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缥缈录-第19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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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也觉得大那颜不会娶阏氏的,我在南淮城里藏了两个月,也听说了那个羽族的女人。要跟羽族女人比起来,阏氏可是还差着不少呢。”巴夯揪起一根枯草在嘴里慢慢地嚼着。
阿苏勒一惊,随即想到连巴夯这个木头样没心眼的家伙都知道了他和羽然的事,这个秘密只怕是人尽皆知了。
“可是羽然自己就是不明白,”说着,他轻轻叹了口气,“也许是她自己不想明白吧。”
“女人,你永远都不懂她们在想什么的。我跟大那颜说一个笑话,说一位巫师在祭祀的时候看见了盘鞑天神。盘鞑天神说巫师你有那么大的法力和我见面,我就答应你为你做一件事,你提要求吧。巫师说,我要一统九州!盘鞑天神说,别乱来,一统九州,那是神使铁沁王的功业,轮不到你,提点别的。巫师冥思苦想,说那就要求点小事吧,我想知道我妻子在想什么,这些天她总是隔着帐篷埋怨我。盘鞑天神沉默了很久,”说到这里,巴夯自己也忍不住哈哈哈地笑了出来,“过了会儿,盘鞑天神说,我亲爱的巫师,我们还是来谈谈一统九州的事情,你想自己成为铁沁王呢?还是让你的儿子成为铁沁王?”
巴夯笑得用手撑在地上,捂着肚子。阿苏勒却依然是默默的。他的神情让巴夯也觉得有点难过,笑着笑着,巴夯笑不出来了,坐在那里双手挠头。
“我没事的,就觉得自己很小孩气,觉得苏玛嫁给了大哥,以后就不会再管我了……其实我也知道嫁给大哥好,大哥不像二哥,跟很多女人乱来,也不像三哥对女人总是冷冰冰的,大哥对女人很照顾……”阿苏勒这么说着,心里就涩涩得有些发苦,“可我还是觉得阿爸走了,苏玛都嫁人了,就再也没人管我了……”
巴夯想了很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用力拍了拍阿苏勒的肩膀:“大那颜,人家都说我是个很粗的人,这些事我也不太懂。可我知道其实喜欢你的人,还是喜欢你的。十年过去了,很多事情都会变,不过我觉得大阏氏对大那颜是不会变的,大那颜相信么?”
阿苏勒身体一震,一瞬间苏玛的笑容、苏玛的眼神、苏玛手上的温度都再次鲜明起来。他忽的有了信心,觉得身上有股微微的暖意,就像很多年前雪夜里苏玛摸黑去找了一张羊皮来压在他身上,用双臂把他的肩膀和羊皮都搂住,让他不会冻得发抖……
他转头,看见巴夯还在抓挠着脑袋想词来安慰自己,满脸为难的样子。
“别叫我大那颜了,你叫我阿苏勒吧。”阿苏勒忽地说。
“行!”巴夯愣了一下,干脆地说,“阿苏勒!”
巴夯把一只蒲扇大的巴掌伸到阿苏勒面前。
“干什么?”阿苏勒好奇地看着他。
“我在东陆学的,”巴夯自己拍掌,“啪”、“啪”的,响亮有力,“拍掌就是东陆男人间的许诺,一拍巴掌,事情就定了,反悔的就是乌龟蛋儿。在法场的时候你不是也跟那个东陆小家伙拍了巴掌么?一拍巴掌,他就得当东陆的皇帝,你就得跟他订盟。我们一拍巴掌,我就再不叫你大那颜了。”
巴夯又把手伸到阿苏勒面前,瞪着一双大眼:“来!来!”
