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牡丹-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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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嘉说了下一句:
“郎声正若春风至。”
素馨(想了好久):“两眼半开又半闭。”
牡丹:“小佳人儿,一半儿就来一半推。”
素馨说:“哎呀,要命,越来越不像话。这么下去,那不就要上床了么?我顶好走开吧。”
孟嘉说:“到此为止了。”然后又对牡丹说:“你似乎把《牡丹亭》看得很熟。”
牡丹说:“我十三岁看的。”
孟嘉对素馨说:“我想你的看法还客观。看爱情从外面看,你姐姐从内里看。”
素馨并不觉得羞惭,她很安详的说:“天下有诗以前就有了爱情。《诗经》上有好多爱情诗,开头就是说文王与妃子的爱情。有生命处,即有爱情存在,要点是看最后怎样个结局而已。”
就这样,在玩笑之间,姐妹二人就学到了不少诗文的密诀,也渐渐熟悉了宋朝艳词精美的形式。
孟嘉觉得总是不能使牡丹把一本书从头到尾看完。牡丹有才气,字写得美,文章作起来也不吃力,就是缺乏耐性,不求精细。但所说皆言必己出,孟嘉对这一点是极为高兴。孟嘉相信一旦她思想丰富,有了经验,她会突破常轨藩篱,成为一个优秀的作家。
一天,牡丹对孟嘉说:“一本书我若能读半部,决不读全部;若能从一页或一段得其乐,决不读半部;若能从一行或一句而得其乐,决不读整段。这样就足够了。”
孟嘉说:“你若能站着,你决不迈步走;你若能坐下,你决不站着;你若能投身躺在床上,你决不坐着。”
牡丹说:“我知道,我懒。我一个人寂寞独居也自有其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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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嘉说:“这是你的个性。我不希望你有所改变而失其本来面目。自从我第一次见到你,我在街上看见别的女人,就都与我风马牛不相及了。她们,总而言之,都不是你。天下只有一个牡丹:只有一,无有二。有人长得像你,没有你的声音;有了你的声音,又没有你的心灵,没有你的生活态度。”
牡丹听了很满意,她问:“我的生活态度如何?”
孟嘉说:“那是你全部的个性。你坐的样子,你站的样子,就像以前丁妈说——你移动的样子,你的手垂在左右两边的样子,走路时的抬头,你对人生的看法,你对美满人生的寻求,你对美满人生的渴望……并且你的热情,你的任性不肯节制,你的成熟!我也不知道怎么表达了……”
牡丹向他流露着得意的微笑说:“我不知道自从遇见你我起了什么变化。我不能写。我记得怎么样等你信。那时我住在我妈家,你还没从福州回来。我常常拿起一管笔要写,可是后来慢慢把笔拿得越来越低,终于把笔放下。说着说着话,我沉默下去;沉默的时候儿,我开始思索;思索的时候儿,思想又飞到好远好远去了,心里纳闷儿那时你正在做什么。”
“你把现在说的话,就照样儿写下来,我相信,有一天你会成为一个优秀的作家。”
“我真是好愿写作呀。”
第十一章
冬去春来,牡丹坐立不安。这是一种小不舒服,是一种微恙,到底为了什么缘故,她自己也不知道。
她越来越愿孤独,往往离开别人,自己关在自己的屋里。她的情思在有所探索——自己也不知道何所探求。她依然很爱孟嘉,但已然不像在桐庐时那么发乎自然,那么毫不勉强,再说精确一点儿,不像船开往宜兴时在船上相遇的情形了。后来,越来越厉害,她总愿一个人儿出去,在茶馆儿酒肆,公共娱乐场所,混迹在男人群中。一种内在的行动逼迫着她,仿佛她在寻求这个世界上早已失去,早已为人所遗忘的东西。
