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国帝王-第5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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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耶律敏并没有及时向他汇报与李从璟相见的事,但想来也有今日遇刺,心绪还未平静的缘故,况且结合方才在北院时耶律敏的表现,并没有与李从璟很亲近的意思,对李从璟来找她的目的,也是直接就说了出来。
“皇上英明,正是如此!”韩延徽连忙唱了一通赞歌,“宰相大人忠心为国,这点毋庸置疑,这数年间宰相大人的表现即是明证。再者,他李从璟算什么,宰相大人凭什么对他青睐有加,生出那般心思?另外,李从璟是个对契丹视若仇寇的人,他也不应该对宰相大人有什么意图,当年宰相大人归国,他可是连阻拦都没有。”
见耶律倍点头以示认同,韩延徽继续道:“皇上不妨想想,在去岁之前,皇上对唐朝表现的还算亲近,常常遣使入唐,在这般情况下,若是宰相大人真与李从璟有那层关系,李从璟大可让唐朝与契丹联姻,宰相大人多少也会表露出这些意思,可事实如何,已是无需多言。”
这些事耶律倍并非没有想到,只是他习惯性不去完全信任任何人,如今既然韩延徽都与他所想一样,所谓旁观者清,此事被对方这么一印证,也就八九不离十了。
“身为君王,在此关键之时,的确不应该受敌人挑拨,平白去怀疑国之重臣。”耶律倍心里想着,总不能叫李从璟随意出了两招,就自乱阵脚,那也太蠢了些,如韩延徽所言,耶律敏忠心为国,这些年的确已被证明了,为了契丹百姓,她一直都是殚精竭虑。
耶律倍露出大局在握的神色,“李从璟如今手里没了依仗,又想凭空阻朕西征,为此甚至不惜利用一介女流,可见他的确是黔驴技穷了。”冷笑一声,眼露轻蔑之色,“真是贻笑大方!孤身北上,就想颠覆朕的帝国,李从璟未免也太狂妄了些,他还真以为他无所不能,是天上的神明不成!可笑,可笑至极!”
李从璟是一时人物,他的名声已让天下人敬仰,但耶律倍从不认为自己的才能就差了李从璟几分,当年他的确是依靠李从璟的帮助,才做上了契丹皇帝的宝座,但正因如此,他想要证明他比李从璟强的心才更迫切。
任何一个自认强大的人,都不会甘受他人施舍,如果有,这也只会令人更加发奋,期待有朝一日找回场子——这样的方式有很多,例如在日后去施舍当初帮助了他的人,当然也有更直接的方式,那就是打败那个人!
耶律倍认为,作为一个君王,就不该完全信任任何人,所以君王总是多疑,所以此番他才会对耶律敏有种种举措和心思,但同样的,作为一个英明之主,也该懂得去信任他的臣子,要不然,偌大的江山他还能一个人治理不成?
“许多人都暗地里诽谤朕,说朕能得到皇位完全是因为李从璟相助,然而他们却看不见当日朕的种种努力,若非有朕稳住大局,当年他李从璟轻入西楼,还不粉身碎骨?可恨那李从璟,竟也总以为是他扶朕坐上了帝位,且不停以此来羞辱朕、胁迫朕,实在是可恶至极!此番朕就要告诉世人,朕得天下,是天命所归,是朕有此才能!朕也要让李从璟知晓,朕才是真正主宰局势之人,而他不过是因人成事之辈!”
