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离去与道别之间-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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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斗,去厨房又倒了杯酒,一边啜着,一边冷眼看她。她被看得全身发麻,冲口说:
“你自己听听,像审问犯人似的!我不是已经都告诉你了吗?还有什么好招的?”
他砰地一下放下酒杯,不知是酒还是气,一张脸忽然变得通红。站起来,嘴角下牵,露出一丝轻蔑的冷笑,转身去了卧室,少顷出来,走到她面前,将一张捏皱了又被铺平的纸摔到她眼前。她一看,心跳顿时就停止了。然后,又急剧地狂跳起来。那是有一次,她想要与柯玛道别,开始写信,但写不出来,只写了满纸的名字:菲力。
他拿起烟斗,冷冷地说:“那天我进卧室,你用手臂盖住正在写的东西,神色很慌。后来我好奇,在废纸篓里捡到这张东西。”说着即走向他的书房,留下小半杯没喝完的酒。
七
二三月间,前后来了几个申请东亚系教职的人,四男一女。五人中,有一个首先表示对这个没有硕士班的小系没兴趣,自动退出。另一个接近五十五岁,墨院长认为他乃是找一个不费力的教席,等待退休,不予考虑。剩下三人,有一个是女性,本在麻省大学一个分校任职的,教书非常卖力,学生十分喜欢她,但著作不丰,她担心拿不到永久聘约,趁早另作打算。段次英虽不认识她,但在大学执教的,尤其是东亚系的,女性不多,彼此都知道一些。她来了之后,倒是给了一个很好的专题演讲:《金瓶梅里的悲剧人物:李瓶儿》。给二年级的学生上了一课,四十五分钟内笑声不断。下午与墨院长约见之后,由咨询委员会的卡温陪她一起吃了晚饭,才送她上机场。院长与卡温对她的印象都不错,但次英在开会讨论时即做了反面的评语,认为她对李瓶儿分析不够透彻,教学方面太注重讨学生的欢心。她投了反对票。
墨院长虽然不高兴她的武断,但既没来听申请人的演讲———来了也听不懂———也没来听她上课,会中除了卡温说了几句正面的话之外,其余的人,也无法加任何评语。另一个有资格判断申请人的专题演讲及教学好坏的方如真,又因家里有事没来参加。所以墨院长只好听从次英的意见,把这个申请人的资料放在一边,等另外两人来了之后再说。咨询委员会的人除了骆文,都没觉察到院长对次英的独断的不满意。
下一个来的是个年青人,在西雅图的华盛顿大学得的比较文学的博士,到圣路易私立的华盛顿大学教了三年书,教学及著作方面都很出色,学校不但留他,而且示意再过几年他极有可能拿到永久聘约。不过他毕竟年青,又向往东岸文化学术的富足,一心想来纽约,即使到不了曼哈顿,能到离市区两小时车程的柏斯也值得。所以他是三人中履历最优秀的。段次英亲自去接机,接到的是个中等身高、中等面貌,年纪不大,却十分老成持重的人。到学校的路上,虽然他们用英语交谈,但偶而从他口中漏出来的几个中国字,则十分准确道地。次英发现他是个愿听不愿多言的人,这倒是合她心意的,因为她自己是个喜欢动嘴而不愿用耳的人。
在离去之前(15)
他的表现十分好。专题谈的是康熙辞典的来龙去脉,很特别的题目,内容有点枯燥,所幸讲得很短。教书非常仔细,偶而也显示了犹太民族特有的幽默感,加上年轻,学生们很能与他认同。墨院长正好有空,所以把他及次英带到教职员餐厅吃中饭。他叫威廉斯·库门,但次英叫他库门教授,他却用中文说:
“我的中文名字是古为礼,是我太太给我取的,声音同原名很接近,但又很有中国味道,请你叫我古先生,当然最好叫我为礼。”然后又将原意用英文讲给院长听。三人坐下后,院长半开玩笑地问次英:
“他的中文说得怎么样,及不及格?”