她妹妹问她为什么她要自己一个人出去,而不和孟嘉坐车出去,她回答说:“我也不知道。有时候儿,我愿意自己一个人,完全我自己孤独一个人。”她原先打算和孟嘉在一起过活,现在如愿以偿了。她不是不快乐,可也不是完全快乐。孟嘉感觉得出来,隐隐约约感觉到自己似乎是她的绊脚石。也许是事情已发展到极点。梦般的月光中的世界,终于快要隐去,让位于阳光普照平凡真实的人间。但是,这也不是;牡丹似乎是被一个影子迷惑住了,是一种自己也难以言喻的影影绰绰的不安情绪。牡丹自己知道她是爱慕孟嘉,以前对别的男人都没有那么爱过,可是在他身上似乎缺少了什么——也许是金竹青春的影子,是那青春的火。
也许只是女人要结婚找个归宿的原始本能。在不合法的关系上似乎欠缺一种自然的满足。也许是牡丹她自己敏感的,无时不在的,对不可知的东西的梦想渴望。
所以她一方面遵从那旧习惯,一方面又受这专横挑拨不可抗拒的新习惯所驱使。她觉得在城里各处乱逛,寻求游人最拥挤的娱乐场所,这样自己才获得了轻松,求得了逃避。毕竟也与她的青春有关。
现在也像她以前流浪的日子一样,她穿一件普普通通没有什么特征的蓝布褂子,一条深蓝的裤子,未免有点儿太瘦,而且也因穿得太久而显得颇不雅观了。在北京这个穿蓝色衣裳最为普遍的地方儿,她这身打扮,在大家之中倒是丝毫不显眼。这样。她觉得满高兴,也担保平安无事,她穿着这种衣裳出去,使人们颇感意外。她这种特性,素馨看来,倒也不足为奇。
她雇了一辆洋车,到外城前门外低级娱乐场所天桥去。不管到什么城镇,她有一种生来的本领,就是很容易找到群众所趋的热闹场所,因为她和街上的陌生人也容易攀谈起来。在群众集中的地方,她很容易跟人混得熟,很有缘儿,很受人欢迎,没有上等社会交际上那种传统的阻碍。她能和生人相见,不经介绍,便可交谈,几分钟之后,便可以直呼对方的名字,以名相称,丝毫不必客气。
在天桥,牡丹正好找什么得到了什么。在那群追求欢乐的低级大众之中,她很快乐的消失在里面。年轻人一对对在推推搡搡,弯腰驼背的白胡子老头儿,嘴里嚼着芝麻酱烧饼,一手领着小孙子,穿着开裆裤的小孩子在人缝儿里挤着往人堆里瞧,拎着篮子的姑娘们发出嘹亮的笑声互相追逐。声音最大的还是敲锣打鼓的声音。就在附近,有飕飕飕、劈啪劈啦、拳掌相击相打的声音,正是打把势卖艺的练功夫,嘴里按着节奏发出吼、哈、哟用力气的喊声。
一个练把势的拍了拍掌,正在准备向对手高踢一脚,这时候儿牡丹正在旁边儿看。一脚踢去,不料对方揪住他的脚,毫不费力,顺手一推,踢飞脚的人,向后倒退,跌倒在地,但是跌倒得干净利落,说时迟,那时快,转眼之间,一跃而起,飞起一脚,不偏不斜,正踢到对方的肚子上,把他踢得踉踉跄跄向后退。一圈子观众大声喊:“哟!”这种喊“哟”的声音,在戏院中一段或是一句要好儿的唱腔儿完了时,听戏的也是这样喊着喝彩,声音不是发自喉咙,而是如同大象的声音一样,是发自丹田的中气。观众越来越往里挤,圈子越缩越小。这时一个表演武功的,拿起一条七节钢鞭,挥动起来,但是却向周围观众打去。但每逢那钢鞭的尖端就要碰到观众的鼻子时,他立刻把钢鞭撤回。这样,观众自然往后退,周围的圈子又扩大了。
现在两个卖艺的,都是光着脊梁,两手抱拳,上下作揖,同时两个脚跟在地上旋转,以最文雅的态度向观众说:“诸位大爷叔叔弟兄们。在下几个江湖客是卖艺的,练的武艺不敢说高明。诸位大爷、叔叔、弟兄们、力气大功夫好的,请多多包涵,多多指教。”说话人的声音洪亮,气发丹田。打把势卖艺的照例在开始和结束的时候儿,要说这些江湖话。在走江湖到人生地疏的地方儿,都这样说话,省得开罪当地,免得遇到麻烦。
那几个练把势的,其中有一个,牡丹很喜欢。生的乱蓬蓬的头发很好看,微笑起来,露出一排白牙,显得老实正直。他把锣反过来端着,好像个盘子一样,在里面走了一圈儿,向观众收钱。他嘴里喊:“止疼的膏药。一毛一帖。”由他喊叫的声音看,他好像颇以那样生活为乐。他一看观众扔到锣里的钱不够多,买膏药的人也太少,他看了看锣,摇了摇头,开始说笑话,求大家同情。他弯起胳膊,让腱子肉自己跳动,这时他说“看……嘿!别跑哇,丫头养的才跑呢!”他指着张大的嘴,用力拍着肚子,他大声喊叫,仰着头,先是求老天爷,然后是求在场的观众。他说:“噢,老天爷!咱们卖苦力气混碗饭吃。”这时低下头——“咱们不能不吃饭。咱们是卖了力气又出汗,都是为了换碗饭!老爷们多帮忙吧!”观众听说耍把势卖艺的吃饭难,不由心中同情,开始扔下铜钱去。“多谢!老爷!多谢!少爷!各位叔叔大爷!”