心念至此,耶律倍暗暗攥紧拳头。
“待朕西征凯旋,定要看看李从璟那时是何种神情,届时朕定要大张旗鼓,将李从璟逐出国境,让天下人都看得清楚他的狼狈无能之态!”耶律倍在心里发誓。
韩延徽见这里没他什么事了,也就不再停留,请辞离去。
两人言谈了许久,韩延徽出门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此时四处都燃起了灯火,一片明亮,在这样的夜里,光明与黑暗相互角力,万事万物前行的方向都显得模糊不定。
他早年被契丹南侵的军队卷回草原,差些性命不保,后来被耶律阿保机赏识,再到成为一国帝师,亲手策划主持了一个帝国的兴建,最后荣极一时,韩延徽这一生的经历并不平常。
于他而言,家乡在何处,大唐是何处,他心里大概早已忘记了,但一座座契丹城池的拔地而起,一项项契丹国策政体的建立,却是他亲手操控、亲眼见证的,那是他的心血,是他能力的体现,最后也成了他心血的结晶,与自己的孩子无异。
他虽然不是契丹人,但契丹就是他的归宿,因为这里有他的一切,他心血灌注的这个帝国,他绝对无法容忍它被破坏、玷污,他用毕生精力完成了一件工艺品,一件他注定无法自己拥有的杰作,他就一定要把这件艺术品交到他认可的人手里。
在韩延徽看来,纵观契丹,唯有一人够资格成为他这件杰作的主人,只有他能让自己的孩子在日后茁壮成长。
前半生,他拼命完成了这件杰作,后半生,他要用尽全力保全它、完善它。这已成了他一生所求,成了他生命的归宿,成了他活着的全部意义。
为此,他愿做任何事,哪怕是赔上余生,哪怕是赔上性命。
耶律敏自然不知道耶律倍与韩延徽的这场谈话,也不知道韩延徽心中所想,她也无心去尊重对方的想法,一个叛国者,纵然有再多理由为敌国做事,说到底不过是贪生怕死之辈、沉溺功名利禄之徒,不值得看重。在她眼里,这个背弃了家国的人,不过是契丹这个大建筑的一砖一瓦,仅此而已。
倒是与耶律倍的谈话,让她今日本就不平静的心情,变得更加混乱如麻,在回府的路上,她一直沉着面容。
让她没想到的是,在坊内的街道上,那个人竟然会出现。
耶律敏拉住了马,她心头复杂,见到这个人,让她本就混乱的心境烂如泥潭,她的脸依旧沉着,“你竟还会出现在这里?你还来找我作甚么?”
李从璟的笑容倍显无奈,“我怕若是今日不来与你相见,等再见你时,你会拿刀来捅我。”顿了顿,“再者,你今日遇险,我怎能不来看看你。”
李从璟担心的是,等耶律敏混乱的心境理出头绪,很可能就会认定他和耶律德光都不可信,而完全放弃考虑他之前的提议,李从璟无法等下去,在此之前他必须试图做些什么。
这有些无奈,但人生总是充满无奈,无论是小孩子还是大人,无论是平民还是秦王。
第670章 当年明月仍皎洁(上)
“多谢你的人救了我。”耶律敏终究是下了马,她带着李从璟来到坊中一座小亭中。如今天色已晚,便是坊中也没了什么人,四周很是安静,她先进了亭,没有落座,而是望着亭外说道。
李从璟苦笑道:“本是以防万一之举,没曾想真用上了,也实在是侥幸。”
“以防万一?防谁?还是说你早就知晓耶律德光要对我动手?”耶律敏回过头看,盯着李从璟。
“你已认定了耶律德光便是幕后主使?”李从璟迎上她的目光,“你难道就不曾有丁点怀疑?”
“怀疑?怀疑什么?”耶律敏冷笑,“除了他,还会有谁希望我死?”她的目光愈发显得寒冷,话里的意思也不难理解,想要对耶律敏不利的人,自然是对契丹图谋不轨的人,当下除了耶律德光,就只剩下大唐了。
李从璟道:“你不会连我也怀疑上了吧?”这可真是狗咬吕洞宾。
“我没有怀疑谁。”耶律敏回过头去,望着亭外冰冷的建筑,“我也不相信谁。”
李从璟不知该如何接下她这句话,站在耶律敏的角度上去看,军情处的人神不知鬼不觉藏在她车底,这本就是一件极为骇人又极为没道理的事,换了谁遇到这种情况心里都不会顺畅。
她那晚经历的惊险太大了些,大概她也从未想过这样的事会发生在她身上,经历了这样匪夷所思的凶险与变故,的确很难再去相信任何人——李从璟这般想到。
然而耶律敏方才的那句话,其实也正是李从璟想不通的地方。即便是已经确定刺客的幕后主使就是耶律倍,李从璟也想不明白,耶律倍为何要置耶律敏于死地。比起耶律德光,耶律倍更加没有理由这样做,那跟自毁长城有何区别?
