妞妞一个父亲的札记-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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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亲子之爱与Xing爱
让我对亲子之爱和Xing爱作一比较。
从理论上说,两者都植根于人的生物性:亲子之爱为血缘本能,Xing爱为性欲。但血缘关系是一成不变的,性欲对象却是可以转移的。也许因为这个原因,亲子之爱要稳定和专一得多。在Xing爱中,喜新厌旧、见异思迁是寻常事。我们却很难想象一个人会因喜欢别人的孩子而厌弃自己的孩子。孩子愈幼小,亲子关系的生物学性质愈纯粹,就愈是如此。君不见,欲妻人妻者比比皆是,欲幼人幼者却寥寥无几。
当然,世上并非没有稳定专一的Xing爱,但那往往是非生物因素起作用的结果。Xing爱的生物学性质愈纯粹,也就是说,愈是由性欲自发起作用,则Xing爱愈难专一。
有人说性关系是人类最自然的关系,怕未必。须知性关系是两个成年人之间的关系,因而不可能不把他们的社会性带入这种关系中。相反,当一个成年人面对自己的幼崽时,他便不能不回归自然状态,因为一切社会性的附属物在这个幼小的对象身上都成了不起作用的东西,只好搁置起来。随着孩子长大,亲子之间社会关系的比重就愈来愈增加了。
我发现,一个人带孩子往往比两个人带得好,哪怕那是较为笨拙的一方。其原因大约就在于,独自和孩子在一起,这时只有自然关系,是一种澄明;两人一起带孩子,则带入了社会关系,有了责任和方法的纷争。
亲子之爱的优势在于:它是生物性的,却滤尽了肉欲;它是无私的,却与伦理无关;它非常实在,却不沾一丝功利的计算。
那么,俄狄浦斯怎么说?尊老爱幼公约怎么说?养儿防老怎么说?
跟你们没什么说的。
16真假亲子之爱
我说亲子之爱是无私的,这个论点肯定会遭到强有力的反驳。
可不是吗,自古以来酝酿过多少阴谋,爆发了多少战争,其原因就是为了给自己的血亲之子争夺王位。
可不是吗,有了遗产继承人,多少人的敛财贪欲恶性膨胀,他们不但要此生此世不愁吃穿,而且要世世代代永享富贵。
第二章新大陆(札记之一)(4)
这么说,亲子之爱反倒是天下最自私的一种爱了。
但是,我断然否认那个揪着正在和小伙伴们玩耍的儿子的耳朵,把他强按在国王宝座上的母亲是爱她的儿子。我断然否认那个夺走女儿手中的破布娃娃,硬塞给她一枚金币的父亲是爱他的女儿。不,他们爱的是王位和金币,是自己,而不是那幼小纯洁的生命。
如果王位的继承迫在眉睫,刻不容缓,而这位母亲却挡住前来拥戴小王子即位的官宦们说:“我的孩子玩得正高兴,别打扰他,随便让谁当国王好了!”如果一笔大买卖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而这位父亲却对自己说:“我必须帮我的女儿找到她心爱的破布娃娃,她正哭呢,那笔买卖倒是可做可不做。”——那么,我这才承认我看到了一位真正懂得爱孩子的母亲或父亲。
17圆满
照片上的这个婴儿是我吗?母亲说是的。然而,在我的记忆中,没有蛛丝马迹可寻。我只能说,他和我完全是两个人,其间的联系仅仅存在于母亲的记忆中。
我最早的记忆可以追溯到三岁,再往前便是一片空白。无论我怎么试图追忆我生命最初岁月的情景,结果总是徒劳。如果说每个人的一生是一册书,那么,它的最初几页保留着最多上帝的手迹,而那几页却是每个人自己永远无法读到的了。我一遍遍翻阅我的人生之书,绝望地发现它始终是一册缺损的书。
可是,现在,当我自己做了父亲,守在摇篮旁抚育着自己的孩子时,我觉得自己在某种意义上好象是在重温那不留痕迹地永远失落了的我的摇篮岁月,从而填补了记忆中一个似乎无法填补的空白。我恍然悟到,原来万能的上帝早已巧作安排,使我们在适当的时候终能读全这本可爱的人生之书。
面对我的女儿,我收起了我幼年的照片。眼前这个活生生的小生命与我的联系犹如呼吸一样实在,我的生命因此而圆满了。
第三章祸从天降(1)
一
刚把妞妞接回家的那一天,我们是多么手忙脚乱啊。全家人围着这个娇嫩的小生命,七手八脚,好不容易换了块尿布,把她在摇篮里安顿下来。刚安顿好,她突然打了四个喷嚏,然后号哭起来,小脸胀得通红,小手向空中乱抓。雨儿一筹莫展,急得要掉泪。
“没关系。”雨儿的母亲说。
“都到这地步了,还说没关系!”她喊起来,重重地倒在床上,直喘粗气。
我坐在摇篮边,让妞妞的小手握住我的一根手指,低声和她说话。她安静了,睁大眼睛望着某处,像在倾听。不一会儿,她又哭。
“她饿了!”雨儿恍然大悟,跳下床,给她喂奶。她果然止哭了。
妞妞连连打嗝,她又着急,坐在摇篮旁,边哭边数数,伤心地说:“她一连打了九十七个嗝!”