牡丹扔进去十个铜钱,眼睛不住看那人的肌肉结实流着汗水高低起伏的胸膛。那个年轻耍把势的一看有人扔下那么多钱,抬头一看,对那女人的慷慨颇感意外,又向她那玉立亭亭的身段儿看了一眼。牡丹开始推开人走出去。但是那个耍把势的还一直望着她。望着她背后喊:“嘿,姑娘别跑!嘿,姑娘!”没受教育的人是更为自由的。
牡丹很喜欢那人的那么喊叫,不由回头望了望。
牡丹很认真的望着他;他似乎流露着恳求的神气。牡丹看了一下儿就微笑着走开了。附近又有一个武场子,传来了耍钢叉的声音,里面有一个练把势的,正在把钢叉在肩膀儿上、背上、胳膊上不停的滚转,有些看玩艺的人渐渐在周围站成圈子。再往远一点儿,一个变戏法儿的,正凌空在手拿的一块灰布下面,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来,他的两条胳膊露在外面,上面光身赤背,前后左右都有人站着看。
远处传来了鼓声和笛子声。牡丹向那儿跑去。一个女人正仰身躺在桌子上,她向上弯曲的两腿蹬着一个十来尺高的梯子。一个小女孩儿正在梯子空中上下钻。一个男人,显然是小女孩儿的父亲,在敲鼓收钱。四周围看得啧啧称奇的观众正往地上扔钱。随后小女孩儿爬了下来,母亲也坐起身来。
鼓手现在越打越起劲,催动精彩的节目。小女孩儿拿起一支短笛,吹出尖声的曲调。她母亲脸上擦上粉,红胭脂涂成圆圈儿。开始边唱边舞,别人也参加了歌唱。观众都知道这是凤阳花鼓歌。牡丹也和别人一齐唱起来。人人都一边拍手,一边踩拍子,扬起了地上的灰尘。那个女人用力摇动她的臀部,这个歌那轻快动人的节奏,由鼓声衬托就越发明显。观众很喜爱,要求再唱,又吵又闹,笑声不停。
牡丹这次游逛,至为快乐。在挤来挤去的群众当中,她觉得非常投合她的脾味。这时小姑娘尖锐的笛子又吹响了,声调儿很优美,好像由蒙古大草原上飘来的一样。
〖我的心肝儿,我爱你,
我的心肝儿,我爱你……〗
这短句在每一首歌里重复着唱。牡丹的身子不由得随着摇摆。这个歌调,柔软优美,虽然不够明显,但是隐隐约约可以感觉到是来自阿拉伯的。鼓声随着歌唱,停顿之时有笛声填补空白。到结尾时,拍子渐快,真是动人肺腑,挑动人的渴望思念。最后鼓声突然噗通一响,歌声停止,牡丹惊醒,不由吓了一跳。
牡丹这样乔装出游,混迹于低级汗臭味的大众之间。她看见了一个茶馆儿,上面搭着席棚,她就走进去坐下歇歇脚,似乎是满腔心事,却又茫无头绪,只觉眼中几乎掉下泪来。她到底在追求什么呢?自己也不明白。她只觉得心中有无名之痛,只觉得极端的缺乏什么,缺少什么。她露着玉臂,紧身的上衣和裤子,真是年轻漂亮。男人们在她旁边成行的走过,有美的,也有丑的,有肌肉松弛的,也有肌肉结实的。每逢她一个人出去,到茶馆儿里一坐,似乎沉思,其实却一无所想,这时总有人向她搭讪说话。不管年轻的或是年老的茶房,总是以无限温和的微笑向她这么一个俊俏女人说话。她坦白自然,平易近人——不管对方是什么人。她是了解男人的。她并不是在男女之欲上需要他们,她只是喜爱富有男人刺激性的那种平易自由的气氛。难道她是寻求一个失去的爱人?还是寻找一个求之不得的理想?
那年春天,孟嘉从都察院的朋友口中,听说一个盐务走私的巨大案子即将侦破。其中牵连到扬州一个出名的盐商,他和高邮盐务司勾结,利用官船偷运私盐,藉以逃避重税。一个姓薛的盐务使和若干厘金官吏都涉及这个案子。那就是说,若是正式起诉,不但罚款极重,盐商要流放,薛某一定要判多年流放,甚至要判死刑。关于阴谋勾结的资料,已经在当地搜集到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