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国帝王-第6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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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不器先是愣了愣,而后苦笑道:“杨兄以为,太子殿下请你去洛阳书院教书,是为朝廷豢养读书人,是为朝廷沽名钓誉?”
“王兄不以为然否?”杨悫道,“洛阳书院教授百家之学,这也就罢了,然则百工之人,焉能也在学院开宗立派,教授杂学?非是杨某食古不化,只是这等学院,闻所未闻,士农工商齐聚一堂,不分高下一律平等,有违圣贤教诲。此等书院,若说不是为了沽名钓誉,杨某却是不信。”
王不器沉默下来。
半晌,他叹道:“太子殿下先前谓我曰:书院是百年大计,诚然有利于千秋,然则推行必受阻碍,为文道正统所不容,此言诚不欺我啊!”
从洛阳到虞城来,说远不远说近却也不近,王不器之所以奔波赶来,就是因为杨悫这位隐于市井的大家,在士林中很有声望,此番洛阳书院筹建,诸多学问大家尤其是儒家学者,虽然受到朝廷邀请,但因为杨悫方才所说的原因,不愿立即前去洛阳书院,都在犹豫不定彼此观望,到得后来,杨悫因其在士林中的地位和影响力,便成为了一大批人观望的对象,若杨悫不去洛阳,很多当世真正的大家也不会去,若是杨悫去了,天下儒士必会云集景从。
从某种程度上可以说,若是杨悫肯去洛阳,洛阳书院就不缺先生,若是杨悫不去,至少短时间内洛阳学院的先生凑不齐,当头炮也就打不响了。
王不器见杨悫态度坚决,不愿与他争锋相对,遂暂时换了个话题,“听闻杨兄有一得意门生,能够日诵一卷,可是如此?”
“王兄说的是同文否?”说起自己的得意门生,杨悫眼中有了笑意,“此子自幼父母双亡,侍奉祖母却是极孝,只因家境贫寒,无力入学舍就学,早年时常于舍外偷听,我见其心诚,有一日便拉着他教了一卷《礼记》,不料此子过目成诵,一日便能背得一卷,如此天资实在可贵,我这便留了他在学舍,自那之后,此子勤奋向学,日夜不倦,今已颇成气候矣。”
王不器抚须道:“同文这名,却是极好。”
杨悫目露自豪之色,“此子原本非是此名,只是因见天下大乱之后,儒学为世人所疑,文脉不昌,诸脉学问不同,治国治学思想混乱,所以才有了这名,是有大志向啊!”
王不器感慨万分,“如此俊彦,可能一见?”
杨悫笑道:“有何不可?”便叫仆役去找戚同文来。
片刻之后,仆役来回话,说戚同文在街上碰见了个人,正在与那人讨论学问,竟是一时没有要回来的意思。
“这却怪了。”杨悫面色疑惑,为王不器解释了一番,“这虞城的士子,与同文常有一同讨论学问,只是能让他在街上驻足,得师命而不归的,却是不曾有过。”
暗自琢磨半晌,杨悫竟也来了兴致,起身道:“如有这等士子,某却要去会上一会了。王兄同去否?”
王不器无奈,只得跟着杨悫出门。不久,就见前面的街上围了一群人,看穿着打扮,其中有不少读书人,正聚精会神听场中的人辩论。
杨悫、王不器二人连忙赶过去,众人见杨悫来了,无论是读书人还是不是读书人,都纷纷执礼让道,两人得以很快看见场中的人。
只是这一看,王不器率先愣住了,“这……这怎么可能?”
场中两人,都是二三十岁的模样,一人粗布麻衫,一人锦衣貂裘,前者面红耳赤,后者气定神闲,见此模样,杨悫心头一震,那粗布麻衫的正是戚同文,只是看样子,他却是在论学中处在下风,只是杨悫不能理解,戚同文纵然学问不如人,却也不至于被人逼迫到这等田地吧?那锦衣公子,却是谁人?
