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国帝王-第7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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缺了个口的陶碗里冒着热气,哪怕是清晨,也让人感到热得不舒服,吴生点点头,一口气将肉汤喝干净,麻木的舌头没有尝出热汤有甚么味道,事实上他甚至忽略了汤还滚烫,他的目光始终落在正在激战的河畔,定难军的浮桥已经搭建了大半,最后的数十步是最关键的部分,也是绝佳的战场。
两天两夜了,没有一刻消停,将士们轮番上阵、歇息,黄河里早就又多了数百具尸体,这世上再没有别的事了,似乎只剩死人这一个主题。彼此厮杀,这是军士的职责,也是军士不可回避的命运,吴生期望着能把定难军赶回去,对方若是知难而退自然最好,但这种可能性很小,除非有巨大的伤亡。
日上三竿。
吴生跟着战阵来到河畔,准备替换前阵的同袍。浮桥的尾端,也就是西岸面前,是排排并列的船舶,上面还只有简易木板,铁锁未来得及将他们串联,定难军要完成这最后的工程,将浮桥修完,就必须将河岸清理出一块空地,朔方军要阻拦对方搭桥,就必须守住这最后的阵地。
弓弩是主力,河岸上地形宽广,朔方军的排排弓弩手可以发挥最大战力,一轮攒射之下,浮桥就变成了刺猬。浮桥上的定难军弓弩手,无法将阵型摆宽,威力逊色不少,但他们到底是有备而来,大盾很多,这就要靠朔方军的近战士卒,将他们杀回去。
浮桥不止一条,而是两条。
但也仅此而已,定难军准备得再充分,也无法无视河面的宽度。
浮桥西端两侧的河面上,双方都有船舶纵横,船上将士以弓箭手居多,各自策应己方将士,同时也将对方船舶作为射杀目标。
战斗很残酷。
浮桥西部尾端,船舶上横搭的木板已经叫鲜血染透,没有一寸地方还是本来颜色,插进木板、船体的箭矢,散落各处的兵刃,密集到几乎没有容人落脚的地方。断手断脚也到处可见,还有些看不出部位的碎肉,血腥的船体上还有处处焦痕,那是朔方军意图火烧船舶留下的残迹。
就在方才,定难军的冲锋被打退,浮桥尾部空缺了一段出来,但是定难军很快又重新扑上来,不给朔方军毁坏浮桥的机会。
吴生来到阵前,透过盾牌的缝隙,可以清晰看到箭雨下定难军在不断前行,他们的大盾丝毫不弱于朔方军,虽然路途中有不少将士中箭倒地,但空白很快就被填上,整个战阵已经快要逼得很近,吴生甚至都能看到盾牌后那一张张狰狞、扭曲的面孔,尤其是一双双嗜血而冰冷的眼神,如同鬼火一般。
随着都头一声令下,早已把横刀换作铁斧的吴生,和同袍一起上了船舶,踩在那一条条不稳定的木板上。
两阵撞在一起,盾牌手们齐齐大吼。这一轮比拼的就是哪一方的盾牌手更加强壮,若是己方盾牌手能在撞击、挤压时,将对方撞翻、挤翻,那无疑会让对方露出空档,而己方就能趁机杀进。盾牌手都是身强体壮之辈,撞击声沉闷而又浩大,震得人心颤而又血液沸腾,同袍们紧紧跟随其后,死死盯着前方,在心中默默计算出手的时机和方位。战阵之中的残酷搏杀,很多时候将士只出手一次,就能取得杀伤敌人的效果,或者落入被敌方杀伤的境地,所以不出手则已,出手必定竭尽全力,在这种情况下,时机和方位的把握、争取就分外重要。
吼声与惨叫声此起彼伏,刺中对方的将士身体前躬,被刺中的将士身体后弯,砍中对方的将士气拔山河,被砍中的将士栽倒在地。时间在双方最前面的将士第一波出手的时候,似有霎时间的定格,然而不等战果被看清,紧随其后将士的第二波出手已经发起,彼此之间并没有多少缝隙。船体在摇晃、起伏,将士们脚步越是重,动作越是大,船体摇晃、起伏的也就越激烈,吴生看到通道两段的将士,在撞击中身子不稳,接二连三的倒进河中。
阳光在此时本不该太热,然而此时照耀在将士的甲胄上,却显得分外炽烈,耀眼而又刺眼,挥斩的兵刃仿佛带着金光,流汗的一张张面孔通红得犹如烙铁,飞溅的鲜血格外不真实,谁看谁都觉得像是怪物,连惨叫怒吼声都似远似近,好像在空气中飘荡碰撞。