我笨手笨脚地给妞妞换尿布,把小东西弄哭了。雨儿心疼,责备了一句,夺过来自己换。我是好意,怕她月子里受累,心里委屈,顶她一句。她一听,便躺倒流泪。我把妞妞放回摇篮,也躺到床上哼起来,一边说:
“两个妞,叫我怎么带得了呀。”
她噗嗤笑了。“当时我想,三个人一起哭,多可笑。”后来她告诉我。
那些日子里,雨儿沉浸在当妈妈的幸福中,当得津津有味,挺像回事。她好像变了个人,过去做事丢三拉四的那种劲儿暂时没了,每天给妞妞喂奶、喂水、洗澡,样样安排得井井有条。她这个懒妞,从来生活在无文字之境,连写信都要我代笔,现在居然坚持写育婴日记,一天不漏。她过去爱赖床,睡起来没个够,现在睡得极警醒,每夜起好几回,按时给妞妞哺|乳和换尿布。
她还一心让别人分享做母亲的幸福,我听见她兴致勃勃地劝一个来看她的女友也生个孩子,说道:“养孩子真好,生生地养出这么一个小生命,有鼻子有眼,会哭会笑,会打呵欠,放屁倍儿响。”
从前,她整天懒洋洋,无所事事,她母亲看不惯,批评她一事无成。久而久之,我也开始劝她找点有意思的事做了。她半开玩笑地说:“你们人太复杂了,我要回到动物世界去。”我满意地想,这会儿她终于回到使她如鱼得水的动物世界了,同时也找到了最适合于她的事业——做一头刮刮叫的母兽。
初为人父人母确实是人生最奇妙的经历之一。那些日子里,仿佛有一种神奇的魔力笼罩着我们,小生命的存在是一个每时每刻都在显示的奇迹。无论走到哪里,那张像百合花一样开放的光洁可爱的小脸蛋总是浮现在我眼前,召唤我回家去,立即回家去。事实上,我几乎不出门,我舍不得离开她。我意识到我生命中有一件极其美好的事情发生了,心中充满一种最真实的幸福感。我满以为幸福之路还很长,因为给我带来幸福的我的女儿刚刚开始她的生命之旅,我的幸福将跟随她的旭日初升般的生命经历多彩多姿的风景,何曾想到灾难早已潜伏着,我的幸福实际上是一只金光灿灿的小球停留在悬崖顶端,一眨眼就滚下了万丈深渊……
二
还有三天就满月恕M砩希屯R谎甓谏撤⑸希妥磐罚ゆげ福椋獾乜存ゆな咕⑺蔽难印K哪趟恢焙茏悖ゆこ怨涣耍煽橥罚梁诘难劬δ潘路鹪谖约夯竦萌绱顺┛斓穆阆蚵杪柚乱狻?
突然,雨儿被一股恐惧感攫住。她没有像往常那样把妞妞举起来,拍拍她的小背,让她打嗝,却急急抱她到灯下,让我看她的瞳孔。
几天前,在灯光一定角度的照射下,我看见过妞妞左眼的瞳孔有时会呈透明样,如猫眼一闪。我多么无知,以为这是正常的,还惊奇婴儿的眼睛如此清澈见底。
阿珍叫来了雨儿的母亲。老人家仔细看了看,沉吟良久,给她认识的一个眼科大夫拨了电话,约定明天去检查。
雨儿放声大哭。
夜里,我通宵失眠,眼前一直悬着妞妞可爱的小脸蛋和那只突然变得醒目的病眼。我作了种种推测,想到妞妞一只眼睛可能先天失明,就感到阵阵恐慌。我哪里想到,事实比这凶险无数倍。
第二天一早,妞妞睡得正香,我们就抱她去医院。这是北京最权威的一家眼科医院。眼科主任让我们把妞妞放在诊床上,透过眼底镜查看她的瞳孔,又让另两名医生来看,彼此商量了几句。然后,把我叫到诊桌旁。
“这是一种眼底肿瘤。”她说。
“是恶性的吗?”我问。
“是的,恶性度很高。”
“能不能治?”
