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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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指控的人却回答:我们不知道!我们上当了!我们是真正的信奉者!我们内心深处天真无邪!
未了,这场争论归结为一个问题:他们是真的不知道呢还是在遮入耳目?
托马斯(与他的一千万捷克同胞一样)密切关注着这场争论。他认为,肯定有那么一些人,并非不知道这种暴行的后果(他们不会对俄国革命后以及现在仍在继续的罪行视而不见),倒是有可能,大多数共产党人对这一切的确缺乏了解。
但他心里想,无论他们知道或不知道,这不是主要问题;主要问题是,是不是因为一个人不知道他就一身清白?难道坐在王位上的因为是个傻子,就可以对他的臣民完全不负责吗?
我们承认,五十年代初期,某个制造冤案处死无事的检查宫,是被俄国秘密警察和他自己的政府给骗了。可现在,我们都知道那些宣判荒诞不经,被处死者冤屈清白,这位检查宫先生怎么还可以捶胸顿足大声疾呼地为自己的心灵纯洁辩护呢?我的良心是好的!我不知道!我是个信奉者!难道不正是他的“我不知道”,“我是个信奉者”造成了无可弥补的罪孽么?
由于这种联想,托马斯回顾了俄狄浦斯的故事:俄狄浦斯不知道他娶的是自己的母亲。他知道事实真相后,不认为自己是清白无辜的,他无法忍受这种“不知道”造成的惨景。他刺瞎了双眼,从底比斯出走流浪。
当托马斯听到追随当局者为自己的内心纯洁辩护时,他想,由于你们的“不知道”,这个国家失去了自由,也许几百年都将失去自由,你们还能叫叫嚷嚷不感到内疚吗?你们能正视你们所造成的一切?你们怎么不感到恐惧呢?你们有眼睛看吗?如果有的话,你们该把眼睛刺掉,远离底比斯流浪去!
这种类比使他如此高兴,跟朋友交谈时也时常引用,而且表达得越来越准确,越来越风趣。
他和当时所有的知识分子们一样,常读一种印数达三十万份的捷克作家联盟的周报。这家周报从当局那里获得了相当的自主权,而且还涉及一些犯禁的问题。正是这家报纸提出了这个问题:当局执政初期记录在案的政治审判及其杀人事件,谁来承担罪责。
即便是这家作家报纸,也只是重复同一个问题:他们知道还是不知道?托马斯认为这个问题是次要的,于是自己坐下来写了那篇有关俄狄浦斯的感想,把它送给了周报。一个月后,他得到了回答,让他去报社编辑室。简短的寒暄之后,编辑便开门见山直入本题。他建议托马斯把一个句子的语序改一改。很快,这篇文章在倒数第二版见报了,登在“读者来信”栏目内。
托马斯根本谈不上高兴。他们为了改变一个句子的语序,不惜叫他务必去编辑室跑一趟,而大删大砍他的文章却不请他。这一来,削弱了他的基本论点(使文章变得太图解化,太过分),他一点儿也不喜欢这篇文章。
这一切都发生在1968年春天。亚历山大。杜布切克还在当政,他与他那共产主义者们一起感到了内疚,并愿意为此而做点什么。但另一些共产党人,老叫喊自己清白的那些人,害怕愤怒的民族将把他们送交法庭审判。他们天天到俄国大使馆去诉苦,力图取得支持。托马斯的信一见报,他们便嚷开了:看看都会出些什么事吧!他们现在公开告诉我们,要挖我们的眼睛啦!
