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国帝王-第3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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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得的好天气,万里无云,艳阳高照,连带空气都新鲜了几分。
行军路上,李从璟策马跃上一处缓坡,纵目远望。万里山河,渤海与中原差异明显,不过冬日却是一样萧索。黑土黄木,鸟雀绝迹。李从璟静坐在马背上一动不动,目光深邃,视线半天不见挪移,这样的模样意味着他在思考。
伟大源于思考,只是无人知晓他在想些什么。
“置君子都于绝境,把全局之重,系于郭威一人之肩,是否有些不放心?”莫离不知何时已立马在李从璟身侧,座下白马配上他的白袍,如冬雪一般明亮。
“郭威是大将之才,统领君子都多时,也曾孤军入草原,千里转战,应付眼下局面,虽然艰难,却也是其所长,我并不太担心。”李从璟收敛了思绪,往下还有句话他没说,郭威是有大势运的人,这方面整个百战军无人及得上,若说逢凶化吉遇难呈祥,他是最有希望走出绝境的。
“自入渤海,我便觉得你胸有不平之气,自黑石领归来,这份不平之气愈发重了,这是为何?”莫离一寸寸展开折扇,又一寸寸收起,却没有摇动起来。
李从璟失笑,“你何时学得了望气的本事?”
“我不会望气。”莫离望向李从璟,认真地说道,“但我能感知你心境的变化。”
李从璟默然,轻叹口气,收回的目光再次远放这异国他乡的河山,“自进入渤海以来,时日尚短,而已历经数战,将士颇有伤亡,又因此地冬日极为严寒,多有冻伤者……战事减员和非战减员,都已不可小视。”
“出国征战,自然倍加艰难,何况因为局势变幻,我等的补给,已有些跟不上。”莫离颔首说道,“这的确是一个原因,但应该不止于此吧?”
李从璟掏出一张纸递给莫离,目光渐渐清冷,“这是军情处上报的来自江南的最新情报。”
“又是吴国?”莫离展开纸张快速浏览一遍,文雅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怒意,“倒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主!”
“串联契丹,遏止我朝,又在我军伐蜀大成、我等与耶律阿保机鏖战之际,在边境囤积重兵,虎视眈眈,更是与荆南、吴越频繁通使,吴国想要作甚?”李从璟的怒意已经溢于言表,“幽州递来线报,近来卢龙多了许多行踪可疑之人,其中更是不乏吴国细作——他徐温不嫌自己的手,伸得太长了些么!”
“狼心野心,恬不知耻之辈,做出什么样的事,都很正常。”莫离收起纸张,冷笑地说道,“只不过在我与契丹交战之际,胁我大唐,乱我后院,实在是叫人忍无可忍。”
李从璟抬头望天,长吐一口气,“我幽州军将士,背井离乡,远赴异国征战,无数将士埋骨他乡,为的是什么?中原内争,战乱不休,又是因为什么?天下为何会乱,而我们又将如何终结乱世,如何避免乱世再度出现?面对异族入侵,内忧外患,如之奈何,如之奈何?”
莫离沉默下来,低头不语,看得出来,这样的问题,定也困扰过他。良久,他问李从璟:“你有答案?”
“没有。”李从璟心里曾有些答案,但现在却都被他自己否定,他现在常常想的是,作为一个文明程度远高于当世的人,穿越到这个时代,到底应该做些什么——不应该是建功立业那么简单,或者说,要建立什么样的功业。
莫离失笑摇头,有些兴致索然,这时,李从璟却看着他认真地说道:“但是,一定会有的。”
接触到李从璟严肃到有些神圣意味的眼神,莫离意外的怔了怔,随即他面容肃然,认真的点了点头。
“大军若能顺利突围,该往何处去?”莫离问道。
这个问题已经讨论许久,只是一直未有定论。李从璟摸着下巴,看着行军途中的幽州军,这些专注赶路的将士,如此年轻而又朝气蓬勃,他们纪律严明而战力非凡,在李从璟心目中,他们是这个世上最优秀的战士。
“有且只有一个选择。”李从璟下定了决心,“往南!”
