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天门口 (中)-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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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年,偌大一座城市里只有几个医生敢给病人身上开膛剖肚。战场上抬下来的伤
员,江湖上与人火并的好汉,还有形形色色遭到暗算的人,全往我们医院里送。从
脚上各个位置往外取子弹的手术,我都见过,曾经有医生说笑话,只要动脉没被打
断,这种手术我也可以做。”说归说,毕竟梅外婆没有实践过,记忆中那些熟悉的
动作一旦做起来竟异常笨拙。
被酒精麻醉的神经很快就被剧痛唤醒,阿彩开始大骂所有想得到的人:“你这
个菩萨脸刀子心的恶婆娘!雪柠早就想嫁柳子墨,我替她完成了心愿,你为什么不
道谢,还要借机害我!雪家与我是有个人恩怨,可死的那些人都是该死的,谁也救
不了他们!你以为雪大爹死得冤?天下再也没有比我更冤的啦!不是雪茄临阵脱逃,
我就没有机会嫁给杭九枫,也不会上山打游击。柳子墨是天下最坏的男人,你竟然
瞎了眼,将自己的独生孙女儿嫁给他。到今日你还不后悔,真是最毒妇人心!还是
雪茄好,逃婚归逃婚,却不动雪柠一根毫毛。我说错了,是柳子墨——柳子墨!我
又说错了,柳子墨已经让马鹞子灭了全家!恶婆娘,快点照着上面捅一刀吧,莫这
样零宰碎割!我想死,死了才能见到雪茄,马鹞子也会放心地娶雪柠了!柳子墨这
个狗东西,以为我不会打仗,以为我是那种离不开男人的女人。”
阿彩叫得越来越凶,说出的话越来越糊涂。
独立大队的人在山头上不停地喊,想知道阿彩是不是出事了。
雪柠担心他们开枪搅局,大声回答,梅外婆正在给阿彩动手术,这时候千万不
要乱想瞎猜,一切都在阿彩的计划中,没有丝毫意外。
梅外婆用剃刀一点点地刮掉枪眼四周的烂肉,将镊子伸到枪眼里试了几次,发
现子弹顺着骨头往下走了三寸。梅外婆不得不在枪眼上划一刀。疼痛到极点的阿彩
突然不再说话了。取出来的子弹将一盆清水染得通红。梅外婆用沾满鲜血的手捂着
自己的脸,再也不肯多看一眼。
梅外婆转身呼唤,让独立大队下来几个人,将处置完毕的阿彩抬走。马鹞子说
话的声音已经很微弱了,他用手枪逼着梅外婆,不许她放走阿彩。梅外婆不得不用
巴掌在马鹞子的胸脯上拍了一下。这一拍使马鹞子晕过去片刻,醒来后,他还能听
到被人抬走的阿彩的大声呻吟。马鹞子下令猛烈射击,不将阿彩打成筛子不许停火。
马鹞子用的力气很大,喊出来的声音却全被嗓子里冒出来的血泡兜住了,手下的人
一个字也没听见。
马鹞子没再喊下去。一把尖刀出现在他眼前。盯着梅外婆静若古井的样子,马
鹞子十分不安。他认识这把刀把已被磨得雪亮的尖刀。雪大爹和雪茄活着时,每天
都会用它将宣纸裁开,在上面写字或画画。虽然与剃头刀、镊子等锐器摆放在一起,
尖刀仍格外显眼,刚刚磨过的刃口锋芒毕露寒光闪闪。马鹞子一直希望将这尖锐之
物用在阿彩身上,梅外婆却一直没有用它。看着一双比春笋还要嫩的手一次次地拿
起包布上的物件,交到另一双丰腴之态胜过新鲜蘑菇的手上,马鹞子很想提醒她们,
尖刀才是最锋利的,要从阿彩的脚上取出子弹,不用尖刀怎么行!梅外婆和雪柠配
合得十分默契,梅外婆一伸手,雪柠就会递过去一件她所需要的东西。送走了阿彩,
雪柠拿起尖刀。
梅外婆将尖刀握在手里,平静地告诉马鹞子,一会儿她会用这把尖刀,在他的
胸脯上切一刀:“这里面的杀气太重,我要将它放一些出来。”梅外婆从没有在人
身上动过刀子,她将尖刀握在手里,凭空试了几次,并要雪柠将马鹞子的上衣解开,
用烧酒多擦拭几遍。
雪柠的双手并没有让马鹞子得到安抚。在平常,马鹞子总爱做将雪柠的十只手
指放进嘴里尝尝滋味的美梦。而这时候他已无心注意雪柠的手指是否真的柔若无骨,
只是盯着梅外婆问,自己在哪里做了对不起雪家的事,为何要对他下杀手?梅外婆
的手已经挪到马鹞子的头上,看着雪亮的尖刀在眼前起起落落,马鹞子想看又不敢