次英毫不迟疑地翘起她的大拇指,并向古为礼赞许地点点头。席间,院长当然问了些有关他的背景、为什么对东亚文化有兴趣等问题。两人谈得很投契,以致次英变成了一个多余的人物。她心里甚不乐意,所以藉口系里有事先走了。下午由骆文陪着他参观学校,同时还驱车到柏斯市中心兜了一圈。三点钟的咖啡时间,次英为他安排了在文学院的三○三会议室与咨询委员会的几个能来参加的会员交谈。
很出次英意外,五个委员都来了。历史系的纳地辛及史大为两人对他所讲的题目很有兴趣,问了他不少有关的问题。次英虽然在同别人说话,却十分机警的听着他非常流畅的回答,知道他不但是有备而来,而且有厚实的研究根底。心里有数,如能聘请到他,一定对东亚系有好处。为系着想,她自然高兴,为她自己,那当然是另一个问题了。她去长桌上拿鸡心巧克力饼干时,骆文端了咖啡杯走过来,问:
“怎么没见如真,上午她也没来啊?”
“不知道。里拉说她打电话进来,人不舒服。上星期也没来上课,好像是重感冒。”
他有点纳罕,她们不但是同事,还是朋友,而且是蛮好的朋友,她竟然没去看她:“哦,你们没通过电话?”
“我当然打了电话,还不止一次,但她显得很疲乏、不太想说话。”她吃了口饼干,喝了口咖啡,“上次我感冒,也闹了一个礼拜。感冒不是大病,但对身体是很亏的。我想明天她有课,会来的。”
“不过古为礼今晚就走了吧?”他把身子转动一下,把背对着古为礼,放轻了声音说:“我们对他印象很好,见墨院长了吗?”
她点点头:“他对他很有好感。”
“你自己呐?”
“几个人中最好的。当然,后天还要来一个。”
“看样子他希望很大,这下好了,你们系阵容强了不少,两个全时,一个半时,加上交换研究生。也许一两年内,像你的五年计划的设想,可以发展硕士班了。”
“才没那么顺利呢?加个全时,半时的就要被取消,院长一开始就讲明白了的。”
他很不以为然地说:“那对她太不公平了嘛!她可是东亚系的功臣呢!”
这是第二次骆文对如真的事表示不满。次英等他说完了,才平静地说:“如真是每年签合约的,所以不是真的被解聘。不过呢,我完全与你同意,这对她是十二分的不公平。我当时也向院长提出来了的,但他的立场很坚定,他说好容易争来了这条全时线,要拿的话,必须放弃半时的。当初,院长同我也鼓励如真申请的,她没博士,但对系有功劳。但是,唉,这事说来话长,有机会再告诉你。事实上,为了这件事,我同院长也闹得不开心。”她不想多说,说多了,像骆文这样脑筋灵敏的人,一定会看出其中破绽,这对她不利。正好这时古为礼走过来,很自然的,她即为他加了咖啡,三个人随便聊了一下。他搭的是五点的飞机,没一下,他和大家道别,就跟着她去停车场了。
傍晚回家前,她再也挨不过,即拨了如真家的电话,却是她女儿志纯接的,声音有点怪异:“妈不在,段阿姨,爸爸在,你要同他讲话吗?”
她本想说,那没关系,我等下再打来,一转念,即说:“好呵,志纯,你好吗?”
对方没答理,只扬声说:“爸,找你。”
若愚倒是很快即拿起了话机:“李若愚,哪一位?”