两三个月之后,俄国人决定在他们的管辖区内取消言论自由,而且在一夜之间用武力攻占了托马斯的祖国。
托马斯从苏黎世回布拉格以后,继续在他原来的医院工作。一天,主治医生把他叫去。
“我不说你也知道,”他说,“你既不是作家、新闻记者,也不是这个民族的救星。你是个医生,一个科学工作者。失去你我会非常难过的。我将竭尽全力把你留在这里。但你不得不收回那篇关于俄狄浦新的文章,这件事对于你来说是极其重要的么?”托马斯想起他们把那篇文章删掉了足足三分之一:“跟你说实话,没有比这更不重要的了。”“你知道这件事关系到什么?”主治医生说。
他是知道的。面前有两样东西得权衡一下:一样是他的声誉(取决于他是否拒绝收回自己说过的话),另一样便是他称为生命意义的东西(他的医务工作与科学研究)。
主治医生继续说:“迫使人公开收回过去的声明——有点象过时的搞法。把你说出去的话'收回'来,究竟是什么意思?谁能明确地宣布他以前的一个想法不再有效了?在现代,是的,一种观念可以被驳倒,但不可以被收回。那么,既然收回一种观念是不可能的,仅仅是口头上的,是一种形式上的巫术,我看你没有理由不照他们希望的去做。一个靠恐吓专政的社会里,什么样的声明也不必认真。它们都是强迫的产物,任何一个诚实的人都有责任不去理会它们。最后我得说的是,从我个人的利益和你的病人的利益出发,你该留在这里和我们一起。”“您是对的,我肯定。”托马斯显得很不高兴。
“可是?”主治医生想揣度他的思路。
“我恐怕会难为情的。”
“难为情!你的意思是说你如此仰仗你的同事,所以要考虑他们怎么想?”“不,不是仰仗他们。”托马斯说。
“哦,对了,”主治医生补充道,“你不必作公开声明,他们对我保证了的。他们都是些官僚,所需要的只是档案里有张条子,意思是你没有反政权的意思。以后如果有人攻击他们,说他们还让你在医院工作,他们有个遮掩。他们给了我许诺,你所说的只让你与他们之间知道,他们不打算发表其中的一个字。”“给我一个星期想一想。”托马斯把这事搁下来了。
人们公认托马斯是医院里最好的外科医生。谣传主治医生已接近退休年龄,很快会让托马斯接手。作为补充的是另一个谣言,说当局让托马斯写自我批评的声明。人们都相信他会从命。
使他震惊的第一件事是:尽管他从未让人们有理由怀疑他的正直,但他们已准备打赌,宁可相信他的不诚实而不相信他的德行。
第二件使他震惊的事是:他们认定他如何如何以后,便纷纷作出反应。我得把这些反应归结为基本两大类:第一类反应来自那些曾经收回过什么东西的人(他们自己或亲友)。他们一直被迫与占领当局公开言归于好,或者正打算这么做(当然是不愿意的——没有人愿意这样)。
这些人开始对他古怪地笑,这种笑他从来没有见过:一种有着秘密勾当时会意而又忸怩的笑,正象两个男人在一家妓院偶然相逢时的笑,双方都有些窘迫,同时又都高兴地觉得他们有着共同感情,一种类乎友爱的默契在他们之间滋生了。
又因为托马斯从没有过遵奉于人的名声,他们于是笑得更加自鸣得意。关于他接受主治医生建议的假想,已经进一步证实懦弱这东西正在缓慢地但是必然地成为人们行为的规范,而且会很快扭转人们现在对懦弱的看法。他从没与这些人交过朋友。他沮丧地意识到,如果真的照主治医生说的去作一个声明,他们就会开始请他去参加众多晚会,他就不得不与之为伍。
第二种类型的反应来自那些受过迫害的人(他们自己或者亲友)。他们曾经拒绝与占领当局握手言欢,或者确信自己将来也不会妥协(签发一个声明),尽管没有人要求他们这样做。(比方说,因为他们还太年轻,不必对他们认真对待。)
S医生就属于后一类型,是一位颇具才华的年轻内科医生。一天,他问托马斯:“喂,你给他们写了没有?”“你说的是什么?”托马斯反问他。
“怎么啦,你的收回声明啊。”他语气中没有恶意,甚至笑了,一种从厚厚的笑容标本集里挑出来的微笑;有精神优越感和沾沾自喜的味道。
“告诉我,我收回观点的事,你都知道些什么?”托马斯问,“你读过吗?”“没有。”S说。
“那你还罗嗦什么?”还是沾沾自喜,还是微笑,S回答:“瞧,我们知道这事怎么处置。你给主治医生或某个部长或者某个人写封信,表说你收回前言,他将答应不泄漏出去,不羞辱作者。是不是这样?”托马斯耸耸肩,让S继续说下去。
“可是,即使那个声明已经安全归档,作者也知道,任何时候都有可能将其公之于众的。于是,从那以后,他便不开口了,再不会说长道短,再不会有丝毫异议。只要他一露头,声明就会变成铅字,他就臭名远扬。总之,这是个相当好的办法,没有比这更好了。”“是呵,真是个好办法,”托马斯说,“但麻烦你告诉我,是谁对你说我同意写那玩意儿?”S耸耸肩,脸上始终带着笑。
托马斯突然捕捉了一个奇怪的事实:人人都朝他笑,人人都希望他写那个收回声明,人人都会因此而高兴!第一种人高兴,是因为他将他们的懦弱抬高身价,使他们过去的行为看来是小事一桩,能归还他们失去的名声。第二种人高兴,是因为他们能视自己的荣耀为特权,决不愿意让出,甚至会慢慢培养出一种对懦弱者的暗暗喜爱。要是没有这些懦弱者,他们的英勇将会立即变成一种无人景仰羡慕的苦差事,平凡而单调。
托马斯受不了这些笑。他认为自己处处都看见这种笑,连街上陌生人的脸上也莫不如此。他开始失眠。事情能这样吗?他真的那么仰仗那些人吗?不,他对他们没好话可说,自己居然让他们的眼色搞得如此不安,实在使他气愤。这是完全不合逻辑的。一个这么不在乎别人的人怎么会这样受制于别人的想法呢?
