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金主-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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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母和徐良佐站在码头上,看着徐元佐的船转过了河弯,方才回去。其他来送行的父母,也纷纷散去,只有几个闲着没事的,跟船夫聊起昨日朱里发生的大事,犹然带着兴奋。
船上的少年不少都是头一回离家那么远,回头看不见熟悉的朱里和父母,让他们紧张和惶恐。这个时候每条船上都有一个人开始跟他们说话聊天,套问家中情况。彼此之间很快就打破隔阂,热络起来。
徐元佐有过留学经历,深知乡党情节。尤其这个时代,所谓人离乡贱,每个出门在外的人都有种会被人欺负的担忧,所以格外抱团。松江城厢也是因此才有两广会馆、福建会馆、徽州会馆等等同乡汇聚之地。
这一路上说着聊着,等到了夏圩下了船,陆大有、顾水生和姜百里三人的临时管理层也已经产生了。
徐元佐自然是这二十九人毫无争议的头领。
罗振权一早就在等徐元佐回来,见他乌泱泱地带了这么多人回来,简直惊喜交加:“元佐,你竟带了这么多人来!园子里足够用了!”
徐元佐不置可否,对众人介绍罗振权道:“这位是我的助理,姓罗,你们日后喊罗哥哥也可以,喊罗助理也可以。”
罗振权一愣,暗道:助理?这听起来还真像个官称呢。
陆大有、顾水生和姜百里本以为自己跟徐元佐最近,没想到人家这边还有个“助理”。虽然头回听到这么高端的称谓,不过显然已经勾起了他们的竞争之心。
“罗助理,在下陆大有。”“顾水生。”“姜百里”。三人纷纷自报家门,不落气势。
罗振权到底是三四十岁的人了,并没有将三个半大小子视作对手,笑呵呵道:“不错,挺精神的。”
徐元佐转过身,拍了拍手:“所有人,先跟着罗助理去把东西放了,然后在我门口集合。”他对罗振权道:“后厢房让他们自己打扫两间出来,找点木板、门板,用砖头先搭个床就行了。”
“这不怕,礼塔汇就有卖的。”罗振权说了又顿了顿:“你不会舍不得那点银子吧?”
徐元佐被气笑了:“买买买。”
罗振权是个有军团属性的人,喜欢过一窝蜂的日子。这些年来一直混迹于社会底层,不怎么与人交际,早就憋了一肚子的寂寞。现在园子里突然涌进了二三十人,不免让他大为兴奋。
徐元佐却正好与他相反。他是个习惯了寂寞的人。虽然作为一个成功人士,他身边从来不缺人,但是能够跟上他思路的人却是不多。自从他开始自己创业带领团队,他就已经学会了隐藏自己的真实心理,以最合适的一面展现在外人面前。
将事情安排下去之后,徐元佐回到后厢房自己宿舍,姐姐很快就帮他打来了热水,让他洗脸洗手,问起了家里情况。
徐元佐自然是说家里没有问题,但还不适合姐姐回去。徐姐姐听了心中暗暗松了口气,不管怎么说都是夏圩这边更加舒服惬意,而且还有银子拿。
又过了片刻,罗振权进来交割银两,两人又对昨日的开销流水账,这才算是重新让园管行回到了正途。
“对了,元佐。”罗振权道:“今天有个祁家的管事来,问了存银子的事。他说他们家有五百两银子存在徐家布行里,能不能不出现银,只是将那笔银子转过来。”
“没问题。”徐元佐一口答应:“这样我们回避了银钱损耗,只有更好。”
“但他家那笔银子还没有到期,是要今年冬至才能取的。”罗振权道:“他若是现在转动就没利息了,所以问我们能否将那份利息一起算上去。”
徐元佐换了个舒服一些的姿势,道:“这祁家什么底子?还在乎那些小钱。”
五百两银子存在徐家布行一年不过十五两银子的孳息,对于大户人家而言,这是可有可无的银子。如果真的那么在乎,只能说是这户人家并没有外表看起来的那么有实力,或者是过于吝啬。
罗振权道:“未必是祁家在乎,而是那位管事的在乎。家主老爷吩咐的事,下面人总是要想办法给自己谋些福利的。”
