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国帝王-第6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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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镐一颗棋子迟迟落不下去,李从荣也不催他,放下棋子双手笼袖,叹道:“想必先生还记得夏州。曾今我问先生,可否去夏州立功的时候,先生百般阻拦,想必是算准了我还是会向父亲请命。今日我要告诉先生的是,夏州那块硬骨头,已经由石敬瑭去啃了。”
他笑了笑,有些轻蔑,“我在洛阳弄出那些针对兄长的事后,得知我要起势,他第一个跑过来投靠,殊不知正是此举,断送了他的前程。出镇河东,父亲本来曾考量过他,但后来……哼,他竟然还求到我面前来。我的确为他向父亲提了这事,但也不过是聊作应对罢了,算是对他有所‘交代’,我何曾真正据理力争过?”
边镐终于落下棋子,落魄道:“看来当日殿下起势,就是皇帝为了辨忠奸,布大局,我等,却是不请自来,自入君瓮了……”
“两川战事顺利,父亲高瞻远瞩,自然要为新政深化做准备,父亲又有意在三五年内改变大唐面貌,自然要布局深远一些,非常时期非常手段,不如此不能迅速认清良臣奸佞。”李从荣眼中露出崇敬爱戴之色,“先生与旁人之所以认不清这个局,无非是认为我与兄长就该一槽争食,甚至是自相残杀,父亲就该权术天下,用我来平衡兄长,免得兄长功高震主,把持朝政。”
他站起身来,眼前的江陵水师已经过去的差不多,这也意味着荆江口的战争即将开始,“你们却是不知,我们父子根本就不是这等人。其实我很费解,古往今来,帝王家手足相残的事固然不少,但父慈子孝兄弟同心的也很多,你们何以一定认为,我大唐社稷就该鲜血淋漓?”
边镐惨然一笑,“世道如此,人心丧乱,谁人之过?”
李从荣望了边镐一眼,“兄长曾言,世道丧乱,源于人心丧乱,人心丧乱,是为道德不存,道德不存,始于礼崩乐坏,礼崩乐坏源于君不君、臣不臣。”
他又看向楼船前的浩瀚大江,“我大唐要廓清宇内,一统天下,重立秩序,再塑盛世,就得先从君臣之道入手。君王做君王该做的事,有君王的样子,臣子做臣子该做的事,有臣子的样子。人伦之道,有男女而后有夫妇,有夫妇而后有父子,有父子而后有君臣,所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如此,道德再立,则天下祥和,人心安定,礼乐和鸣。”
边镐张了张嘴,一时无言。
李从荣重回小案,施然而坐,拿起一颗棋子,缓缓放入棋盘,“将来事将来议,眼下这局棋,却是得走完。”
他看了边镐一眼,“我们父子三人布下的局,此番到底是一石几鸟,眼下还不好说。不过先生这一鸟,我已经吃定了,楚地这一鸟,也跑不掉。”
边镐怔怔半晌,迟迟不肯落子。
忽的喷出一口鲜血,洒落棋盘。
他人也栽倒在棋盘上。
第759章 俯观八百里洞庭,回望三千里山河(五)
江陵水师临近荆江口的时候,正是五更天之前。夜里行船难度不小,江陵水师用了许多灯火通明的走舸小船在前探路,一方面为水师开道,一方面也为水师标出河道宽窄与障碍物。水师旗鼓指令完备,夜间也用火光传令,走舸的灯火变化,足以让训练有素的江陵水师应对一切情况。
二十余艘走舸探路,数十艘斗舰在前,在几艘艨艟战舰中间,才是一艘高达六丈的巨大楼船,这艘楼船在长达二十余丈的船体上,仅是建楼就有三重,旗鼓完备,甲士林立。
甲板上,披挂齐整的马怀远迎风而立,江风如刀般打在他脸上,让他的五官也如刀削一般棱角分明。
“夜间行船,有利有弊,多数时候甚至是弊大于利,因为黑夜不便视物的关系,水师就必须大举灯火,这也就失去了隐藏自身的意义。”马怀远持刀前望,面不改色,“但夜间行船,需要利用的便是不能视物的黑夜,惟其如此,水师破夜而来,方能收神兵天降之效,在敌仓惶惊诧调度不便之时,予敌突然打击。”
马小刀笑嘻嘻道:“将军所言,皆寻常之时也,眼下却是不管用。那杨吴水师,早料到了我等会来,何来仓惶惊诧调度不便之说?”
马怀远也不看他,不再说话。
周小全抱着横刀冷冰冰道:“做戏要做全套,大事可都毁在细节处。再者,水师紧要的布置,都需得这黑夜来做掩护,怎能不趁夜而进?”