也许,这种根深蒂固的对人的不信任感(他怀疑那些人有权决定他的命运和对他给予评判),在他选择职业时起了作用。眼下的职业使他可以回避公开露面。比方说,一个选择政治家职业的人,当然会乐意去当众指手划脚评头品足,怀着幼稚的自信,以为如此会获得民众的欢心。如果群众表示了不赞同,那只会刺激他继续干下去力争做得更多更好。同样,托马斯也受到刺激,不过他的刺激来自疾病的诊断难点。
一个医生不象政治家,也不象演员,只是被他的病人以及同行医生所评价,就是说,是一种关上门后个人对个人的评价。面对那些品评者的目光,他能立即用自己的目光回答他们,为自己解释或者辩护。现在,托马斯生平第一次发现自己陷入了困境,数不清的目光都凝聚在他身上,他无法接应它们,既不能用目光也不能用言语来回答它们。他听任每一个人的摆布,听任人们在医院内外议论着他(其时紧张的布拉格正谣言四起,谁背叛,谁告密,谁勾结,传谣速度快如电报不可思议)。他虽然知道但毫无办法。他对谣言如此不堪忍受感到惊奇,对自己如此病苦焦灼感到不可理解。他们对他的兴趣令人不快,如同你碰我撞的挤迫,如同噩梦中一伙人七手八脚将我们的衣服撕扯。
他去了主治医生那里,告诉对方他不会写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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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治医生异乎寻常地用力跟他握了握手,说他对托马斯的决定早有预料。
“即使没有那个声明,也许您也能有办法留我继续工作吧。”托马斯竭力暗示对方,他的解雇足以使所有的同事以辞职来威胁当局。
但他的同事做梦也没想到要用辞职来吓唬谁。不久(主治医生比前次更为有力地握了,握他的手——几天来他的手都是青一块紫一块的),他被迫离开了医院。
开始,他在一家离布拉格约五十英里的乡村诊所里混,每天乘火车往返两地,回家就精疲力尽了。一年后,他设法找一个强些的差事,得到的却是布拉格郊外某个诊所里更低的职位。他在那里不可能干自己的外科本行,成了什么都干的通用品。候诊室里总是挤成一团糟,他对付每一个病人还不要五分钟,无非是告诉他们吃多少阿斯匹林,给他们开开病假条,送他们去找某些专科大夫。他看自己与其是医生,还不如说是个管家仆人。
一天,门诊时间完了,一个约摸五十岁的男人拜访了他,那人举止的庄重增添了几分高贵气。他自我介绍,是国家内务部的代表,想邀请托马斯到马路那边去喝一杯。
他要了一杯葡萄酒,托马斯表示拒绝:“我还得开车回家,他们发现我喝了酒,会没收我的执照。”内务部的人笑着说:“真要碰上什么事,给他们看看这个就行了。”他递给托马斯一张名片(显然那不是他真正的名字),上面还有部里的电话号码。
然后,他大谈特谈他如何钦佩托马斯,大谈特谈整个部里的人如何难过,不忍心想到一位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