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离去与道别之间-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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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真这才恢复正常,稍一思索,说:“我完全同意。和他在一起,感受上,比同墨院长在一起好多了。”
纳地辛那双圆角大眼睛闪烁着一股难以注解的笑意说:“好像校长对你也特有好感,你觉出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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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真不必要地向她挥挥手说:“倒没有。他找我,无非是要找翻译。”
“他可以找次英、骆文他们呀,你也许没感觉到,但别人都感觉到了呢,尤其是次英。”然后她眼里的笑意隐去,并且用一种比较正经的声调说:“真,我们同房两周,处得不错,我以同事之外朋友的立场提醒你,次英为这次交流,用了很大心机及努力,她的用意我们都很清楚,也希望她达到。她当然想得到她上司的好感及赞许,你知道的,对吗?所以她认为不利于她达到目的的事或人,都会令她恼火的,也许你没注意,她已经在我们面前抱怨你处处与她作对。所以我提醒你小心点。”
如真听得目瞪口呆,过了许久才说:“这才是天大的冤枉呢!这次我来,纯粹是给她分担一点任务的,我在什么地方同她作对了?!真是天晓得!原先我因为若愚来不成,都不想来的呢!现在帮了她的忙反而被她责怪,这真是从何说起?!”
正说间,电话响,原来墨院长他们在大厅等她久久不下去,来催的。纳地辛说:“快下去吧,晚上再谈。”
他们四个人先到北京东路的友谊商店。珠丽一到服装部,就被各色绣花的丝衬衫及专门为外国人设计的织锦短袄迷住了。如真平时最不喜欢的事是逛百货公司,她不热衷于穿着,也没兴致赶时髦,但凡要参加什么正式的宴会,都得临时抱佛脚地去购买一件能上“台盘”的服装。所以她一见珠丽到了女装部那股喜出望外的表情,暗中叫苦。果然,珠丽简直是件件都要,抱了一满怀到试衣间去。如真见校长及院长有点坐立不安的样子,即说:“你们不妨到别的部门转转,我在这里陪珠丽,如果你们看到喜欢的想买,来叫我,我可以过去帮忙。”
“这样最好。”墨院长说,然后压低声音问:“这里可以讲价还价的吗,真?”
“不清楚,我可以试试。你们只管先去看。”
珠丽进出试穿间不下五次,最后终于买成了三件丝衬衫,一件对襟黑缎盘寿字纽扣的夹袄,两条真丝围巾,价钱都十分公道。珠丽悄声对如真说:“这几件衣服,如到曼哈顿的布鲁明岱耳去买,非要我一个月薪水不可!”
付了钱,拎了印有友谊商店的纸袋,兴高采烈地去找两位男士,他们正在景泰蓝的柜台前。柜台上排着大小不同、式样各异的景泰蓝花瓶及摆设,柜台后的服务员及台前的两个外国人像演哑剧的演员,指指点点,摇头点头,互不沟通,那情状很发噱,如真不觉笑出声来。墨院长见她们来了,如释重负,马上说:“真,快来救命!我同菲力都想买一两件带回去,就是讲不通。”
如真帮他们翻译了,成交了,又陪他们去付款处付了钱,这时珠丽说:“现在我想回到服装部,刚刚我看到男装都有丝棉袄,很暖和的样子,杰克可以买一件,菲力,你一起来看看。”
柯玛校长说:“我对服装没什么兴趣,想看看别的。”正说间,商店经理带了一个店员过来说:“找到了,我终于找到一个懂英语的,你们需要什么,他可以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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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真还不及开口,校长即说:“正好,这样吧,杰克,这位店员陪你们回服装部,真就伴我去别部门看看。我想买几枝毛笔给我们的老大,他对书法绘画很有兴趣,我在这方面毫无知识,只好靠真了,可以吗?”最后一句是对如真的。
她还来不及讲什么,珠丽说:“这样正好,我们约一个时间在楼下碰面。”
如真先带他到文房四宝部,琳琅满目。小时的暑假作业多半是大小楷,所以多少懂一点。加上店员也颇内行,帮忙选了些毛笔、砚台及墨。他看到不同式样的印泥盒,十分喜爱,每盒都要打开一看,虽然看到都是鲜红的印泥,他还是要打开,显出童稚的无邪,很令如真动心。最后他选了一盒心形的及椭圆形的两盒。一盒送给他的女秘书———她在工作之余学点画———一盒心形的,他说给他自己买。放在办公室的抽屉里,光是印泥,不起作用,如真告诉他,当然要买块印章,店里陈列着各色石头的印章,她帮他挑选了两块,玉色的及淡青色的。她说:“我有个亲戚在此,你们走了之后,我打算留一阵,他会陪我回故乡去看看。我会托他找人替你刻好图章的,等我回柏斯时带回去给你,这样好吗?”