徐元佐轻轻拍了拍额头:“我忘了这茬。”
有明一代的社会风气是最不讲“清”字。因为太祖皇帝给官吏定了个仅够果腹的工资,这帮官吏自然要以灰色手段赚点外快。这外快如果能拿得不伤天害理,那就足以称为“廉吏”了。
上行下效,官场如此,民风自然也是如此。主家吩咐事做,下面的管事、奉差就会寻找可获利空间,在完成任务的同时,也多挣点收入。主家当然也是知道的,只要把事办妥,不伤主家颜面,并不会在意,否则落得个盘剥奴下的名头也不好听。
徐元佐却还是更喜欢把银钱人事做在明面上。
“没有问题,你挑个跑腿的小朋友去祁家约那管事,问他何时有空,一起去布行做个承兑就行了。”徐元佐道:“这些少年年纪虽小,但是都读书识字,也有些见识。不要怕砸了差事,多吩咐些小事给他们做。”
罗振权道:“我省得的。”
徐元佐虽然在朱里呆的时间不长,之前的身体主人也没有留下太过有用的信息。不过简单接触下来,却发现朱里终究是个商业之地,孩子从小听父母邻舍聊天都能接受最朴素的商业常识。
诚如农家孩子很小就能分辨稻麦,这些朱里的少年对于松江布、魏塘纱、湖州丝、苏州工,种种商业特产也能说得头头是道。甚至有个别少年还能道出两京十三省的大约位置,这已经是十分了不起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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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办公室
听说园子里一下子雇了近三十人,徐诚自然心中发痒,很想尽快去看看。若说这些少年是兵卒战士,那他就是这些战士的主帅,哪里能不去检阅一番?然而园管行强势崛起之后,徐诚的分量日重,非但不住在老宅里养老,而且还搬回了主家,日日在徐阶身边,眼看着又红了起来。
红人自然各种事务都会随身而至。
直到半个月后,所有人忙着准备冬至祭祖,徐诚这才抽出空,一早就去了夏圩新园。
徐元佐估摸着徐诚也该来了,早早就安排妥当。看起来并没有特意准备迎接,但是一切布置又都让人看不出有丝毫瑕疵。
徐诚进了院子,自然以为平日也是如此整洁细致,心情大好。
徐元佐迎了徐诚,请他去后院暖阁。
徐诚一进去,就看到屋里布局大为奇怪。
这暖阁建在后院,本是给高级家仆住宿休息的地方。一般来说是要用花格分成三间,中间是说话商议的地方,两旁是独立的两间休息室。然而徐元佐却将这暖阁里的隔板都拆了,变成了通透的一整间。
在这通透的整间里,放了三组四方桌。每组四方桌都是用四张方桌拼起,中间夹了隔板。如果这里坐满,便是一组八人,两两共用一桌。整个暖阁里能坐二十四人。
如果算上东首处还有两张大方桌,这里该是二十六人的办公室。
徐诚在门口站了站,方才缓步进去。里面只坐了一半,那些少年明明知道有人进来,也知道是大人物,却连头不抬,或是翻书,或是写字,只是做自己的事。
徐元佐站在暗徐诚身侧,道:“大掌柜,这间办公室里带上我与罗振权一共是二十六人,整个园管行的雇工人加我在内是三十三人,另外七人在西厢,我在那边改了一间财务室出来,闲杂人等不能进出。”
徐诚点了点头,只觉得这样办公倒是一目了然,不知道是否革除了情弊,但起码也没人胆敢偷懒。
“这法子好,你怎么想出来的?”徐诚轻声问道,生怕吵到那些少年。
虽然明知这些人都是他的属下,但是看他们那般认真,就好像在做惊天动地的大事业一般。
“小的不敢贪功,”徐元佐笑道,“是读《晋书》,学的阮籍阮步兵的法子。”
开放型办公室的创始人应该就是那位成日醉酒,不守礼法的阮籍。他骑驴到郡,第一件事就是把府舍的屏鄣破除,使内外相望,法令因此清简,极大地提高了工作效率。
徐诚听说过阮籍,却没想到阮籍还有这份干练之材。他道:“你能读古书而为今用,也很了不得。”
“大掌柜的过奖,”徐元佐躬身笑道,“请里面坐。”
徐诚缓缓走过两组方桌,看到有人正奋笔疾书。他走过去看了片刻,见是珠算口诀,道:“你在学算盘?”