马小刀满脸不服气,斜眼看着周小全,那意思是啥事儿就你懂行了吧?
辽阔的江面上,星火渐露,俄而遂有一片星海,连线成银河,遥遥在望。
那是杨吴水师。
杨吴水师身后,岳州城。
此时,岳州城上,徐知诰青衫革带,同样是迎风而立,望向江面。
无尽黑暗的深处,忽而有萤火点亮,一点两点三点,点点成面,萤火渐亮而渐密,灯火袭进,有千军万马。
更有高处萤火明亮者,如有巨兽在彼处出没,双眼煞气逼人。
徐知诰嘴角有了笑意。
“夫船者,将士之城郭、营垒、车马。船舰得力,以战则勇,以守则固,以追则速,以冲则坚。”宋齐丘在徐知诰身旁嘿然,“水师最是比拼楼船质地,那江陵水师自认三年练兵,而后能与我大吴一战,殊不知我大吴水师数十年积累,休说将士勇武,便是楼船战舰都非他们可比。此番江陵水师来袭,正是鱼往锅里跃,羊往火坑跳。”
林仁肇见宋齐丘说得有趣,嘿嘿笑道:“将士们早已摩拳擦掌,就等着大快朵颐了。”
说到这,众人都将目光看向徐知诰。
徐知诰保持着八风不动的姿态,“传令,江口水师只许败不许胜,而后退入洞庭湖。待将敌贼引入湖口,湖中水师四面合围,一举将其围而歼之!”
传令使大声应诺,疾步而去。
徐知诰抬起头,正看见满天繁星,“八百里洞庭,能容纳多少繁星多少尸骸?要染红这湖秋水,又需要多少人的鲜血?”
“那必然不少!”
马怀远望着远处密密麻麻的灯火,楼船的结构已经依稀能见。
船上是灯火,船下也是灯火。
此处水师阵型已趋于完成,马小刀凑近问:“将军?”
马怀远不动声色,“先冲上一阵,探探对方虚实。”
马小刀得令而去。
百千只火把,照不亮这黑夜,这黑夜也吞噬不了这些火把,灯火依旧通明,而黑夜依旧低沉。
蓦地,黑夜的心跳骤然加重,仿佛它的心脏跳出了身躯。
那是战鼓的声音。
江陵水师的指挥船上,火把飞舞。
须臾,前阵百十艘战舰,悠忽驶出,不多时便化作离弦之箭,直奔杨吴水师大阵。
近百艘斗舰在前,二十艘楼船居中,如同在水上快速移动的堡垒、城池。
江陵水师主体,在其后缓缓行进,只见其灯火如瀑,楼船层层叠叠,根本无法看清有多少只船。
停靠在荆江口的杨吴水师,总计不过数百艘战舰,眼见江陵水师大举袭来,灯火覆江,楼船如林,却也不甘示弱,很快划动战舰,全面迎了上来。
战舰还未相接,弓弩已是率先发矢。一排排军士出现在船舷(女墙)后,张开弓弦放出利箭,然后迅速退后,阵阵或近或远的弦动声中,箭矢飞跃战舰前的江面上空,落入对方船群中。
斗舰船舷上的女墙可避半身,军士们猫在女墙后,箭矢在船舷上叮叮当当,又在甲板上颤颤巍巍。
楼船上有大弩,甚至床弩、投石车,待得敌舰一旦进入打击范围,巨大弩矢轰然弹射而出,那脆弱些的木女墙,便被一穿而过,躲避在女墙后的军士,顿时就跟女墙钉在一起。若是投石车将石块轰到旗杆、船舷上,免不得木屑横飞,若是砸到人,必有人死于非命。
两边水师,战斗最激烈的是蒙冲斗舰,而巨大楼船,则是战场中的庞然大物,至于走舸,犹如大象脚下的蚂蚁,不过是作非常之用罢了。
双方船舰一旦靠近,两边军士就会用铁钩构住彼此船舷,将舰船拉进靠近,而后木板搭出,亦或直接攀过船舷,杀进对方的船中。
船上各处,甲板上,走道上,船舱里,凡是灯火照耀之地,都是彼此厮杀的军士。
杀声震动江水,波浪滚滚。
望着眼前热火朝天激战的船舰群,马小刀微微色变,“杨吴水师怎么就这么点兵力?”
不时,有十数条走舸先后靠了楼船,上面的精锐军士攀上楼船,来向马怀远禀报,“荆江口再无杨吴水师!”
