中的仙岛,这些,她都无心观赏。这都与她内心的纷乱焦急十分矛盾。
第二天早晨,她再度到庙里去,她觉得今天能见到情人的希望越发增大,至少会接到他的信息。她离开时告诉仆人说天黑她才回去。打听到金竹的近况是她最关心的事,因为她将来的打算如何,是要以金竹的情形为转移的。
她别无他事,一个人漫步走进庙去,看着成群的游客和善男信女进进出出。山神庙依山而建,分为若干级。高低相接,分为若干庭院。山神庙修建已有千年,施主檀越奉献甚多,地面以石板铺砌,有珍奇的树木,美丽的亭子,顺着树和亭子走去,可以通到幽静的庭院,那里别有洞天,精致幽静,兼而有之,牡丹甚至攀登到最高处的金龟石,看见了日升洞。
午饭后,她在一个宽大的会客室里歇息过之后,决定不到天黑不回去。过去,金竹向来没有失过约,他若不能赴约,总是有不得已的理由。自从她搬到高邮,一年没有和他见面了。
她心里焦躁,咬着嘴唇,在院子里徘徊。忽然看见两个侍卫从院角的走廊下走出。他们正给一位游客在前引路。那位先生显然是朝廷的一位大员,由服装可以看出他们是北京皇家的侍卫。那位大员,生得中等身材,穿米黄的丝绸长衫,走道儿步履轻健,不像穿正式服装的官员那样迈方步。有一个穿着干净整齐的年轻和尚陪侍,是寺院里专司接待贵宾的执事僧。
她和那位朝廷大员距离有三十码。那个执事僧似乎是要引领他到接待室,可是大员却表示还要继续往前走。他的眼睛在庭院里一扫,视线刹那间瞥见一个少女的轮廓。牡丹看见那官员的脸时,她的一个手指正放在嘴唇上,一动不动。只觉得那人的样子使自己想起一个人,到底是谁?却想不起来。那位大人也许没看见她。他向前走,站了一会儿,眼睛从矮墙之上望向河的对岸,很紧张的一转头,似乎是河当中一条白色的英国炮艇使他陷入了沉思。他眼光在河里上下打量,仿佛十分关怀这一带地方的地形。那种敏锐迅速一览无余的眼光,向四周紧张的观察,就像侦察人员在观察有敌人隐藏的地带一样。然后他转身穿过六角形的门,有那个执事僧和两个侍卫在后跟随。牡丹看着他的轮廓在一段长石阶上渐渐缩小,直到被一个低垂的枝柯遮蔽住,终于看不见了。
她过去在何处见过那种光棱闪动一览无遗的锐利目光呢?她已经忘记了。那个人的神情使她想起一个朋友的面容,很久以前看见过,一时想不起来在何处见的,是童年千百个记忆中的一个,在头脑中收藏起来,隐埋起来,已无法想起。可是,为什么内心觉得心血来潮浮动不安呢?心中断绝的思绪虽然无法连续起来,愉快的往事遗留下的一段朦胧的联想,却依然存在。
和一位京官的短暂的邂逅,使她好奇之心和烦闷挫折之感,交集于胸臆,挥之不去。
落日已低,夕照辉映,河面水流,金光片片。而金竹尚无踪影,庙门亦不见有书信留下。牡丹拖着疲劳的腿逐级走下粗糙的石阶,头脑之中,思潮起伏,怀疑、恐惧、失望、忧郁,真是思绪纷纷,一时无法摆脱。
刚走不远,忽然一阵喜悦,泛上心头——庙中所遇的那位京官,也许就是她的同宗堂兄梁翰林吧。这是凭女性的直觉想到的,可意会而不可以言喻。
她迅速的吸了一口气,由石阶返回,又走近那个守门的老人。还没等她把话问完,那个老人就打断她的话:
“怎么,你又回来了!我已经跟你说过。这儿没有你的信。”
牡丹央求说:“请您告诉我,今天下午有两个侍卫跟随的那位京官儿是什么人?”她满脸赔笑。
守门的老人从嘴边拿开了旱烟袋,向这位年轻的女人投以怀疑的目光,他说:“是北京来的一位翰林。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可以不可以看看他的名片儿?”