……
白日的好天气到晌午后就阴沉了下来,日暮前,天降大雪。
联军在风雪中埋头行进,蜿蜒的行军队伍穿梭在群山中,不时将士身上就落满雪花,辎重车辆也覆盖上了一层白色,黑甲黑袍的幽州军渐渐与荒野融为一体。
沉默的行军队伍,多了几分冰河般的气息。
李从璟听见身旁响起一声呢喃,“瑞雪兆丰年。可惜了,这雪没下在中原。”
转头看到桃夭夭,她正无言抬头,片片雪花落在她脸上。本就凌乱的长发在风雪中肆意飘舞,遮住了大半脸颊,青丝与披风倾泻如带,或许是李从璟的错觉,桃夭夭的懒意在此刻的冷风中格外萧索。那是一幅安静的水墨画,风雪百里,她遗世独立。
李从璟开口道:“或许,中原也在下一场大雪。”
也许是风雪带寒的缘故,她凝脂般的肌肤更白了些,风雪卷动衣袍,才让她单薄的身子暴露出来。良久,她轻声道:“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瑞雪固然预示着来年丰收,但若是连这个寒冬都熬不过,来年的丰收又有什么意义?烽火连天的山河,又有多少地方可企丰收?
霎时间,李从璟有些晃神,他凝视着眼前在大风大雪中姿态难言的桃夭夭,忽然生出一种若即若离的感觉,他的脑海中,不禁浮现出当年神仙山的情景。那里有宁静祥和的村庄,鸡犬声相闻,那一日黄昏燃起一场冲天大火,有个单薄的身影在火光前无言失神。
李从璟差些忘了,她曾是神仙山的大当家,用手中的剑诠释过侠客的道义,他越来越只记得,她是军情处的大统领,充当着他这个军政集团的眼睛与大脑。
当初本心,当下处境,前行的路,是否就是一个拥有与失去的悖论?
为什么而战?他的胸中为何会有不平?那些问题的答案,会有吗?
凄厉的北风在耳畔呼啸,李从璟陷入沉默。
扎营之后,钻进帐篷里,好歹能避过些许风寒。拨动火盆里的炭火,李从璟再一次觉得,自己的双脚没有踏在地上,没有在这个时代生根——那源于他再度失去了对自己位置的把握。
这跟生存无关,而是心中喷涌的某种情绪,关系头顶的星辰。如果他没有来到这个时代,只是后世一介升斗小民,为生活苦苦挣扎和奔波,他不会感到迷茫。
他不满足于现状,甚至不满足于成为一个寻常帝王,他的位置已经很高,位至九五的追求,已经不能平息他心中的抱负。
他想触摸更多东西。
惟其如此,他才不会再胸有不平,也惟其如此,一切问题才会有答案。
只是,那些“更多东西”,到底是什么?
桃夭夭掀帘进帐。
第406章 定国安邦波澜起,不平尽去平山河(上)
王师灭蜀已有些时日,除却一些利欲熏心之辈,想要浑水摸鱼而负隅顽抗,击起零星火花外,蜀地一切太平,而那些许动乱根本无法形成气候,但有风吹草动,王师实际上的统帅郭崇韬,便将其雷霆镇压。
伐蜀之事已经完成,接下来便是安蜀,任命蜀地节度使。相比之风驰电掣攻灭蜀国,这本该要简易得多的后者,却反而拖泥带水,迟迟不定,完全没有王师攻城拔寨的气势。
蜀地分两川,东川和西川。任何一地的节度使,都可谓位高权重,为此,谁人出镇这两地,自然是极紧要的事。
对此,伐蜀最大的功臣郭崇韬,早就有所打算。前些时日,他向李存勖推荐了太原尹孟知祥出镇西川,并且为李存勖所准奏,只不过孟知祥并未随军出征,而是身在晋阳,他要赶到蜀地尚需要些时日。不过既然西川节度使已有人选,东川节度使变成了各方关注、争夺的焦点。
东川节度使还未定下来,郭崇韬却接到了朝廷的诏令,命他立即班师回朝。
接到诏令的郭崇韬,打发来使后,却是不动声色将诏书丢到一边,继续跟之前的来客谈话。
他眼前的人是李绍宏。李绍宏在这次伐蜀之战中,被郭崇韬视为心腹,但凡有军情需要商议,郭崇韬都要叫上他。
李绍宏见郭崇韬对诏书视若无睹,也没多问,而是缓缓道:“平定两川,都赖大帅指挥若定,我等将士奋躯拼杀而已。如今这两川已定,周围却有谣言四起……说的是魏王。”
“说魏王什么?”