“怎会如此?”马小刀神色骇然,“照理说,杨吴水怎么都该比江陵水师多,如何就这数百条船?我们预备了那许多船只,就为一举烧毁杨吴水师,如今杨吴水师不过数百条船,这到底是烧还是不烧?”
周小全沉声道:“若是此时纵火烧船,焚毁敌贼舰船数百艘,也算得上是大胜。但距离事先预计的效果,却是差得甚远。若是经此一战,杨吴水师主力仍在,此战的布局可就全都泡了汤。”看向马怀远,“依末将之见,还是再看一看为好。”
马小刀惊疑不定,“此番前来的将士,总计不过两千余人,若是再这般打下去,待得天明,迟早要露馅。”
马怀远不为所动,寻思片刻,“若是今夜我军携重兵而来,此时果真奇袭得手,见敌舰不过数百,该当如何?”
周小全接话道:“自然是一鼓作气,将敌舰全灭,如此大军方能安然登岸,一举去攻占岳州城!”
马怀远点点头,“既是如此,还等甚么,传令前阵,加大攻势,全力杀敌!”
马小刀惊讶道:“可若是敌贼力战,我军绝非对手!眼下出手,好歹能毁敌船数百艘,若是被敌贼杀败,可就全军大溃,满盘皆输了!”
马怀远看着战场不说话,周小全双目似箭,咬牙道:“杨吴水师既然知晓我军前来,而只布置这些兵力迎战,主力全然不见踪影,打的肯定是诈败而逃,诱我深入,而后聚而歼之的主意。大军猛攻,敌贼必退!”
马小刀张张嘴,最终还是说不出甚么话来。
荆江口,杨吴水师,楼船上的将领见江陵水师加大攻势,一时间让杨吴水师损失骤增,他脸上不仅没有担忧之色,反而喜上眉梢,当即大喝道:“传令全军,退往洞庭湖!”
数百艘杨吴船舰,顶着灯火,从荆江口转向,狼狈退往洞庭湖口。在其船后,江陵水师鼓噪而进,追杀不休,不时也进了湖口。
直到这时,天色仍是昏暗。
如果是白日,岳州城或许能够发现,江陵水师除却前阵,中、后阵的舰船,斗舰、楼船并不多,多的只是走舸,总计数千。但此时却无法发现异样,毕竟灯火可以伪装。
在江陵水师追进洞庭湖口的时候,走舸纷纷扬浆,泥鳅般飞速而出,到了前阵楼船、斗舰身侧。
洞庭湖口两边,三千艘杨吴水师楼船,默默静立,一点灯火也无。
直到从荆江口败退回来的数百艘杨吴水师进到洞庭湖,眼见江陵水师灯火幢幢,紧追不舍,已经无法再退回,那洞庭湖口两侧浩瀚的水面上,骤然响起天塌般的战鼓声。
战鼓声惊碎了寂静的洞庭湖面,也打破了黑夜。
数不清的火把渐次亮起,一眼望不到边际,使人只觉如坠地狱。
接近着,三千艘杨吴水师战舰,乘风破浪,划开江水,大举袭进。那些坚固的战船,每一条都是战争巨兽,足以吞噬百十人的性命,只要他们张开血盆大口,挥舞巨爪,到了它面前的人将被撕得粉碎。
天光微醒。
马怀远望着围拢过来的杨吴战舰,身如劲松,挺拔有力。
他骤然一把抽出横刀,向前一指。
彼处,是广阔无垠的洞庭湖面,是数不清的杨吴楼船。
轰轰的战鼓声,在江陵水师中响起,密如雨点。
百艘斗舰,千艘走舸,皆满载薪草,裹满膏油,如离弦利箭,冲向那望不到边际的杨吴楼船。
直到距离杨吴楼船近了,那前头一批的斗舰、走舸上的军士,纷纷点燃船舰,而后登上接应的走舸,掉头就跑。
火光遍湖,甚至冲散了天光。
望见四下无数冲过来的火船,杨吴楼船上的将士,无不肝胆欲裂,骇得面无人色。但到了这时,想要调转船头可不是那般容易,一片手忙脚乱、尖声惊叫中,走舸冲进楼船群,撞在船身上,点燃了一艘又一艘楼船。
杨吴水师前阵,顿时一片混乱,楼船上火光冲天,席卷一切草木,无数水师将士,在火光、浓烟中仓惶奔走,然后被烧着了衣袍,满地打滚,更多的军士,则如下饺子般纷纷跳入水中。
后续千百艘江陵水师的斗舰、走舸,在军士玩命般的操控下,无视混乱的杨吴水师前阵,冲进杨吴水师楼船群中,埋头直进,并不与他们接战,只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