次英又一愕。志纯有一点同妞妞很像,每接电话,都能听出对方是谁,还立即向接电话的人报告,以示自己厉害。这次志纯竟没有向若愚说。“哦,是我,若愚,如真在吗?她今天又没来学校。”
“她不在。”他直截了当地说。
是他的语气,令她有点不能往下问,但她还是硬着头皮说:“哦。她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电话筒里传来两孩吵架的声音,她还来不及问下去,若愚即说:“对不起,我有点事。”随后挂了。
次英一腔疑窦,迟缓地搁上话机,呆坐在桌前。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故,但又无从打探。不知同中国周末及半时取消这一连串对如真不利的事有否关系,是不是为此使得她们夫妇失和?果是如此,那倒是该由她向若愚作一番解释了。她怀着一肚子的疑问回家。正好妞妞有不少作业要她帮忙,她只得放开如真的事,专心协助女儿。第二天到学校,里拉立即告诉她如真继续请假,而且平时替她代课的老师不在,只好由次英代。这样一来,她上下午都有课,也顾不及管别的。第二天最后一个申请人来,自然又忙得马不停蹄。把他送走之后,咨询委员们一致同意,最佳人选,属于古为礼,开了简短的会,决议由次英交给院长。次英忙到安迪处要了个下周一的约见。
在离去之前(16)
因为第二天是黄立言的生日,他的几个博士研究生早就同她约定要给他一个出其不意的庆祝。所以她一回家即理了个简单行李,带着妞妞开车直奔曼哈顿。星期日晚上才回柏斯,州公路八十号一路堵车,开到家已近午夜,当然无法打电话到如真家去。第二天如真没课,她猜想她是不会来学校的。所以次英一到校,即打电话到她家。没人接,她打电话问里拉,里拉说她没来电话请假,星期二该会来上课的。但次英这么些日子没同她联系,实在觉得蹊跷。而且,如真真的拿不到下半年的聘约的话,她是免不了干系的,她再百般自我解脱,那份深藏的愧疚,一直不断地骚扰着她。坐在书桌前,抽了两枝烟后,她决定去如真的家探个究竟。同院长的约见是下午三点,她赶回来足足有余。正拎起皮包要出门,电话铃响,希望是如真,省得她跑一趟。
不是。是纳地辛。
除了公事,次英同咨询委员会的几位教授保持友好,但没有深交的关系,有事只在会上交待,没私下交往,所以有点意外:“纳地辛,你好,有什么事要我办的吗?”她客气地说。
“没有。我就是要确定一下,东亚系是不是要聘请古为礼了?”
“应该是吧,我下午见墨院长后,就会电话通知库门教授了,你们有异议吗?”
“哦,没有,没有,他是个好人选。”她只停顿了一下子,接着说:“我打电话给你,不是说这件事。我是问问你,你可知道如真在哪里?”
次英立即说:“不知道呵,她一直请假,打电话去她家又找不着她,真把我急死,我现在正要上她家去探看呢。”
“不用去她家,英,她搬出来了。”
“什么?”她惊叫一声。惊的是如真怎么搬出来了?而纳地辛怎么会比她先知道?“为什么?!”
“她没细说,大概是同她丈夫有什么不快的事吧。”她再次停顿了一下,接着说:“你大概也风闻了吧,她同柯玛校长私下来往的消息?”
“什么?”她又惊叫一声,这次叫,还下意识地四下看了一遍,虽然她是关着门,门内只有她一个人,“你怎么知道?”
“大家都在传说呵,我还以为你知道呢!柏斯是个小城,柯玛是大学校长,他的一举一动,大家都注意着,一人知,人人知,你说是吗?”
纳地辛一面说,次英一面在肚子里转了一百多个主意,等她说完,她立即问:“如真现在何处?你能把她的电话告诉我吗?”
“我没她的电话,她也没告诉我她目前住在哪里,她明天来上课,你可以直接问她。”
挂了电话,次英呆坐在桌前,那颗足智多谋的脑袋,好像忽地被人拎起抛在水里,褶叠全消,空白一片。她机械地摸到烟、点到烟、吸到烟,机械地吸了一口又一口,等烟蒂烧到食指,烫得全身一栗,这才揿熄了,回过神来。当她燃上第二枝时,她方始整理了紊乱的脑子,抽出一条主线来。如真的家庭纠纷,当然不是她最关心的;怎么看待她同柯玛的关系,那个关系会不会影响到她,不,她的前程,这才是她必须集中心力思考的一点。
上完十一点的课,她即去学生中心买了咖啡及三明治回办公室,关上门,通知里拉她不接电话,独自坐在房里思考如何处理显然与前不同的如真与她关系的问题。直到与院长约见的时刻,她才拿了文件夹从容地走向三楼。安迪见了她,向院长室方向努了努嘴,悄声说:
“在等你呢,当心点,看样子他情绪不太好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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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英略点了下头,敲门进去,院长把旋转椅转过来,面对她,一摆手叫她坐下。她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张打好的纸,递了给他:“这是咨询委员们对几位申请人的评语,他们一致推荐聘任库门教授,我同意,他是最好的人选。不知院长的意下如何?”
墨院长看完报告,递还给他,顺便瞅了她一眼,脸上毫无他往常迎接她的笑容,说:“我对他印象非常佳。那好,我通知上面,立即给他聘请信,免得被别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