“同文,汝友何人?”杨悫问。
戚同文生得眉清目秀,闻言执礼先行拜见,而后道:“这位是李兄,洛阳人氏……”
“洛阳李氏?”杨悫朝那年轻人看过去,但见对方面带微笑,气度不凡,正向自己行礼。
不等杨悫再说甚么,王不器突然说了句话,让杨悫立即怔住。
“太子殿下……殿下怎么到这来了?”王不器惊诧万分。
李从璟向杨悫见礼之后,微笑道:“来向先生请教学问。”
戚同文一脸震惊,比王不器还要震惊。
但最震惊的,还是杨悫,他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是最没风度的那个了。
半晌之后,李从璟站在杨悫所办的学舍面前,抬头看了一眼牌匾。
睢阳书舍。
这便是睢阳书院的前身了。
而睢阳书院,便是中国古代四大书院之一,应天书院的前身。
杨悫、戚同文,都是教育界的千古名人。
这正是李从璟不惜亲自来请杨悫、戚同文去洛阳的原因。笑了笑,李从璟踏进院门。
……
半日后,杨悫、戚同文,在书舍门口,目送李从璟与王不器离去。
戚同文看着感慨万分的老师,躬身问道:“先生可是决定了?”
“决定了。”杨悫长吐一口气,竟有种如释重负之感,他转身看向自己的得意门生,“可记得当日为师劝你出仕时,你回为师的话?”
戚同文点点头,“长者不仕,同文亦不仕。”
杨悫双目含笑,“如今为师已经决定去洛阳,你可愿同去?”
戚同文目光坚定,“长者仕,同文愿随之。”
第806章 天下士子入洛阳,衣冠南渡自此终
金陵。
天明,卢绛与蒯鳌一同走出大丞相府。府前有灯树,树上悬挂许多彩灯,映照得灯上的花鸟人物栩栩如生。只是到了这时分,彩灯却是不如夜里明亮了,显得有气无力。晨风拂面,有些冷,刺在一宿未眠的脸上,有些疼。
卢绛与蒯鳌没有倦意,甚至没有冷意,此时他们身体里有一团火在燃烧。在这团火面前,区区疲惫寒冷实在是微不足道。
“春风得意马蹄疾。”卢绛自嘲一笑,此情此景当纵马狂奔,可惜的是,他们并没有马。没有马的两个人,自然只能徒步离开大丞相府。一夜喧嚣过后的街道行人寥寥,车马稀疏,显得有几分冷清。
在街巷转角,有壮士扶墙而吐,吐得雄壮的身子弓成了虾米。也有书生坐在冰冷的街上,形如无赖,口齿不清却大着嗓门唾骂朝政昏暗,骂着骂着就哭了,涕泗横流。
卢绛和蒯鳌脚步轻快,却也没有忽略身旁正在发生的事,蒯鳌先将脚步停了下来。
同伴停住了脚步,卢绛自然也只能停下来。
蒯鳌望着那个痛哭流涕的书生,“或许我们该去帮他一把。”
卢绛点点头,“的确该帮他闭嘴,再让他这样骂下去,就算丞相的人不动手,某都要动手了。”
蒯鳌看了卢绛一眼,“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卢绛仍旧是点头,“我知道你是甚么意思。”
蒯鳌道:“那你说那样的话是甚么意思?”
卢绛也看向蒯鳌,“难道你不了解我的意思?”
蒯鳌道:“或许我了解的不够透彻。”
卢绛收回目光,语气忽然有些沉重,“或许我自己都不能了解得透彻。”
蒯鳌道:“你何不说来听听?”
卢绛的目光落在那个书生身上,没有同情没有悲悯。在他看来,对方不过就是个不得志的失败者而已,他失败,不是因为没有才学就是没有运气,而没有这两个东西的人,在大争之世是出不了头的,所以卢绛对他没有半分感情。
但卢绛的目光,却始终停留在书生身上,没有挪开。
这个书生,仿佛在提醒他甚么。又或者,他在借助这个书生提醒他甚么。
卢绛缓缓开口,“我的性子你多少知晓一些,轻狂任性,胡作非为,不肯循规蹈矩,也不肯戮力常人眼中的实事。”
蒯鳌:“既然你平素向来仰慕魏晋之风,自然不会戮力实事。”
卢绛微微摇头,神色复杂,“你也应该知晓,那些所谓实事,都只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沉浸到这种事情里,除却平白消耗了雄心壮志,并没有甚么益处。常人能把自己奉献给小事,看县令都要拼命仰着头,我不行。”
蒯鳌道:“因为你不想做常人,不想看县令都要仰着头。”
“当然!成大事者,都不是常人!”卢绛语气重了几分,“我读书只略通大旨,是因为咬文嚼字乃文士所为,而我不屑于为文士。要研究时弊,经世致用,就更不能做书袋子!大争之世,通博弈角抵,精纵横兵法,知当世利弊,方能有所作为!”
蒯鳌道:“不做书袋子,则学无所成,为世俗所不容,莫说为国事出力,便是连饭食都成问题。”
卢绛一挥衣袖,慨然道:“为求做县吏而读书,某不耻也!”