看。梅外婆平静地说,只有杀人太多的人,才会格外担心自己被别人所杀。梅外婆
将尖刀放回到包布上,腾出手来在马鹞子的胸脯上仔细地摸了一遍。马鹞子的胸肌
十分发达,和平时穿了衣服显出的精瘦模样大相径庭。梅外婆禁不住和雪柠交流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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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马鹞子的胖与瘦的感觉。梅外婆把尖刀握在手上,让一寸长的刀尖从巴掌的下沿
露出来。梅外婆笑着告诉马鹞子,她不会将尖刀全部扎进他的胸脯,能将露在外面
的一寸左右的刀尖扎进去,也就足够了,万一因为力气太小,或者是没对准肋骨间
的缝隙,就得再扎第二刀或者第三刀。看着马鹞子面如死灰,梅外婆笑话一向喜好
女色的马鹞子,居然在雪柠温柔的抚摸面前毫无反应,等眼前危机过去了,只怕马
鹞子要后悔得吐血,将一肚子懊恼全部撒在线线身上。马鹞子好不容易咧开嘴笑了
一下。不等马鹞子脸上难得出现的轻松随风而去,梅外婆的手突然一挥,露在拳头
下沿的刀尖清脆地扎进马鹞子的胸脯,那响亮的声音是拳头与胸脯碰撞时发出来的。
梅外婆突然变得柔弱无力,好不容易拔起尖刀。与此同时,马鹞子的胸脯上发出长
长的一声咝,一股雾状的血气从刀口处冒出来,喷在梅外婆的手臂上。在替马鹞子
包扎新的伤口时,雪柠认真地说,这就叫杀气腾腾。心有余悸的梅外婆瘫坐在岩石
上,她说,
这一刀要是扎在肋骨上,尖刀无论往哪边滑去,都会让马鹞子开膛剖肚。
气胸的危险暂时过去了。马鹞子将后怕发泄在阿彩身上,发誓要亲手将阿彩头
上的癞痢一块块地抠下来。
雪柠说:“阿彩头上已经没有癞痢了。”
马鹞子咬着牙说:“癞痢花好了,我就抠她的癞痢疤子!”
梅外婆生气地用手指着马鹞子:“真是一个屁股底下不开花的角色。”
七 二
夏季里飘扬的裙袂让雪柠身上新添了许多美丽。
经历了只在心情中存在的婚礼,雪柠更像一个成熟的女人。
早在冬衣才脱春装刚穿之际,雪柠就在梅外婆面前将未来天气炎热时要穿的衣
服试穿过两次。好不容易将去年才做的无袖旗袍穿上身,竟然只能扣上一粒扣子,
胸脯没包住,腰肢也没包住。梅外婆马上张罗着给雪柠做新旗袍。雪柠不太相信自
己的变化会有如此之大,三天以后,她又试了一次,结果还是一样。梅外婆抚摸着
雪柠,像她这样肩头圆润Ru房鼓胀大腿丰满,说明她可以做女人了。做女人不能太
苗条,身上没有这些实实在在的东西是做不好女人的。梅外婆早早地托人带信到武
汉,告诉在咸安坊开旗袍店的邓裁缝,按照爱栀出嫁那年的身材,给雪柠做两件旗
袍。梅外婆穿的衣服全是邓裁缝亲手做的,从俄罗斯贵妇娜塔丽娅创建旗袍店开始,
她一直保持着这种习惯。梅外婆还说,爱栀的衣服里,只有那件雪狐皮大衣没有经
过邓裁缝的手,将来雪柠的衣服也得由邓裁缝来做。在女人的生活里衣着永远不是
鸡毛蒜皮的小事,将自己收拾得多美丽都不会过分。天气由暖转热的前几天,雪柠
的新旗袍捎回来了。雪柠将它们穿在身上,对着镜子反反复复地看了很久,也没找
到不合适的地方。梅外婆喃喃地说,邓裁缝做的衣服,男人穿着像男人,女人穿着
像女人,做得最好的还是女人衣服,从上往下,肩头比清水翻过岩石还流畅,胸脯
圆得像是总有风在里面鼓动。一般的裁缝习惯将旗袍的腰和屁股做得一样粗,还说
这是为女人好。凸的地方让它凹一点,凹的地方让它凸一点,才是会做女人的女人,
其实说到底还是裁缝没手艺。邓裁缝从不找这样的理由,一是因为他的手艺好,二
是因为经过俄罗斯贵妇娜塔丽娅的点拨。假如没有邓裁缝,咸安坊一带的街上也就
没有那么多漂亮女人。梅外婆没有给邓裁缝规定布料,邓裁缝选用常见的材质做的
旗袍看上去却很高贵。这让梅外婆深感欣慰,活在彼此信任的环境里生活,是梅外
婆心中实实在在的幻想,也是梅外婆对雪柠未来的祈望。只有常娘娘忧心忡忡,邓
裁缝做的旗袍的确让雪柠显得更美丽,可大别山的天门口不是武汉的咸安坊,穿着
这种青藤缠树薄雾绕山一样的东西,太容易让男人们想入非非。梅外婆差点说出常
