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扫娥眉-第3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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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襄阳内部是以坚韧著称于世的元元,所以战争的胜负将很大程度上将决于外部的骑军的交锋。于是,从某种意义上讲,乙酉年爆发的“襄樊…寿州之战”实质上就成为了天下第一强大的骑军与天下第二彪悍的骑军之间的对决。这是河西军与河西军的交锋,是一母同胞的孪生子的生死决斗,至少从观赏性上来说,是绝对能够令人满意的。
然而,有句俗话怎么说来着?世上总有些是事情,是你猜得到开头,却猜不到结尾的。就像赵瑟虽然猜到了叶十一会从武关出兵攻打南阳,却终究猜不到狄桂华的突然猝死。就像陆子周虽然猜到了襄阳之战的开局,却终究无法预料它最终的变化。襄阳之战,终究留下了太多的遗憾……
不错,张襄的确抓住了叶十一进攻时间上的破绽,及时回到了寿州。但是回到了寿州之后,他都做了些什么呢?修缮城墙,加固防御,大批大批的屯粮食。疏导百姓,精简军队。被裁撤下来的府军乡勇直接废物利用,分批次地护送寿州的士族家眷前往金陵避战。完善寿州城外紫金山上的军寨,并分派军队驻扎……
是的,这些都很重要,所有人都承认这是必不可少的工作。但这些是最重要的吗?最重要的事情不是和元元配合击溃叶十一的攻势么?
当然,张襄也配合元元了。他派出精锐骑兵袭扰叶十一的后方。不是元元一直所期盼的那种大规模的破袭。而是小股的骑兵仗着灵活敏捷,来去如风,抓住机会抽冷子上去劫劫粮道,打打落单的队伍。有便宜就上,没便宜就撤,给叶十一搞点而头疼脑热的麻烦是有的,要说和元元配合着给叶十一来个前后夹击,穿插突破那是真没有。当然,关于这件事,张襄有充分的理由,因为毕竟元元也没有破釜沉舟全军尽出反攻,给张襄创造出精锐尽出破袭的条件。不过元元对此有不同看法的。她认为正是因为张襄没有先对叶十一的后方进行破袭,所以她也没办法全力反击。双方唯一相同的地方就在于他们认为对方应该首先表达出诚意。
张襄说:你不动手我怎么动手?
元元立即就轻蔑的反击回来:难道是我搞错了?不应该是你先以骑兵突破造成混乱,然后我再趁乱全面反击?正常的里应外合不都是这样么?凭啥到你那儿就乱改章程?
虽然当事的两人不可能真正爆出以上的一幕,然而,战场的形势所表达出来的这个意思。种种迹象表明,张襄和元元之间存在着相当的猜忌。所谓通力合作根本就难以实现。为此,陆子周在回襄阳时途经寿州,特别就这儿问题进行了一次磋商。
当时,是乙酉年的元月二十二日,寿州薛氏府邸的后花园。踏了雪,寻了梅,烹了茶,煮了酒,陆子周首先提起当前的战事,然后就谈到反攻的时机。
张襄闻言笑了笑:“这么说蜀王是希望能尽快与我合力打退叶十一……当然,这也可以理解的。毕竟她比我焦头烂额的多,除了襄阳,汉中有越鹰澜在,蜀王哪里能够不心中焦急?无襄阳荆州不足以用武,武汉中巴蜀不足以存险嘛。”
“不过,陆兄……”张襄放下酒杯,看着陆子周道,“连你也认为现在是合适的时机吗?”