“可以动手术,不过预后不良。”
“再生一个吧。”另一个女医生同情地望我一眼,插话说。
“先别这么说,还没有查遗传呢。”眼科主任制止她。
接着她还在向我交代些什么,可是,我觉得她的声音那么遥远,她的话全无意义。我只知道一件事:妞妞活不长了。这件事如此荒谬绝伦,却被我的理智一下子看清楚了。
离开诊室,雨儿急切地问我。我如实以告。
我们抱着妞妞走出医院大门,站在街上,满面泪水。我们不知道该去哪里,还有什么必要去哪里。街上行驶着纸人纸马。顷刻之间,那个随妞妞一起诞生的新的世界已经崩塌,那个在她诞生前存在过的老的世界也无从恢复。世界多么假。
第三章祸从天降(2)
还是那间婴儿室,但一切都已经被不祥的咒语改变。那支在月子里听熟了的摇篮曲凄凉地重复着,出殡的脚步声取代新生命跃动的节律,注定要纠缠我一辈子。摇篮上空悬挂着的五彩气球、布娃娃和玩具化作祭幡在寒风里飘摇。每一件娃娃衣都可能是寿衣,每一条童毯都可能是尸布。从摇篮到坟墓只有咫尺之遥,从天堂到地狱只在旦夕之间。
死亡如同一个卑鄙的阴谋,已经把这个毫无戒心的小生命团团包围。她依然美丽,健康,宁静,活泼。但魔鬼玩弄一个简单得无以复加的乘法,悄悄给这一切加上了一个负号。昨天她的啼哭也是欢乐,今天她的笑容也是哀痛。此刻她在我的怀里安睡了,突然迸发出一声脆亮的笑……
泪水长流的日子,雨儿的眼睑哭肿了。楞楞地望着她,一幕幕往日的情景浮现在我的眼前,我仿佛看到怀孕时她那宁静满足的神态,住院时每次哺|乳归来她那率真的喜悦,回家后见妞妞稍有不适时她那焦急的模样……现在,她怎么经受得住这可怕的打击呵。
但她是好样的。就在当天,从眼科医院回来后,她流着泪,仍然强忍悲伤,喝下了一大碗鸡汤。
“我一定要保证妞妞吃到充足的奶水,迎接治疗的消耗。”她说。
她一如既往地给妞妞哺|乳,喂水,洗澡,换衣,一样不拉。我默默注视着她张罗这一切。
妞妞对突然降临的灾祸毫无知觉,她安静如常,躺在我的怀里,依然睁着那双又黑又亮的眼睛,定定凝望着我,听我絮叨。我喜欢对她絮叨,仿佛她什么都能听懂。可是,我说着说着,再也止不住眼泪了。
不,我也一定要挺住。
接下来几天,连续带妞妞去医院,做各种检查。
B超诊室外,我抱妞妞坐在长椅上候诊。候诊的人很多。一个年轻农妇来回好几次走近我们,怔怔地看我怀里的妞妞,眼中满含惊羡之情。她终于说出声来了:
“长得真好,真漂亮!”
我苦笑一下,没有说话。说什么呢?没人会相信,一个这么健康美丽的婴儿竟然患有绝症。我仿佛为发生这种荒唐事感到惭愧。
那个姓胡的女医生心地善良,后来始终真诚帮助我们。此刻她启动仪器,用探棒触压妞妞的眼部。探棒上抹着冰凉的糊剂,妞妞感到不适,一次次伸出小手拨开这讨厌的东西。胡大夫笑了:
“小家伙真灵!”
但检查结果是残酷的:双眼多发性视网膜母细胞瘤。左眼底有一个大病灶,右眼底有三个小病灶,其一长势不好,弯向鼻后。这两天我读了一些医书,对这种病已有所了解。在婴儿中,其发病率为一万二千分之一。不足万分之一的厄运,偏偏落在我们头上,成了我们在劫难逃的百分之百。而在这种患者中,双眼病例占百分之二十,预后尤其不良。已达顶点的厄运,竟然又升了一级。
“这孩子真可惜了。也怪,患这种病的孩子,多半长得又漂亮又聪明。”胡大夫说。
回到门诊室,眼科主任签署医嘱:左眼摘除,右眼试行放疗和冷冻。
没意义,完全没意义。世上是有绝望这种东西的!
一间实验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