阿苏勒看着伸到自己面前的那只手掌,宽厚、有力、温暖。
于是瀚州清冷的月光下,初冬萧瑟的风中,铁线河边,少年人跳了起来用足力气狠狠地拍在中年武士的掌心。而后两个人收回手换了一个角度再次击掌,干净漂亮,掌声惊得河面上一尾鱼跃出水面,落回去的时候“咚”的一声,留下一串串的涟漪。
“不过要当东陆的皇帝,这巴掌可也拍得太大了……”巴夯抓着脑袋。
阿苏勒愣了一下,捧着肚子大笑起来,笑声穿云而去,云间月光如水波一样洒下,洒在寂寥的原野上。
五
清晨,比莫干·帕苏尔平趴在豹皮床上,赤裸着上身,女人温软的手按着他的后背,把油脂细细地涂在他褐色的背脊上,借着按摩的温度,缓缓地渗透进去。
比莫干闭着眼睛,听着帐篷外的风声,昨天夜里今冬第一场细雪飘飘地落了下来,风啸如鬼哭。大阏氏的帐篷附近不准人轻易走动,只是偶尔有马儿打着响鼻的声音。
天地寂静,仿佛只有他,这间帐篷,和这个双手温软的女人。
女人轻轻拍打他的肩膀,比莫干顺从地坐起。女人给他披上东陆丝绸制成的里衣,而后是一件贴身的羊毡背心。比莫干站了起来,女人双手从他背后环了过来,为他套上铁甲的胸兜。比莫干低头抚摩着胸口上的豹子图腾,不由得想起他的父亲,这是他父亲的甲胄,穿在身上那么得贴合,就像是为他度身打造的。
想到那个鹰一样的老人,冰冷的甲胄里像是泛起了一丝熟悉的旧日气息。他想起多年之前,父亲带着他们几个兄弟围坐在火堆边,在初冬的第一场雪里架上整只的獭子烤起来。父亲问起逊王的传说,答对的人可以饮一口醇烈的古尔沁烈酒,孩子们还没有沾过多少酒,可是羡慕部落里那些魁伟的男人们,羡慕他们喝着烈酒放声高唱牧歌的样子,于是争着去答父亲的问题,输了的人要在雪地里赤着上身围绕金帐奔跑十圈,而赢了的人捧着属于他的古尔沁烈酒,小小地饮一口,忍着喉咙里那股炭烧似的辣劲儿不咳嗽,生怕其他兄弟觉得自己孬种。
父亲这个时候会露出罕见的笑,一丝一丝像是刻在他瘦削的脸上。
女人在背后系紧了胸兜的皮带,又托了托他的两臂,示意他端平双臂,比莫干顺从地抬起了胳膊。女人转到比莫干面前,为他整理胸甲两侧的绛色长缨子。她低着头,细白的手一次次地梳理着那对长缨,比莫干低头看着她长长的睫毛轻轻闪动。
“苏玛,你愿意听我说说话么?”比莫干忽然说。
苏玛不回答,轻轻点着头,把牛皮的护臂紧紧地缠在他的上臂,在另一侧系好带子,手上轻快麻利。
比莫干沉默了一会儿,舔了舔嘴唇:“不知道怎么开头……我是想说,你答应嫁给我,我真是很高兴,你对我很好,我心里感激。”
“可是有些事我始终没有跟你说,因为我不敢,我怕揭了那些旧疮疤,我在你心里的样子就变了,变成把真颜灭族的那个罪人……”这句话他强撑着终于说出了口,从此再没有了忌讳,“可越是不说,我心里越是害怕。我不敢看你的眼睛,我有时候想你要是能说话多好,这样你就可以痛骂我一场啊,这样我就可以知道你是恨我的,知道你有多恨我。”
“怎么办呢?我逃不掉的啊,我就是把你家园扫平的那个罪人,那是我平生的唯一一场仗。”他的声音微微颤抖起来。
苏玛还是低着头,手上微微一抖。
“那时候我很年轻,第一次跟着九王上战场,一心只想立一场大功劳,让阿爸知道我是他最勇敢的儿子。真颜部对我来说不算什么,我只知道‘狮子王’伯鲁哈·枯萨尔,你的阿爸,是个可怕的敌人。可是草原上的好男儿就是要砍下最难砍的头颅,占有敌人的女人,听着她们大哭……”比莫干感觉到自己的无力,默默地退后两步,坐在豹皮床上,“我想你听到我这么说别提心里有多讨厌我,可是我当时真的就是这么想,我只是想告诉你知道,告诉你我那时有多么蠢。”
苏玛默默地走近他一步,却被比莫干伸手阻止了。
“不要安慰我,”比莫干看着她清澈的眼睛,那么美丽的一双眼睛,在他看来却是永远难以揣摩的,“我决心这么跟你说,就不是来找你安慰我的。我知道我做过什么,我是青阳的大王子,我本来可以阻止九王下屠城令,可是我没有……”
“站在河对岸看着别人的帐篷被点着,大火就像要烧天似的,把夜空都照亮,火光里面骑马的武士风一样驰过,把那些哭着逃窜的人一个个砍倒……其实是很美的,有种壮阔的感觉。”他轻声说,“是,我不骗你,那时候我就是这么觉得。因为那些人我都不认识,他们的死活和我没有关系,别人的死活其实跟你都没有关系,只要你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活过的。”