话是这样说,然而当晚的情况,李从璟已经反复跟军情处确认过,当时若非藏在耶律倍彻底的人及时动手保护耶律敏,她绝对会死于刺客刀下,这是毋庸置疑的。
亭中一时安静下来,两人许久都没有再说话,末了耶律敏淡淡开口,语气漠然的厉害,“说吧,你来找我做甚么,如果仅仅是为了探望,你已经做完这件事了。”
这是摊牌的话,从另一个层面上说,也相当于逐客令。李从璟心头苦涩,他能够理解耶律敏当下的心境,同情是有的,但站在国家的角度上来说,他又不能就此结束这场会面。
“昨日你跟我说的那些话,那当我没有听到过。”耶律敏还是开口了,她依旧没有看李从璟,不知是惧怕还是厌恶,“耶律德光如果起事,那就让他来好了,我就在西楼等他,到时候沙场相见,胜负各凭本事,生死各安天命,谁也不必手下留情,也不会手下留情。”
“如果大唐要插手此事。”耶律敏终于忍不住,瘦弱的肩膀开始微微颤抖,这是她在面对耶律倍时没有过的情况,彼时她仍能做到喜怒不形于色,“我也拦不住,还是那句话,大家各凭本事……”最后一个字的音调已经变得不成样子,她终于说不下去,停了下来,不过好歹意思已经表达清楚,在这里停下也无不可。
李从璟心头有些不是滋味,亦有一丝愠怒从心底升起,他沉下声来,“与卢龙军刀兵相见也在所不惜?”
耶律敏的肩头怔了怔,不过她随即低声嘶吼道:“四年前契丹岂非已与卢龙军刀兵相见过了?!”
李从璟无话可说,他甚至感受到了一丝背叛的味道,这让他极为不快,“好!万事皆抛,倒也干净!让沙场来决定一切,倒也公平!”说完这话,李从璟佛袖而去。
开春了,天气在回暖,不过西楼的位置到底太北了些,这里的夜风依旧寒冷,冰冷的寒意能钻到骨子里去,让人站不住脚。
耶律敏的身子晃了晃,她听到了李从璟远去的脚步声,也感受到了脚步声里的愤怒,她心乱如麻,站在亭中久久未动,不知何时,她那张标致的脸上已经布满泪痕。
他终究还是走了。
她知道,这次他一走,这辈子他都走了,再也不会回来。
她心里的那个人,不会回来了。
一个契丹公主,一个大唐秦王,虽曾门当户对过,但在国家敌对的大命运面前,本就不该有什么奢望,也不该有那样的念想。
相遇既是孽缘,相逢既是离别,这一走,倒也干干净净。
她想起四年前,她与他告别回到契丹的那个夜晚。彼时她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当年她提出要离开,何尝不是因为,她没有留在他身旁的理由,没有名分?
回到契丹,难道不是无奈之举?
大概一切都是宿命。世间万物,没有什么能够敌得过宿命。早年西楼街头的偶遇,或许本就是个错误的开始。那一年她本就该投河溺水而死,他本就不该将她救上来,更不该背着她跑了整整一条街。那条街实在是太长了,以至于让她沦陷在了那个宽阔有力的背上,多年来越陷越深,无法自拔。而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结束了也好,没有结束,就没有开始。
耶律敏告诉自己告别昨日,她今日已有了一些改变,又何惧再多一些改变呢?
下定了决心的耶律敏,一把抹干了脸上的泪痕,露出一个雅致从容的笑容来,这笑容显得贵不可言。
从今日起,她只是契丹宰相,只为契丹百姓而活。便是寂寞,便是寒冷,也无所惧怕。因为,她已没有选择。
她转过身,抬起手,招呼护卫牵马过来。
然而她的手刚抬起,就僵在了半空,她脸上那贵不可言的笑容,也在刹那间凝固,这一瞬间,她眼中尽是意外与茫然之色,像是刚出生第一眼见到这个世界的婴儿。
在她面前,本该早已离开的李从璟,却毫无道理的站在那里。
李从璟向她露出了一个笑容,人畜无害,春暖花开。
不等她有下一个反应,李从璟已经一把拉住了她的手,然后她就感到自己的身体不由自主离开了原地,在街巷里飞奔起来。
第671章 当年明月仍皎洁(中)
李从璟归来时已是翌日天明,莫离、桃夭夭等人瞧见了他,面色免不得都很怪异,然而怪异之外,更多却是凝重之色,诸人都没有在此时打趣他,李从璟见众人这番模样,心头顿时有了预感。
“议事堂。”李从璟没有二话,带头去了议事堂。
没有人知道李从璟和他的一众幕僚在议事堂谈论了哪些事,就像没有人知道李从璟昨夜和耶律敏发生了什么,即便是有心盯着李从璟的西楼各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