——然而,如果有将士产生了这种感知,就意味着他已经受伤,即将死去。
吴生一脚重重踏在木板上,铁斧用力砍在对方的大盾上,他感到大盾往后挪了一分,那应该是对方盾牌手脚步被震得后退的结果,不等吴生举起铁斧再度斩下,身旁的同袍已是一斧头砍在大盾上,这下让那未站稳的盾牌手彻底没了重心,身体栽倒、盾牌也歪了,吴生和同袍抓住时机,挥动铁斧杀入对方阵中。
铁斧虽然不如横刀灵活,但威力无疑要大些,但凡用力用到了实处,砍在敌人身上一定破甲,轻则带出一片血肉,重则直接将对方砍倒。用铁斧作战的将士,若是出手间不能一击伤敌,则会吃铁斧不灵活的亏,在回手再击的空档中,被对方杀伤,所以善用铁斧者,不出手则已,出手一定有战果。
脚下倒下的人越来越多,因为血流在木板上而不是地上的原因,不时有人踩着血滩滑倒,撞倒一片人,木板到底不是将船舶全都覆盖了,所以还有人在逼仄的船体中厮杀,一击不中就得抱着对方摔进河里——落水的越来越多,双方纵横在浮桥两侧的船舶,彼此射杀,既杀对方的落水者,也抽空救己方的落水者。
各种声音杂乱无章,轰炸着人的耳膜。
场面看起来混乱不堪。
一个多时辰的厮杀,朔方军仗着甲坚兵利,取得了一些进展,将定难军逼退了不少的距离,但战斗远未到停止的时候。到得此时,朔方军将士开始用巨斧去砍浮桥,尤其是去斩铁链。铁链本身就很坚固,需要力壮者用巨斧不停劈斩,船体晃荡的厉害,挥斩铁链的难度不小。还有后进者不停往船体上泼油,只待撤退的时候就纵火焚烧。
双方的将校都在大声喝令,定难军要保浮桥、保铁链,朔方军要断浮桥、断铁链,血淋淋的厮杀犹如野兽在撕咬,战斗中的将士,不是畏惧了就是疯狂了,后者在鲜血与死亡的刺激面前,已经毫无理智可言,杀红眼的只想往前冲,哪怕与敌同归于尽也在所不惜。
吴生脚下一滑摔倒在地,连带着撞到两三人,好歹铁斧没丢,拼命在身前挥舞,一名定难军将士寻机扑了上来,与他扭打在一处,两人在血泊中滚了半晌,沾了一身血,落进了船体里。
吴生被对方抵在角落,掐住了咽喉,没多时一张脸就涨成了青紫色,战斗多时,他早就疲惫了,此时双臂拼命拍打对方,去抓对方的眼睛,却因为力道不够,没发挥甚么用。不时,他闻到了浓烈的血腥味,不是别人的,是他的鼻孔里涌出了两道血来。鼻血淌进了嘴里,染红了牙齿。
太阳正在对方头顶,金灿灿的,刺得吴生睁不开眼,对方的脸庞在烈阳下成了一团阴影,看不清,但吴生能感受到那张脸的疯狂与扭曲。此刻,死亡就在阳光里,在极度明媚的阳光里。极光明的地方,一定会有黑暗,正如对方那张脸。脑袋在船体上挤歪了,吴生的念头疯狂转着,他忽然不去试图抓瞎对方的眼睛了,被对方骑在身上,他也够不着靴子里的匕首,他拼了命的解下自己本就已经歪斜的兜鍪,抓住了就用尽全力朝对方脑门上砸去。
他失去了一部分距离感,兜鍪没有砸到对方太阳穴,而是挥在了对方脸上,对方哀嚎一声,手上动作立即就轻了,吴生又使劲砸了两下,终于让对方遭受重创,生命最危急的关头,求生的本能比甚么都强,他竟然从对方身下挣脱出来,他没忘记手中唯一的武器,逮着对方一轮一轮的挥砸。
晃荡起伏的船体像是温床,又像是驶向黄泉的马车,刺痛眼膜的阳光让吴生极度不适,他想要呕吐,他支撑不住将要倒下了,但他没有,因为面前还有一个正努力想杀死自己的敌人。兜鍪上染了血、也黏上了碎肉,吴生没有注意到,一只眼珠子就吊在兜鍪上,随着他的动作,飞进了河里,嘭的一声,落水声很清脆。血肉溅了吴生一脸,他心中没了念头,脑中一片空白,眼前的世界蒙上了一层血色,只是不断挥击兜鍪。
他忽然觉得鲜血的味道分外诱人,他听到对方哭爹喊娘的惨叫,竟然觉得说不出的悦耳,这些都刺激着他手中的动作更快更有力,终于,他忍不住疯狂的叫喊起来,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喊什么,但他觉得自己应该喊出来、必须喊出来,因为吼声就在胸口处,就在咽喉处,他不知道,他放肆的喊声和猖狂的笑声夹在一起,像极了鬼哭,不,鬼哭也不能如此让人不寒而栗。