陆子周叹了一口气,眉头舒展开了又缓缓地皱在一起,沉吟半晌才抬起头道:“大将军所说的最好时候我明白,只是,我担心,拖延下去未必没有夜长梦多的嫌疑。毕竟从叶十一历次作战的经历看,他从来都速战速决。天意也好,人力也罢,一场战事拖到三四个月甚至半年还悬而未决的时候几乎没有……”
“看来狄帅的死对陆兄的心境影响不小……”张襄眼眸里露出含蓄的笑,“其实说到叶十一,我应该比陆兄更了解一些。陆兄是中原大战之后才开始和他对战吧,我从他刚学兵法就和他在一起了。十一啊,他最大的毛病就是认死理。所以他会死攻襄阳的。襄阳,那可是铁打的襄阳城啊,陆兄。四五月份桃花汛就要来了,难道蜀王连那个时候都坚持不到么?你知道的,叶十一手中最厉害的是骑兵,当然我张襄手里的才是真正的河西铁骑。但如果现在发动,胜算不过五五之数。而他最薄弱的部分却是水军……”
张襄说得完全正确,所有的历史都证明将襄阳那座城池守住三四个月是绝对没问题的。然而陆子周心中总有不会这么顺利的感觉。但是感觉是不可能拿来说服张襄的,于是他终于勉强答应道:“好吧,我会和元元谈的……”
乙酉年元月二十三日,陆子周抵达襄阳。
再一次相逢,当着无数的将士,元元踏前一步,张开双臂突然紧抱了他,“子周,你终于回来了。”她说。
元元紧勒的手臂几乎让陆子周无法呼吸,他的心中一阵迷茫。这时,元元却已经放开了手臂,一边后退一边连声道:“你休息,好好休息一下,我杀退了追兵,马上回来。”
她转身按着宝剑离去,猎猎作响的寒风吹动她的火红的战袍和头盔上同样色彩的红缨。
张襄
因为薛玉京身怀六甲的缘故,所以并没有亲自出门送客。送陆子周离开寿州后回到府邸,发现妻子扔坐在花园的台阁间,对着残席微颦着眉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正月的天气很是阴冷的,即使点了火盆,抱暖炉,也不该在外面久坐的。张襄快走几步踏上楼台,坐下来拥住了薛玉京道:“冷不冷?”然后不免斜过目光去指责旁边的侍奴:“怎么不劝夫人屋里去。”
薛玉京头顺势后仰枕在张襄肩膀上,笑着说,“我热得很呢,你看,手上全是汗?”她握了握张襄的手,然后道,“阿襄,你陪我在园里逛逛,今天天气不错。”
张襄说了一声“好”,取了薛玉京的手帕擦了擦她额头颈上的汗,又吩咐侍奴取来貂裘和套靴服侍她穿戴好了,然后才亲自扶着薛玉京的腰,下了台阶,慢慢在园中逛起来。
地上薄薄的一层雪,踏上去静静地几乎捉摸不到声响。随侍他们夫妻的俾仆虽然极多,坠在后面成为一个长长的尾巴,但仍然安静得千山鸟飞绝似的落寞。薛玉京走了几步便停下来不肯再走了。靠着张襄猛吸了几口气,道:“这个孩子怀得真是……前头三个加在一起都没这一个折腾得我厉害,偏又碰巧是这么艰难的时局。真不知道是我命不好还是这孩子命不好。”
张襄便安慰薛玉京道:“如此难缠,定然是个活泼的女儿。”
“恐怕我是没这个女儿命。”她轻轻推了张襄一把,似是嗔怒:“算了,咱不提这事儿……”于是稍微振作精神,挥手驱赶身畔的从人道,“都站远些,不叫不准过来!”然后,转过头来,方才问道:“阿襄,我听你方才说话,似乎是在敷衍陆子周的意思啊?”
张襄一怔,继而笑道:“你听出来了。”
“十来年的夫妻了,你是什么态度,别人看不明白,难道我还有看不明白的?”薛玉京微微摇头,“可是,阿襄,你究竟迟疑些什么呢?唇亡齿寒,如今我们不可能不救襄阳的,除非——”
“我知道!”张襄难得恶声打断妻子的话,痛苦几乎让他冠玉一样的面容看起来狰狞了。他痛声说道:“不需要你提醒,我也知道我们别无选择了。”
薛玉京倏然收声,静静地看着自己的丈夫。于是张襄立即就向自己的妻子道歉了。他扶着薛玉京的手臂,缓缓地向前走,同时说道:“夫人,你知不知道襄阳之战叶十一会怎么打?也就说如果按照陆子周的谋划我现在出兵,叶十一会怎么应对,战局又会演变成什么样子……看来你不知道。可是我知道,你知道吗夫人我全知道。”
