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年代的非常爱情-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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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帽子。土改那会儿划成分,听说要把阿爸往富农那路货上靠,阿爸一病三个月,差点一命呜呼见阎王。后来还算万幸,只给我划了个富裕中农。可是富裕中农也不好当呀!我王茂财是枫树坪没人可比的作田好手,才锄把子高,就跟着你阿公在田土里讨生活,起早摸黑,省吃苦做,挣下三亩七分洋田,好,我就成了‘富裕’了。一沾上这‘富’字的边,跟富农、地主也差不了多少呀!从合作化到公社化,从大跃进到‘文化大革命’,我做梦都怕人家再往你阿爸身上加斤加两,哪一天不是夹紧尾巴做人?好啊,好啊,现如今有安生日子了,你不好好过,偏要去找个狗崽子,将来生的崽子、孙子也是狗崽子,秀呀,秀,你阿爸这辈子还有嘛咯指望哟!到了阴间,跟你阿妈怎么交待哟!”
秀秀才三岁,母亲就撒手西归了。父爱几乎成了她亲情的全部。是阿爸尿一把屎一把把她拉扯大的。饿了,阿爸给她喂饭,冷了,阿爸搂在怀里取暖。天生勤劳的阿爸还有一双巧手,不仅犁耙耧种样样精通,还会给女娃子补衣服,梳辫子。秀秀记得,阿爸给她洗脚洗澡伺候到十一岁,直到娟娟姐偷偷躲在门外笑她,直到她下身见了红,知道男女之别,懂得害臊怕羞,她才从阿爸的羽翼之下挣脱出来成为独立飞翔的小鸟。这会儿,阿爸一直目汁汪汪,一直絮絮叨叨,秀秀就心软了,心碎了,随口给阿爸扯了个谎:“阿爸,别说了,别说了,我听你的还不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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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茂财叔脸上有了凄楚的笑容,可仍信心不足,瞅着女儿追问道,“秀,你不会哄我吧?”
“不会的,阿爸,吃饭吧,吃饭吧!”秀秀虽然回答得有气无力,茂财叔也算心里有了点底,这才慢吞吞地动筷子扒饭。
希声和秀秀幽会之后,心烦意乱,在床上躺了一夜又大半个白天,直到下午也不见起来吃饭。雪梅和张亮到他床前嘘寒问暖,把他拽起来吃饭。
希声走进伙房,看见张亮和雪梅吃的都是红薯饭,腌菜干,而摆在自己面前的却是一碗白米饭,一碗鸡蛋花。希声心里暖暖的,酸酸的,不好意思端筷子。
雪梅说:“你病了,这是病号饭。”
希声说:“把你们的蛋吃光了,你们吃什么呀?”
雪梅和张亮都愣了一下。希声后悔这句话不该说。只能见到蛋壳却吃不到鸡蛋这桩小事,在他们心中投下不灭的阴影,一提起来,就叫人尴尬。
“你放心,我前天又到圩场买了三只小鸡婆,鸡冠已经红红的,很快就会下蛋。”雪梅故意把话说得很轻松,饭桌上的气氛稍稍活跃起来。
张亮也连忙打哈哈:“吃吧,吃吧,我们不是宣过誓,有难同当,有福同享么,有蛋自然也是要同吃的。”
希声见雪梅和张亮都说得情真意切,便不再拘礼了。吃过饭,雪梅又特别叮嘱希声,说我们三个是分伙不分家的,这些天你身体不舒服,不要自己做饭,我往锅里多抓一把米,就有你吃的。
希声连声称谢。张亮卷了支喇叭烟吸着说:“希声,看你闷声不响的,又不像有病,莫不是有什么心事吧?”希声说就是头有点痛,也没什么心事。张亮说:“没心事?你昨天半夜准是做梦了,我在隔壁房间听到你大叫大喊。”
希声想起昨夜的确做了个可怕的梦:茂财叔手拿一根柴棍,追撵着落荒而逃的秀秀,还像疯子一样狂叫着:“我要敲断你的腿!我要敲断你的腿!”希声奔了上去,把茂财叔死死抱住……
希声有些尴尬,脸红红地问张亮:“我喊叫什么了?”
张亮说:“你大喊大叫:不能打人!不能打人!嘿,谁打谁了?你喊得好凶呀,做了个什么梦?”