对方早已不动了,吴生停下来的时候,身体一阵脱力,他无意识的坐倒在对方身旁,靠着船舷,大口呼吸着,周围的环境闯入他的感知,他从未觉得阳光如此血腥,还很黏稠,船外波光粼粼的河水都让他阵阵眩晕,好似天地自在旋转。渐渐的,他的瞳孔恢复了焦距,这时,他向身旁的望去,当他看清面前人那张残破的脸时,他吓得肝胆欲裂——那已经不能称之为脸了,五官早已没了踪影,半个脑袋也已不见了,只剩下一个血肉模糊的凹面,骨头渣和碎裂的牙齿裹挟在血肉里,没有甚么人的脸能这样狰狞,它就像一个盛放碎肉的血盆。在这个盆里,吴生看到了对方的咽喉、食道,因为那里在不停往外冒血。忽然间,血不冒了,露出一个黑漆漆的空洞,看不到底,就像一个漩涡,要拉扯着人的灵魂沉进去,碾成粉末。
吴生再也忍不住,趴在船舷上疯狂呕吐起来。
第903章 一日朔方一日战,能得几人见州城(九)
浮桥还是被点燃了,黄蓝火焰从木板、船舶上蹿起来,很快就将它们赖以寄生的物什吞噬,它们像是濒死之人伸出的手,不由分说的抓住一切可以抓住的存在。在火焰上方,空气被火烧得有些扭曲。
火焰彼此汇聚融合,很快就大了起来,随之而来的是难以忍受的热浪。火海将浮桥隔绝成两个世界,谁也不能逾越半分,蒸腾的空气和水汽,和死去将士的灵魂一起升入空中,热火难耐的天地间,似有丝丝寒气透出来,冰寒彻。时近正午了,烈阳当头本就难受得紧,铠甲下的战袍早已贴在身上,将士们行动间都能滴出水来,哪里还能忍受大火的烘烤,所谓刀山火海、烈火油锅,不外如是。
火烧木头的味道并没有能将血腥味掩盖下去,染血木板、船体在火海中的味道说不出的怪异,屡屡黑烟在火焰中袅袅升腾,尸体、断肢残骸、脏腑、碎肉,合着战袍甲胄,在火烧下不停蜷缩,皮肉寸寸皲裂,肌肉渐渐焦糊,尸油滴滴渗出,猩红的铁甲边缘红透了,将融未融,人肉被烧熟的场景、味道,跟羊肉、猪肉差别并不太大,浓浓的恶心感挥之不去。
眼前的场景,有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像河水涛涛声萦绕在脑际,又像是午夜的噩梦,让人心烦意乱。这般折磨人的光景,让人恨不得挖掉自己眼珠子不去看,割掉自己的鼻子不去闻。
吴生趴在船舷上还未吐完,就被火熏得浑身燥热,他回头看到瞬间燃烧起来的火海,再也顾不得胃中的不适,从船舷旁一惊而起,手脚并用爬上浮桥,跟在火速撤退的朔方军同袍后面,向河岸歇斯底里的奔跑。
他跑的时机太迟了些,跳到岸上的时候,腿上的战袍已经烧起来,他连忙滚进泥沙里来回打滚,在左右同袍七手八脚的帮助下,好歹将火势扑灭,再看膝盖上下,已经一片不正常的红烫痕迹,气泡都起了好几个,格外醒目,吴生却顾不得这些,不由自主望向燃烧的浮桥,眼中还有惊魂普定的神色。
浮桥上还有一些伤员,或者来不及从火海中撤离的将士,或者被火海吞噬了身躯,或者被火焰咬住了战袍,后者还好一些,尚可逃离,哪怕是跳进河水中,也有一线生机,前者的境遇就分外悲惨,任他们在火海中如何扑腾,都已经爬不起来,更不会有人去救他们,整个人渐渐被烧成了黑色,连痛苦的挣扎动作都显得那样僵硬,渐渐的,场外的人只能看见他们身体四肢的轮廓,绝望痛苦的惨嚎声划破长空,让人闻之手脚冰冷,最后,这些身体不由自主的蜷缩成一团,没了声息也没了动作,肉身中被火烧出来的人油,反过来又助涨了火焰的燃烧之势,尸体在火海中静静的燃烧,化成了火海的一部分,便是尸骨噼里啪啦的燃烧声,也不能传出多远。
吴生本就没有吐完,看到这一幕,再也忍不住,又弓着背四肢趴在地上作呕,只是他的肠胃虽然不停痉挛,腹中却已没有东西可吐,只有一道道清水黄水,黏稠的像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