蒯鳌冷笑道:“不做县吏,便无谋生之道,而你偏偏喜好酒肉,任侠任性,遂只能做那些旁门左道。”
卢绛面上毫无愧色,“大丈夫生于世间,若不能任侠任性,不羁快活,与草木禽兽何异?既然任侠任性,何必拘泥于俗世礼法?”
蒯鳌沉默下来。
卢绛也沉默下来。
半晌,蒯鳌忽而一叹。又片刻,方道:“你若想嚎哭,大可去那书生旁边坐着,他那酒壶里,应该还有小半壶酒。”
他话音刚落,卢绛果然走了过去,大步流星。一屁股坐到涕泗糊了一脸、低着头喋喋不休的书生身旁,抓起那个装着廉价酒水的酒壶,仰脖就灌。
蒯鳌也走过来,在卢绛身旁坐下。
书生醉眼朦胧的看了两人一眼,没理会。
卢绛喝了酒,却没有嚎哭。
他抬头望着天,不让泪水夺眶,声音暗哑:“几年前,某去洛阳,举进士不中,辗转做了吉州回运务计吏,因不喜繁杂事务,遂盗库金而走,归乡途中蒙人看重,赠某钱财,未及至家,又因赌博饮酒耗尽,到得家中,母亲兄弟无不鄙视于某,后入白鹿洞书院,也未曾更易习性,埋首典籍之中,到得如今,年近三十,一无所成。”
蒯鳌望着街巷,“虽未曾成事,然每日饮酒作乐,任性妄为,无拘无束,不也当得快活二字?”
“快活?”卢绛语音嘲讽,他不是嘲讽别人,是在嘲讽自己,“或许的确快活过。”
蒯鳌又道:“若真的快活,何必来金陵?”
卢绛一口气饮完壶中烈酒,将酒壶狠狠掷出,“人生在世,怎能脱得开人伦之道?双亲兄弟,因你无为而鄙视,因你有为而赞美,某纵然不在乎旁人议论,却也脱不开赡养双亲、传宗接代的束缚。任侠任性?世上有几人为此而真的快活?”
蒯鳌的目光不知落在何处,“任侠任性不过是一种姿态,然而无论人以何种姿态活着,最终都要建功立业,施展平生抱负。三十而无成,谁能不痛苦?谁又能不痛恨自己?饮酒博弈越狠,不过是掩饰越深。但真正有志向的人,饮再多酒,也麻痹不了自身。”
卢绛站起身,理理衣袍,“所以我到金陵来了。”
蒯鳌也站起身,“既然来了,就没有退路。”
卢绛道:“纵死无悔。”
蒯鳌道:“因为一事无成,比死了还要痛苦。”
卢绛笑了笑,“那我们还等甚么?”
蒯鳌也笑道:“不用等,我们走。”
两人大步离开街巷。
醉酒的书生眼看着两人离去,渐行渐远,浑浊的眸子里没有半分色彩。他曲着身子摸索了半天,也没能摸到自己的酒壶。他感觉有些疲惫,困意像潮水般涌来。他想找个地方睡上一觉,那地方最好有床。但他马上想到他在金陵找不到这样的地方,因为他在金陵既没有家,身上也没了钱财。所以最后他只能卷缩在街角,抱着自己的双臂在冰冷的泥地上睡去。
他有一颗流淌着热血的心。
但现在,这颗心在冰冷的街道上,渐渐冷却了。
在梦里,一个小商贾模样的人到了他面前,眼中带着轻视,居高临下审视着他。好半晌后,小商贾踢了他一脚,问他会不会算账,若是会,就赏给他一碗饭吃。他费力的爬起来,跟在那个小商贾后面走了。自此之后,他日日忍受着小商贾对他的吆五喝六。渐渐的,他的背越来越低,他的腰越来越弯。到最后,已经跟一条狗没有两样。
值得庆幸的是,一条有主人的狗,是不用露宿街头的。
……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可见在天地眼里,人和狗是没有区别的。同样是在这世上寻一碗饭吃的生灵,人凭什么就跟狗不一样,比狗要高贵?”
面对这样的问题,李从璟没有立即回答。
问这个问题的人,好似也没有期望他会回答。
嵩山之阳,奉天宫。
问李从璟这话的,是一位道士,一位须发皆白,仙风道骨的道士。
“人比狗要强。”李从璟道。
“强在何处?”道士又问,“是因为人的手里有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