“不行。名片儿在执事和尚那儿。”
牡丹立在那儿,呆若木鸡,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颤抖。由那时起,她没再看那个守门人一眼,也没再看一眼自己脚下走的路。她走起路来,如同踩在云雾中,两膝软弱无力。那位京官儿不是她所想象的梁翰林,只是梦中的影子在现实中偶尔出现了,已然改变,有所不同了。在远处向他瞥了一眼,发现他已经不复有美少年的风采。他是四十岁左右的男人,皮肤微带紫赯色,比十二年前见他时身体粗了一些。他到青江来干什么?她当时没利用机会走到近前去打招呼,交臂失之,追悔莫及。他当然不会记得她。而见面的机会已难再得。她想重新回去向接待他的那个执事僧打听他住在何处,到何处去找他,但是深觉得太难为情。也许那个执事僧也不知道。
第二天,她告诉船夫开船。并且说她有意去看看太湖,她梦想已久,她在书上读到的地方,她都想去看看。
船夫说:“若这样,要一直往丹阳走,从宜兴横渡太湖,那就不走运粮河了。这样,在路上要多走几天。不过那条水路不太挤,而且更为空旷。有人喜欢那么走。”
“那么就走宜兴吧。我想横过太湖。”
第三天,在礼阳和宜兴附近,河的两岸,是一带美丽富庶的田地,稻秧新绿,深浅相间。溪流聚合,野水处处,水上渔舟,片片风帆。清晨之时万籁无声,白云如羊毛,舒卷于碧蓝的天空。偶尔有几个鹞鹰在空中盘旋,黎明时小鸟叽喳乱叫一阵之后,早已隐藏起来,不见踪影,就犹如守家之犬,清晨之后,中午之前,又安然小睡数刻。西北方一阵强风吹来,湖水粼粼,波光成碎片状,随聚随散。
在他们前方,大约数百码之遥,有两只船,扬帆而驶,牡丹的船也刚刚挂起帆来。波浪拍击船舷,渐次增强,船顺风前驶。进行甚速,即将追到前面的两只船。那两船是宽大的篷船,专为湖面间游之用,不求航行快速,而后面那一只是由前面的船拖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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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之间,牡丹的船追上了那两只船。连升正在站着,船家和牡丹高高兴兴的看着自己的船超过了人家。前面那只有篷的船,一根竿子上插着一个小红旗,上面有几个字,旗子在风中飘动。现在和那只船只距离数尺之遥。那船舷的边缘上,两个侍卫正跪在那儿,发怒的喊叫。
“你们发疯啊?你们要干什么?没长眼睛啊?”
牡丹瞪大了眼睛望。她一看两个侍卫的制服她认得,心都快跳出来了。红旗上的字太小,看不清楚。这竟会又是那位京官儿!她看见船里客人的一条腿,是坐在一张舒适的椅子上。两船的距离渐渐加大,看见船上那人的身形,脸被手中所看的一本书挡住。若说这个人是她的堂兄,可没有什么稀奇了。
牡丹前天夜里没睡好,醒得又早,一直想前天的奇遇。早晨船开始进入宽阔的湖面时,她又打了个盹。快接近宜兴时,水面船只渐多,交通渐繁。
牡丹刚被一阵喊叫声吵醒。她披上了外面的上衣,坐起来。因为船渐渐接近,对面船上两个侍卫正在喊叫。牡丹的船夫大吃一惊,停住了船桨,慌做一团儿。那只船从后面赶上,加速向他们开来。猛力磨擦了一下子,嘎吱一声,丁当一响,她的船向一边歪了歪,牡丹几乎摔倒。那只船是故意撞的。
牡丹大怒,她站起来逼问有什么不对。
“你们没看见旗子吗?眼睛叫米汤粘住了?把船靠边儿,我们要开到前头去,谁愿一道儿坐着那儿看一个宝贝棺材!”
牡丹大声吼回去:“我就没听过这种道理!”牡丹真暴怒起来。她说:“这是皇上家的河道。就是皇上也不会不许人家运灵柩……”
她一看见旗子上那个大红字“梁”,立刻住了口。她还没来得及想什么,那位翰林已然从船舱里走出来。他向喊叫的女人和两个侍卫看了一眼,就问他们为什么起纠纷。
侍卫说:“大人,这是一个载棺材的船,过去这三天,老是看见这只船在咱们前头,一会儿看见了,一会儿又没了。小人们不愿大人一路老是跟在一口棺材后头。所以让他们躲开,让咱们的船到前面去。”
“我没看见呀。人家运灵回家有什么不对?”