娘娘一向将自己包成一只布袋,可杭天甲还是对她产生了非分之想。梅外婆当然不
会将这事摊开来说,她一笑,常娘娘就脸红,便足够了。梅外婆提醒雪柠,穿着上
绝对不能马虎将就,不管外界条件如何变化,都要想办法将自己的衣物交给邓裁缝
做。
那个为躲避革命逃到武汉的俄罗斯贵妇之所以选中邓裁缝,就因为邓裁缝的眼
神里也有一种高贵。梅外婆觉得雪柠应该记得那个俄罗斯贵妇。面对国民政府的驱
逐令,她仍然不乱半点端庄。一次,雪柠站在门口,接过常娘娘买回来的冰棍便往
嘴里放,娜塔丽娅立即指出,女孩子永远不要站在门口吃东西,至于冰棍,应当在
树阴下的长椅上坐下来,轻轻地含在嘴里,不可用牙咬,不可用嘴巴唆,更不可伸
出舌头舔。提起这些事,梅外婆意味深长地说,活在天门口,最需要保持的是骨子
里的高贵。
梅外婆要雪柠将新旗袍穿出去,越早越好,哪怕天气不够热,身子受点凉也要
在所不惜,因为这样做能够提高别人的眼界。
雪柠穿着新做的旗袍,跨过门前的小溪,悠然摆动着手臂,从来看不见的清风
仿佛清晰了,一丝丝、一片片地在那比绸缎更柔软的腰肢处回转盘旋。女人爱美丽
是对别人的敬重。分明拥有的东西。却要躲躲藏藏,反而会让人萌发恶意。女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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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丽是别人给的,别人看见了,喜欢了,就是美丽,别人想看却看不见,和丑陋又
有什么区别哩!女人的美丽不完全属于自己,也不完全属于心爱之人,她的美丽属
于所有人时,才能真正属于自己、属于心爱之人。
雪柠将自己想到的这些话,写在水文日志的扉页上,放在右手臂弯和两|乳之间。
西河水又在上涨,雪柠在雨量室里做好所有记录,回来时,街上的那些人仍在
原地站着或蹲着。明明是等着想再看雪柠一眼,真走近了,那些人反而将头扭到一
边,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常天亮也感觉到了这些,只要雪柠出现,四周的气氛立即变得紧张而激动。
一九三五年的雨季如期而至时,王参议一天之内打了三次电话,由北向南注入
长江的汉水,出现流域性大暴雨,以襄阳为中心的几个县突遭灭顶之灾。王参议要
柳子墨火速赶赴襄阳,实地考察这场暴雨的前因后果。王参议每打一次电话,县国
民政府就派一个人往天门口送信,催柳子墨立即动身。在凉亭外,柳子墨突然告诉
送行的雪柠,不是所有的女人都适合穿旗袍,他所见过的女人,惟有她穿旗袍最好。
旗袍之于她就像花瓣之于花蕊,清水之于游鱼,白云之于蓝天。在看过雪柠穿着旗
袍的样子后他才明白,为什么小岛和子从不穿旗袍。
柳子墨走后,常天亮一时失态,问久久不语的雪柠,邓裁缝给她做的旗袍不就
是无袖吗,天门口的男男女女年年夏天都穿无袖的衣服,那些簰公佬还在河里光着
身子撑簰,天气最热时胆大的女人更会躲在后门外一丝不挂地乘凉,从来不见有人
大惊小怪。“你不要从柳子墨的话里找借口,想摸摸我的旗袍,直接说就行,别拐
弯抹角。”雪柠心不在焉地说。常天亮真的抬起手臂,在那肩头上稍稍碰一下便连
忙收手。好久之后,常天亮才告诉雪柠,他感到自己摸着雪柠的心了。
柳子墨留下来的事,让雪柠非常忙碌。天门口的夏天就这样被她来来回回地走
过去了。
酷热的日子行将结束,马鹞子终于能够离开冯旅长的军队医院,回到了天门口。
顾不上喝口茶,马鹞子便左手牵着一镇,右手拎着大包礼品上紫阳阁致谢。不是梅
外婆往日在他胸脯上恰到好处地捅一刀,他就没救了。冯旅长的军医多次在马鹞子
面前感慨,那一刀捅得无法再好了,必须得承认,这种事靠的是一分技术,九分运
气。
“按照梅外婆你最爱说的话,梅外婆你是我的福音!”雪柠领着常天亮从外面
回来,正好听见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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