他们站在付款处。她一讲完,他即将她拉到一边,让后面的人先去付款。问她说:“你不同团体一起回去?”
她摇摇头,“机会难得,我想多呆几天。已经同英讲了,墨院长也同意了的。”她有点讶异他的反应如此强烈:“我很抱歉,因为不知道这样一件小事也要得到你的许可的。”
“不,”他忙摇手说,他那张办事时相当威武的国字脸上的线条变得柔和,有灰蓝瞳孔的眼睛也满是柔光:“真,你误会了我的意思,你当然可以多留一阵,我只是觉得有点可惜,我们明天即要分开了,这两星期中,你带给我很多意想不到的乐趣。”
这像是上司对下属讲的话,但他的神态及声调又不像仅是这个关系。在慌乱中,她又不及分析那多余的一些东西是什么。尤其是他看她,不,注视她的眼神令她局促不安。于是她说:“我们去付钱吧,不是还要去看些字画吗?”
他当然完全不懂中国的字画,但却挑了两帧中国古装仕女图,问如真的意见,她说:“蛮好的,中国古代美人。买回去配上镜框,挂在书房,或起坐间,或卧室,会蛮雅的,也是个上海之行的好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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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伸手抚摸了一下她颈后的头发,也不过只是那么一下,竟使她全身微栗,不知是猝不及防,还是应了期待。她还不及闪身,他已把手拿开了说:“而且可以时时提醒我,这次中国之行的成功,及快乐,及认识你,及知道你。”原先已具有的吸引人的男低音,因为是轻声说的,更磁,更带磁力。如真有点把持不住,急促地说:
“我们去付款吧,墨院长同珠丽一定在楼下等了。”即拿了店员为他们包好的画领先走了。没让校长瞥见她脸上的表情。
果然。而且他们两人满载而归,孩子们的,摆设的,穿着的。珠丽说:“假如明天不去旅游,我愿意花一天的时间在这里。”
“珠丽,与复旦建立了交流,还怕以后没你来的机会?走,我们回旅馆,到对面的日本花园的咖啡室去坐一下。”
一路上如真都在盘算怎么告退,但到了旅馆,她还没开口,校长已开门作势让她先走。她正要开口,他已伸出一手指,按在自己唇上,明显示意,她不用找藉口。她带点嗔意又带点无奈地瞟了他一眼,跟在他们后面。她一向只在清晨喝一杯咖啡,其他时候如喝了,晚上一定睡不着,但咖啡店没有美国那种无咖啡因的咖啡,她心一横,反正喝不喝都会睡不着的,也就叫了杯,何况咖啡异香扑鼻,已蛊惑住了她。他们三个兴致很高,谈这次的丰厚收获:几个校长的出色品格,旅途的见闻,各人因语言不通所闹的笑话,黄立言在中国的人脉关系的浓厚及广博,国旅为他们安排的节目的要点。说到高兴处,墨院长向如真举着咖啡杯说:“当然,最主要的成功的来源是东亚系的两名女将,英同真,尤其是英,明晚的临别宴会,我们要好好祝贺她一下,对吧,菲力?”