“老看见棺材怪倒霉的。小人们想大人您也不愿看呀。”
这时牡丹的手正放在张开的嘴上,在人前向来她不会失去镇静,但是现在她却怒令智昏。梁翰林看见这位少妇行将落泪,头发蓬松,垂在两肩之上,两眼望着他,犹如吓呆的小鸟望着一条蛇一样。
牡丹指着两个侍卫说:“他们故意撞我们的船。”两眼仍然怒火如焚。
京官对两个侍卫说了几句话,但是牡丹听不见。
牡丹问:“您是余姚的梁翰林吧?”自己也料不到哪儿来的这股子勇气。
“我是。你是谁?”
牡丹连忙吸了一口气,说话的声音不由流露出几分惊喜。她回答说:“我也是余姚梁家的人,是您的堂妹。以前您叫我‘三妹’,那时候儿我还小。您大概不记得我了。”
梁孟嘉的脸色缓和下来。他两眼闪烁,晒得微显紫赯色的脸上绽出了微笑,他说:“噢,三妹。我记得你好清楚,我最后一次看见你的时候儿,你还是一个聪明漂亮的小姑娘儿。”
牡丹吃惊道:“您还记得我?”她更感到意外的是,她看见这位堂兄向侍卫挥了挥手,用一个邀请的姿势对她说:“过来吧。”她的船靠过去,两个侍卫准备搀扶她到官船上。
梁翰林居然还记得她,还请她到官船上去,简直无法相信。她看见这位堂兄穿着白袜子走向船的中心请她坐下时,她心里还有点儿颤动。梁孟嘉,说实话,意外遇见这位堂妹,得以破除航程中的沉寂,心里也着实欢喜。这时有一个五十几岁的女人在旁边站着。
梁孟嘉说:“我想你们是回南方吧?到哪儿去?”
“到嘉兴。我是把丈夫的灵柩运回老家。”
这位京官向牡丹仔细望了望,向侍卫说:“把那条船拖在后面。”
两个侍卫吓了一跳,心里有几分害怕,立刻找绳子好去拖船。一个对另一个说:“这个宝贝东西咱们一路是带定了。”过了一会儿,扔过一根绳子去,再往前走时,三个船挂成了一行。
那个侍卫端过一杯茶,道歉说:“刚才不知道您是一家人。”然后又向老爷解说:“刚才我们也只是要让那条运灵的船在后面走。”
梁孟嘉一个眼眉抬了抬,看了侍卫一眼,嘴唇一弯,微微一笑。慢条斯理的说:“好了,现在合你的意了。那条船在后头呢……我也愿意这样儿。”他似乎很喜欢私下说点儿风趣的话。
他话说得从容轻松,然后微微一笑说:“这些人……他们在官船上出差,觉得自己就是钦差大臣一样。我不知道多少次教训他们,不要端架子作威作福的。”他停下来,向牡丹很快的看了一眼,低声和蔼的说:“但愿没吓着你。”
牡丹说:“当然吓了一跳。我们的船差点儿撞翻了,从后面邦的一下子撞过来。”她的眼睛闪着青春的光亮,流露着小孩子般淘气的神情。
“真对不起,我替他们赔罪。你一定还没吃早饭,咱们一块儿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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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仆丁妈立刻跑到船后面去吩咐。其实她的身份还不只是女仆,她是把梁孟嘉由小带大的,替他管家也有好几年了,在北京那些年照顾这位单身汉翰林老爷,就像个母亲一样。
牡丹的心里还是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她又说:“我在山神庙里看见您了,但是您没看见我。你还真记得我?”她就像和多年的朋友说话一样。她和遇见的男人说话,就是这么坦白亲切,这么毫无拘束。
梁孟嘉对她柔软悦耳的声音,那么富有青春的清脆嘹亮,态度那么亲切自然,觉得很感兴味,回答她说:“当然是真记得你。”
刚才牡丹说:“我看见您了,可是您没看见我。”倘若她这话说得不那么天真自然,而且有几分孩子气,就未免有点儿放肆,有点儿冒昧。梁孟嘉在北京,美丽的贵妇不知见了多少,却从来没觉得像在牡丹的几句话里,有那样儿的爽快热诚,那么淳朴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