希声支吾一下,信口胡诌,说他做梦到公社赴圩,看见圩场上有两个人打架,他去劝架,就乱叫乱嚷起来了。
“咳!”张亮长叹一声说,“他妈的,待在这山沟沟里真憋气,连做梦也做不出什么好梦。”
希声吃过早饭,又回到房里待着。他不想出工。既浑身无力,又忧心忡忡,更不敢面对秀秀。回想起昨天夜里与秀秀在月下幽会,相拥热吻,自然是甜蜜的,销魂的。但是甜蜜与销魂之后,接踵而来的却是后怕和后悔了。父亲还在学习班接着审查,狗崽子一个,咳,吴希声呀吴希声,你哪有条件爱人家秀秀?退一万步说吧,就算秀秀一门心思要跟你好,就算两人喜结良缘,往后的日子怎么过?自己的前途在哪里?毫无疑问,结了婚,就得生儿育女,就得扛一辈子锄头,就得永远扎根农村,自己受到丽达诺娃激赏的十个手指头就得变粗变僵变硬变得惨不忍睹,变成不是自己指头的指头。已经练了十多年小提琴的基本功就将付之东流,当小提琴家的理想就将成为一枕黄粱美梦!……想起这些,吴希声吓出一身冷汗,不由从墙上取下那把法国名牌小提琴。
第四章 天浴(5)
啊,小提琴,只有你,我的心爱之物,才是与我朝夕相处、永不分离的伴侣呀!
这把小提琴是法国维约姆琴行制作的珍品。1946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不久,吴希声的恩师丽达诺娃到巴黎去演出,花了一周的演出收入,约二千五百法郎,买下这把名牌小提琴。它的面板是用松软的云杉制作的,琴头、琴项、背板和侧板都是坚硬的枫木。该凹的凹,该凸的凸,弧线曲线都是那样柔和而流畅,再髹以橙红的亮漆,装上乌黑的边饰,简直是个身姿婀娜的少女啊!
1966年苦夏的一个星期天,才十三岁的吴希声坐了三站有轨电车,又转五站公共汽车,匆匆忙忙赶到老师所住的小别墅学琴,看见丽达诺娃已经神色焦灼地站在门前等候。吴希声甚是抱歉,说:“老师,对不起!我迟到了!”
丽达诺娃苦笑一下:“是啊,现在真有点兵临城下的感觉,但是,我们还得上完这《 最后一课 》。”
当时,吴希声来不及弄明白老师话中的深意,他是事后回忆,才猜测老师那时也许已经看到交响乐团贴出一些大字报,提到领导网罗牛鬼蛇神等等“罪状”,预感她在中国没有立足之地了。老师的比喻真是耐人寻味。她把中国的造反派比做兵临城下的普鲁士军队,自己则以都德笔下恪尽职守的法语教师自况,她眼中的吴希声呢,自然是都德笔下那个不谙世事而且贪玩迟到的小学生了。吴希声早就读过收入初中课本的《 最后一课 》,当时语文老师声情并茂的朗诵,感动得全班学生热泪盈眶。现在,这样的特殊时刻,提琴老师提起法国作家都德的传世名篇,小希声心里一动,又差点儿伤心掉泪。
丽达诺娃拧一把热毛巾给小希声擦汗,又叫他喝了一杯凉开水,再次强调说:“孩子,来,我们必须上完这‘最后一课’。”
小希声永远不能忘记这“最后一课”。
已经四十多岁的丽达诺娃那天特意穿上一件紫罗兰色的曳地长裙,绰约风姿有如孔雀开屏;闪闪发光的白金项链系在洁白丰腴的脖子上,显得仪态端庄,雍容华贵。她最后教授的乐曲是莫扎特的《 圣母颂 》。她的示范几乎与正式演出一样庄重。左手握着提琴,右手拎着琴弓,双臂交叉胸前,肃穆而立,目光凝视远方。小希声想,那里是不是有老师虚拟的黑压压的万名观众呢?静息片刻,老师才把琴和弓提了起来。一串沉稳、朴实而深沉的旋律,从小提琴的共鸣箱缓缓流出,小希声就看见身穿白色长袍、带着慈祥微笑的圣母,驾祥云,乘轻风,衣带翩翩地缓缓走来,穿透窗帘的阳光随即洒满了琴室。老师的指法和弓法,一向都娴熟自如,高超绝伦,但是那天老师把揉指、跳弓、弹弓等技巧都收了起来,因而没有华彩的音符,没有起伏的波澜,她极力表现作曲家的原意,演奏是一种和平、博爱、庄严的抒情,充满了纯净、圣洁、高昂的宗教情感。即使在那样一个充满血腥气息的年代,小希声也清晰地听到圣母充满爱心的祝福在城市上空飞翔。
忽然,弄堂外的大街上,隐约传来游行队伍的脚步声和呼口号的狂叫声。小希声暗想造反派们又在揪斗“走资派”和“牛鬼蛇神”了,便分了心,惊骇的目光从窗口飘了出去。丽达诺娃的琴声戛然而止。她轻声提醒道:“孩子,请注意!我们还是专心上完这‘最后一课’吧!”