“叶十一此番用兵,以南阳为支撑展开全局,是要饮马长江、直取江南的要害,是为无襄则无淮,无淮则江南唾手可下。所以,他攻襄阳,是攻寿州之必救;寿州之必救,亦即江南之必救。襄阳寿州非联合才有胜算,这一点陆子周并没有说错。如果我是叶十一,我会怎么破解寿州襄阳联合的局面呢?我会收缩战线,把襄阳包围起来,然后布置好口袋,张开血盆大口,将那些来自巴蜀,来自金陵的援军一支一支地消灭掉。当然,这也是相当有风险的。只要他有一次失误,只要有一支援军没有被干掉,而是跟襄阳城里的元元内外夹击成功,他的包围就会崩溃,他之前所有的胜利都将化为乌有,甚至他在这里永远跌倒再也没机会爬起来。但是,就算如此,叶十一仍然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这么做,为什么?因为只要他不犯错,他就可以在襄阳城下一股脑地消灭掉所有的敌人了。杀死一头大象比杀死一万只老鼠容易得多。襄阳,会像一只磁石一样把所有的敌人吸过来的。这个险,他冒得很值。同样的,对于陆子周,对于元元,对于赵瑟,甚至对于夫人你来讲,这个险,冒得也很值。因为哪怕只有一支军队实现了突破,叶十一输了,你们就彻底解脱了。反正也没有别的办法。无论是叶十一还是我们,我们都看穿了这个陷阱,但是我们都义无反顾地跳了下去,或者说不得不跳下去。然后爬出来的生,留在坑里的死。是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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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玉京无声地点头,张襄讥诮地一笑:“陆子周终究只是谋士,在他眼里,战争也好,胜利也好,都不过手段之一,是可以拿秤量的。”张襄看了一眼薛玉京,道:“就像你们商人可以把一切都换算成金银若干。”
“所以,陆子周可以不带任何感情地设置出这样一个陷阱。然而……”张襄紧握着薛玉京的臂膀,加重了语气,“陆子周始终只是谋士而已,所以,些事情他永远都不可能懂。”
说完这句话,张襄突然放松了力气,仿佛完全平复了心情似的,连带着语调也平静下来:“我不在乎杀死叶十一,更不在乎杀死我自己。可如果说要我和叶十一以河西军的骑兵相对抗,相消耗,直到最后互相毁灭。如果说要让我亲自将河西军推向毁灭,那么,其实我是宁可投降的。”他波澜不惊地陈述着如上事实,就像陈述喝水吃饭。
薛玉京却几乎潸然泪下。在丈夫平淡的语气之下,她听到的是近乎于绝望的痛苦。她抚摸自己即将出世的孩子,另一只手伸出去满是柔情地抚摸张襄的脸。她说:“阿襄,其实我们是不用打的。就像你说的,薛家只是商人而已,我们可以和叶十一合作的。我想,即使是赵瑟,应该也早就开始做第二手的准备了。阿襄,你看,谁都不是非怎么不可的,你不要让自己这样为难。”
“不可能的,玉京,”张襄叫着自己妻子的名字,轻声道,“我始终不是张凌……”
他望向远处,抬眼间是与生俱来的骄傲。他说道:“既然是已经写好的剧本,我也不打算推翻。我不介意去演这样一个倒霉蛋,但我拒绝唱一个人的独角戏。”
“那么?”薛玉京挑眉看向张襄。
“烦劳元元再坚持一阵吧,只要坚持到四月桃花汛来,江水大涨,水军带来金陵的援军和赵夫人本人的时候,我会出兵的。这一场决战,谁也别想缺席!”
在这一瞬间,张襄眼中射出无比坚毅的目光来。薛玉京也笑着点头。她说:“阿襄,你放心,我会支持你的。我也绝不会允许我的丈夫被别人肆意利用的,就算是我最好的朋友都一样。你说的没错,这场战争,谁也不能缺席!不过……”她很俏皮地舔了舔嘴唇,并不怎么认真地追问道:“万一元元真的守不到四月份呢?”
“不可能吧?”张襄语气里充满了笃定与漫不经心,“那毕竟是襄阳,夫人你知道吗,襄阳攻守最长的记录是三十八年,最短的也有十一个月……”
“这样啊,那么我们的孩子可以不必在战乱中出生喽……”薛玉京仰头靠在张襄的手臂上,笑着对他说。
这一刻,他们的笑容是幸福的。如释重负的心情和万万千千即将迎接孩子降生的普通父母并无任何不同之处。然而,他们的孩子终究还是天不遂人愿,降生在战乱中最糟糕的时分。甚至于连他们仅仅是 “谁都不能缺席”的骄傲与高贵都实现得那样差强人意,遗憾无比。襄阳之战,最终没能等到四月份桃花讯到来就结束了。
关于襄阳攻防的彪悍历史,不仅张襄知道,叶十一的幕僚们也是知道的。所以,当张襄说到攻克襄阳的最高与最低记录时,汉水东岸叶十一大营里,也在进行着同样的讨论。
这个时候,叶十一已经攻下了汉水东岸的樊城、白河、鹿门山、虎尾洲、郢州等战略要地,完成了对襄阳的合围。但襄阳这个地方,三面环水,一面环山,不是一般的易守难攻。
波涛汹涌的汉水从西北向东南绕着襄阳城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