“那当然。”校长回答。“我个人要谢谢真,这两周来,全靠她为我翻译。”他用他的咖啡杯轻轻碰了一下她的。
“应该的,我来的目的就是要分担一些英的任务。”
“杰克说你不同我们一起回去?”珠丽问。
“对,我还有点私事要办。哦,”她看了下手表;“我怕要先走一步了,还有一个电话要打,接洽回我家乡的事。”她趁机站起身,“你们多坐一会儿,明天见。”
第二天逛豫园,如真因一夜没睡好,装病,要纳地辛代她向次英说一声,既没下楼吃早饭,也没在大厅出现,就吃了一个纳地辛从餐厅带回来的包子,用开水送下肚子。纳地辛打扮好出房门时,她面墙装睡,免得对方盘问她,或怂恿她一起去。等她走了,她才翻身仰睡,把双臂枕在脑后,两眼瞪着天花板,看见的是一张张表情不同的柯玛校长的脸,还有,他的眼睛;看她的、盯着她看的、读她表情的、表达他意愿的、他的眼睛。她突地抽出手臂,蒙住自己的眼睛,那还不够,翻了个身,伏着睡,把脸藏在枕头里,使自己看不见任何东西。但他的脸是印在她心版上,脑版上的。像捉迷藏时,你把那个人的眼睛用手帕包了起来,他还是知道他要找的人在那里,等着他,诱着他,而且愿意被他擒住。
她将枕头推在一边,翻身坐起。神经病!自作多情!!你想到哪里去了!!!她赤脚坐在小桌边,拎起随身带的杂物包,扒开一看,幸好,压在她化装袋下面的香烟盒里,还有三枝烟,再找出那只多年前尚必宏送她的银色菱形打火机,点了烟,吸了两口,才坐了下来,把腿架在小茶几上。明天一早,除了她,团体都搭飞机到北京,接上西北航班回纽约。结束两星期有丰满成果的旅程。她多留几天,回湖州探看一下,以备明年回台探母有个交代。几天后也就回家了,回到有丈夫有子女、有固定生活的日子。两星期不同于固定生活的日子是固定生活里的一个小插曲,两星期中日夜相处的人物,在他们各自固定的生活中,不过是插曲中的串演的人物。十六个人物以后虽在同一个学校里,有的会相遇,像咨询委员会里的人,有的仍会相处,如她同次英,有的,连相遇都未必,如史东夫妇、伯乐夫妇、默非夫妇、柯玛校长,等等。怎么她竟然被小插曲里面的一个串演人物的几个善意的眼色,几个亲切的微笑招惹得如此失魂落魄?!
她捻熄了烟,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拿了件家常衣装,到盥洗室去冲了淋浴,然后用服务员放在门口的热水瓶给自己沏了杯茶,拿出纸笔来给若愚及孩子们写信。幸好没跟大伙去豫园,因为这三封信是要托次英给她带回柏斯的,告诉他们自己的行程,及改了期的班机。
信写得十分辛苦,因为不能集中心思,几次搁笔,几次让那双挥之不去的眼睛出现于信纸上。两枝烟、三杯茶,终于完成了填满三张纸,自己都不愿再看一遍的信,即塞入信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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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急什么?人家有博士,你有别的嘛。譬如说,对本校的贡献!那年你帮着叶冷霜把东亚系从史巴利那里分出来的事!”她又想抽烟、旋即改变主意。问如真要了片口香糖嚼着:“所以哪,就牵涉到今天他找我的第二件事,中国周末。有鉴于来申请的人都不是泛泛之辈,我建议你必须把这个节目办得出色,让墨院长不得不对你额外考虑,你同不同意?” 次英进门之前她胸腔里欢乐的泡沫一下子瘪了,崩了,消失了。代替的,是一腔的焦虑与恐慌:“这个工程太大,责任太重,次英,恐怕我承担不了,还是你来吧。我做你的助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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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一出登机口,首先看到的是两个孩子。一共才三星期不到,志纯姐弟好像长高了不少,尤其志绥,几乎与姐姐不相上下了。她快步上前,放下手里的提包,先将他们拥入怀中。志绥还没有到嫌憎女性,尤其母亲,触及他身体任一部分的年龄,所以两臂攀住如真,欢喜中带点责怪地说:
“妈,你怎么去了那么久才回啊?!”
如真亲了下他的脸颊,说:“妈不是在给你的信里说了吗?要去我出生的家乡看看!啊,小纯,头发好香,是不是用了妈的洗头水?想妈了吗,唔?爸呢?”
“他说省得去停车场,就在取行李处的门口等我们,这时候巡警车不多。”说着拎起如真的大提包,“走吧,妈,免得爸等久了。”她不像弟弟那样粘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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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纯似乎瘦了些,“小绥,大提包你拎,你力气大点,”然后挽着志纯的手臂,三人并排向前走,“家里一切还好吗,小纯,爸做的菜还可以吗?”
“妈,他一共才做了一次,还把肉烧糊了!我们不是叫比萨进来吃,就是去麦当劳。姐姐好几次说她会做面给我们吃,爸却不让,他说小孩子不用急着要做大人的事。”志绥抢着说。
志纯瞪了他一眼:“妈是问我。”然后像个小大人似的,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