小希声脸红了一下,把目光收了回来。怪了,当丽达诺娃手上的琴弓继续徐徐运行,他再也听不到大街上传来的阵阵喧嚣,整个身心都沉浸在有如雪原一般白净、空茫、圣洁的乐曲中。直至全曲奏完,犹觉余音绕梁,不绝于耳。
丽达诺娃说:“孩子,请你记住这支曲子吧,遇到什么困难的时候,你会变得有力量的。贝多芬说,‘谁能了解我的音乐,谁便能超越常人无以摆脱的苦难。’坚守高尚的音乐,你在苦难中就会坚强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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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把琴身和弓弦擦拭一遍,然后收进一只皮革琴匣里,郑重其事地交给小希声:“孩子,这个给你!”
小希声受宠若惊,不敢伸手去接受这份珍贵无比的礼物。
丽达诺娃说:“老师不久要离开上海,这是留给你作永远的纪念的。”
吴希声记得,他接过这把维约姆牌小提琴时,热泪夺眶而出,誓言夺腔而出:“老师,我一定听您的话,好好练琴。”
第二天,丽达诺娃老师忽然消失。就像水从地面蒸发,无影无踪。造反派一次又一次到吴希声家里抄家。
门上、柱上和墙壁上,贴满了标语和大字报。父亲是交响乐团头一批揪出来的“反动权威”和“走资派”,现在又被指控为“苏修特务”。而丽达诺娃呢,则是苏联克格勃特意埋在上海艺术界的“情报员”,是父亲的顶头上司。他们的名字上都用红笔打上大大的×。随后,上门抄家的造反派络绎不绝,希声记不起一共有多少回,只知道书橱里装满的古今中外的文学名著,唱片柜里码起有一人多高的密纹唱片,被洗劫一空。恩师馈赠的珍贵礼物——法国名牌小提琴,希声有备无患,及时转移到蓝雪梅家里,才免遭劫难。
1969年春天,吴希声把这把小提琴严严实实裹在被褥里,像携带一件秘密武器,偷偷带到了枫树坪。但是,那时他除了深夜起来偷偷抚摸这件法国制琴大师维约姆的杰作,决不敢公开练琴。直至一年之后,芭蕾舞剧《白毛女》和《 红色娘子军 》的彩色电影在闽西山区放映,吴希声从大喇叭传出的乐曲中,听到了暌违已久的小提琴的音乐之声,才知道这件一度曾被贬为“资产阶级垃圾”的西洋乐器,已经完全解禁。吴希声这才敢重操旧业,把亲爱的小情人──小提琴──请将出来,一天要练好几支曲子。
第四章 天浴(6)
现在,吴希声怀里抱着这把法国名牌小提琴,想起恩师的厚望,想起父亲的期待,想起自己的梦想,就深悔昨夜亲吻秀秀是犯了一个多么轻率的错误。
秀秀两天没见希声,真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之感。下午,她和几个女社员在田里耘田的时候,悄悄向雪梅打听。雪梅故作惊讶地反问道:“啊,希声已经在床上躺了两天,你还不知道?”秀秀说:“是吗?我说呢,这两天无论是在田里还是在夜校,我都看不到他的影子。”
女人对女人的秘密总是异常敏锐的。雪梅发现,自吴希声分伙吃饭以后,秀秀来知青楼走动得更加殷勤了。一谈起希声,秀秀眼里往往流露出一种特有的温情。雪梅没有醋意,反而窃喜,因为秀秀跟希声好上,自己与张亮住到一块儿就不会太显眼,太孤立。不仅为了希声,同时为了自己和张亮,她也一心一意地想成全这桩美事。
雪梅鼓动秀秀:“你该去看看人家呀,这两天希声就没好好吃过饭。”
“哦?”秀秀掩饰着自己的惊慌,只顾埋头耘田,“你这个当队长的,也该给人家弄点好吃的呀!”
雪梅叹了口气:“咳,我们上海知青在这里没家没业,一不养猪,二不饲鸭,能有什么好吃的?”
秀秀的目光立时就阴了下来,愁容满面了,手上的田耙似有千斤重。雪梅心里暗想,行了,这个消息传递过去,省得给希声做晚饭了。
果然,炊烟四起的傍晚,坐在楼前乘凉的张亮,远远望见秀秀脚步匆匆向知青楼走来了。她挽着一只沉甸甸的小竹篮,上身是白地细花的短衫,下身是青布直筒裤子,鞋子呢,是青布面白布底的那种,一根乌黑的大辫子搭在背后,走起路来左甩右晃的。夕照之下,她像舞台上追光灯笼罩下的一个女角,娉婷婀娜,光彩照人。
张亮兴冲冲地迎上去,挡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