“我知道那说出来很羞耻,可我第一次知道真颜部的人都是怎么活过的,是因为我看见你姐姐乌央玛。龙格沁·乌央玛·枯萨尔,我忘不掉这个名字,那之后很久我都常常梦见她一身血的样子,穿着自己的血染红的裙子。她在梦里都跟我说,‘我们真颜部的女儿,谁的奴隶都不做!’我不瞒你说,第一眼看到你的姐姐,我只想那是个女人,是个漂亮的女人,让人想拥有。我心里发疯似的想她,想她的腰,想她的胸口,想她的嘴唇……可你知道那有多蠢,那不是一个男人想一个女人,那是一头公马在发情。”比莫干的眼睛沉静而悲伤,“但是转瞬间我就杀了她。直到她的血流在我手上,我才知道自己是杀了一个活生生的人啊,那么美丽,那么温暖的一个人,死了。就像最漂亮的瓷器,打碎了,再也拼不回去……”
“我心里有个声音在喊说比莫干你做了什么啊?你是在杀人啊!你已经杀了许许多多的人!他们中有老人,有孩子,也有女人,她们中很多人就像这个女孩乌央玛·枯萨尔一样……那么美丽,那么固执,那么勇敢。那些都是活生生的人啊!刀砍在他们身上,火烧在他们身上,是会痛的……他们并不都是你要打倒的那个敌人伯鲁哈·枯萨尔,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啊!那个声音问我说,比莫干你到底做了什么啊?”比莫干呆呆地看着苏玛的眼睛,仿佛要从那镜子般的双瞳中照出自己。
苏玛站在比莫干面前两步的地方,触手可及,但是又那么遥远。
“我生下来就是青阳的长子,我想要的一切都有人给我,我的生日,父亲让人为我跋涉几千里,从殇州捕回一匹我想要的龙血马,路上遭到夸父的袭击,死了几百人。几百人算什么,我不在乎,我有了我想要的宝马,那就够了。可你姐姐死去的那一刻,我真的难过。我一生中从未有那样的难过,有个声音,它在我心里,它说比莫干你是个蠢货,你现在知道了吧,有些东西是你想要却永远得不到的,有些人你可以杀了他们却不要想他们顺从你,有些事做错了一辈子都不能挽回。”
比莫干的笑容略带凄凉:“其实我说这些,不是要你原谅我。因为我今天要做一个决定,决战朔北部,或者对蒙勒火儿·斡尔寒低头,让我青阳的族人从此生活在狼吻下。你已经听说几位家主和木黎的争执了吧?”
苏玛默默点头。
“其实那一天在金帐里我已经做了决定,可我没有告诉他们。我是想回来告诉你知道,我想第一个告诉你,我已经做了决定,我决定举起剑把朔北狼主挡在北都城外!”比莫干一字一顿,“我做过错事……我很后悔……我不希望同样的事情发生在青阳族人的身上!”
“盘鞑天神在上,我可以付一切的代价!”比莫干·帕苏尔手指天空,“我是青阳的主人,我不会让自己的族人变成朔北狼群嘴里的猎物!”
比莫干看着苏玛,苏玛没有动。她的眸子清亮,仿佛瀑布下的深潭。
比莫干觉得那涌动起来的热血又渐渐地冷了,结婚整整一年了,他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妻子,却没有得到她的心。跨越不了的是仇恨,况且还有另外一个人始终在她心里,比莫干知道。就算他用尽了力气要把纠结在心底最深处的那份悔恨告诉她,也是枉然的。比莫干自己说了的,有些事做错了一辈子都不能挽回。
比莫干站起来,默默地把重剑挂在自己的腰带上,转身向帐篷外走去。夔鼓已经敲响,贵族们正在向金帐这边汇集,很快他就得面对那些大家族的主人。
一双温柔的手从后面抱住了他,女人温暖的身体从后面紧紧地贴着他的背。比莫干呆呆地站住,觉得自己的心咚咚地狂跳,随后他感觉到女人把脸贴在他冰冷的铠甲上。他不敢回头,他的眼泪无声地流下来,结婚一年之后他第一次从心里觉得他拥有了这个女人,拥有了他的妻子。
两个人就这么抱着、沉默着,听着风从帐篷上呼啸而过。
贵族们和将军们踏入金帐的时候,北都城的大君已经坐在了他的宝座上。每个人看到今天的比莫干都吃了一惊,他穿着豹子图腾的铠甲,手拄一柄重剑。第一眼看去的时候,每个人都惊疑地以为老大君其实还没死,仔细看去的时候才发现那是比莫干穿着老大君的铠甲,配着老大君的剑。
比莫干的脸上没有表情,沉默地看着前方,贵族们没有人敢说话,悄无声息地站好。
夔鼓声落定,大合萨最后一个踏入金帐。
“大君,主意定了么?”他问。
比莫干没有说话,在众目睽睽下起身,缓缓地走到木黎面前,把自己的所配的重剑解了下来,平托着递了过去。
他看着木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