那少年方才放下笔,起身道:“大掌柜,我在抄书。抄好之后是要送去财务那边的。”
徐诚点了点头,抚须转向徐元佐:“不是每个人都学?”
“古人说因材施教,我也是因人而用。”徐元佐笑道:“此子字写得不错,所以多让他抄书。”
“其他人不在的,又去忙什么了?”徐诚走到东首,在徐元佐的位子上坐下,顿时有种一切尽收眼底的感觉。他在北京也是相府管家,手下何尝少过百十人?若说真正有种高居人上的感觉,还是坐在这里才有的。
——若是早些知道,看看堂下坐个百来人,不知是何光景。
徐诚轻轻摩挲桌面,心中暗道。
“有些人跟着罗振权去巡园了,有几个口齿伶俐的去拜访客户了,其它人都在做市场调查。”徐元佐一边说着,一边将桌上账簿缓缓前推:“大掌柜的,这是本行细流账,请您审阅。”
徐诚没有翻开,道:“你不是每三日便要送一份过来么?还有什么看的?”
徐元佐笑道:“送去的那是报表,只是个数目。来龙去脉都在账簿里,总要您查核的。”
徐诚这才随便翻了翻,人往后一靠:“你办事的确牢靠。哎,你说那些少年去拜访客户?所为何事?”
“并没有什么要紧事。”徐元佐道:“如今入会的人家一共是三十八家,来租借过园子的一共是六家。”徐元佐起身朝外面道:“百里,将客户反馈书取来。”
姜百里应声而起,从自己桌上拿了一本蓝皮簿册,三两步送到徐元佐面前。
徐诚看了心中动荡:这不知节约了多少光阴!难怪此子办事牢靠又快。
徐元佐奉上反馈书,继续汇报工作道:“六家客人走后,我便派人一一询问,从东主到奴仆,几乎每个人都问到了,整理出了这套簿册。看有哪些地方咱们做得不够,需要改进。而后将已经改进之处,再派人去告知客人。”
徐诚点头道:“有道理,如此倒是让他们满意了。”
“不管咱们站得多高,终究是拿人钱财,让人满意。他们给徐阁老面子,却不是给我们面子。”徐元佐道。
徐诚轻轻用手指点了点桌面:“我就满意你这有自知之明,不卑不亢。”
徐元佐笑了笑,继续道:“除那六家之外,不是还有三十二家没来么?小的也派人去了。”
“他们没来,为何还要派去?”徐诚问道。
“将我们的改进同样告诉他们,也暗示他们已经有人来了,感观极佳。如此他们自然也会想着过来,将账上的银钱用掉。只有账上的银子用掉了,他们才会继续充账呀。”徐元佐笑道。
“有用么?”徐诚问道。
徐元佐答道:“时常在人面前露露脸总是有用的。”
徐诚正要说话,只见外面有个少年进来。那人见徐诚坐在徐元佐的位置上,微微一愣,躬身又退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了。
徐诚猜想这人是有事,便起身道:“元佐,你来办事,我在旁边看看。”他拿起桌上的客户反馈书,走到旁边罗振权的座位上坐了。
徐元佐也不推辞,坐了自己的位置,朝那少年招了招手。
那少年快步进来,目不斜视,正是顾水生。他道:“哥哥,我来汇报商榻镇市场调查一事。”
徐元佐扯过一张纸,随手写下“商榻”两字,道:“说罢。”
“哥哥眼光独到。商榻镇果然是大有可为之地。”顾水生说着,取出一叠纸张,放在徐元佐案上,旋即口中报出种种数字,诸如码头停泊多少船只,河岸多少商户人家。零星荒地计有多少,每日间往来客商又有几人。
徐元佐静静听着,比对顾水生送上来的报告,并没有发现错漏。他自己也将重要内容再誊抄在纸上,多是三两字,更像是一张纲领。
徐诚在旁边听得讶异,暗道:如此细致,就怕是调兵打仗都不过如此吧!
即便如此,徐元佐在顾水生说完之后,却是面色阴沉,道:“你还是顾虑不周,漏了一项最大的大头。”
顾水生终究还是年少,颇有些慌乱:“还请哥哥指教。”
徐诚看了竟然有些不忍心,暗道:这少年已经十分干练,元佐却是过于严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