“说魏王忌惮大帅功高,起了猜忌之心,这才上奏朝廷,让大帅赶紧班师。”
郭崇韬冷哼一声。
……
桃夭夭单薄的身子几乎是被风雪卷进帐篷,帘子落下,风雪便被截断在帐外,唯独风声透过帘布,依旧清晰可闻。前帐中有参谋处文吏、军情处近卫,以及一些其他官吏,各自当值,处理手头杂务,显得忙碌而又有条不紊。桃夭夭穿过前帐,直接进入到后账中。
“日前,契丹南路军已进至河州,目下正与河州守军交战。”桃夭夭将南方最新情报扔给李从璟,拉了一只木凳,摆到火盆前,大马金刀在上面坐下,双手凑到火苗上,抖落一身雪花。
帐中原本暖和得很,硬生生给桃夭夭带进来一阵冷风,李从璟却不以为意,展开情报浏览一遍,道:“契丹南路军出扶余府,进长岭府,目标是南边儿的西京和南京,长岭府东西狭长,一旦重镇河州被攻克,其南下之路将再无险阻。”
“迟早的事。”桃夭夭淡淡地说道,“契丹南路军虽然只有五万人上下,对付三府的渤海军却是绰绰有余,这些渤海军经不起打。”
所谓三府,即长岭府,渤海西京所在的鸭渌府,以及南京所在的南海府。而一旦三府被攻克,渤海国上京以西的江山就去了一半,即便是契丹北路军不复存在,耶律阿保机也能从西、南两边合围上京龙泉府,大局仍旧在握。况且契丹北路军并非不能失而复立。
形势看起来依然严峻,作为李从璟绝对臂膀,掌握大军军情命脉的桃大当家却一点儿也不在意,专注的烤火取暖,说话时头也不抬。李从璟不禁好奇的问:“你好像半分也不担心?”
“我有什么好担心的。”桃夭夭懒懒散散地说道,语气平铺直述,如同念书一般。这说明她是真不在意这个问题,但凡有些许上心,此时至少该是反问的语气。
“为何?”李从璟却不放过,继续追问。
桃夭夭终于抬头,不过仅是瞄了李从璟一眼,复又低下去看着火盆里的炉火,“你不还没死么。”
李从璟:“……”
这话的意思很明确:有你在我不用担心。李从璟很为这话中的温暖意味所感动,但对方说话的方式却叫人哭笑不得。
李从璟沉吟了一下,还是道:“作为大军眼睛,比斥候还要先锋的角色,局势不好,也就意味着军情处的危险要更大些。”
桃夭夭再度抬头,却没说话,只是看着李从璟,凌乱青丝下的眼眸如皓月,却耷拉着眼帘,分明是在翻白眼,鄙视的眼神再明显不过。
李从璟哑然失笑,摇头叹道:“明明做着最危险的事,却永远一副浑不在意的懒散模样,你这心也太胖了些。”
桃夭夭撇撇嘴,嗤之以鼻,反唇相讥道:“那你又如何?分明权贵之后,锦衣玉食,然从淇门建军开始,就兢兢业业,大小战事,鲜有不身先士卒的,爱兵如子,这些就不说了,姑且算你个好将军;但为壮大卢龙,你夙兴夜寐,殚尽竭虑,又是精兵强军,又是开荒垦田,爱民如子,为护边击贼,更是东奔西走,换得如今十面埋伏契丹的大好格局,这算什么?别人不知,难道我还不知道,这些年来,你可曾睡过一个好觉,享受过一时片刻清闲?”
丢了手中火钳,桃夭夭黑曜石般的眼眸紧紧注视着李从璟,“契丹犯边,数十年不能制,唐失营、平二州,满朝文武,几人北顾?幽州苦寒,谁人愿到此领军?天下诸侯,争权夺利,伐交频频,然有何人内安黎庶、外御强虏?如今我朝攻蜀有成,吴国却动作不断,幽州更是细作遍地,我军不过三万,你仍一意与契丹交战,来淌渤海这浑水,又是为何?”
李从璟无言以对,沉默不语。
桃夭夭站起身,大氅齐脚,身姿卓约,昏黄的灯火在她白皙的脸上闪烁不定,脸上那只眼罩依在,眉宇间却再不见半分慵懒,“即便如此,你也从未言说过心中之苦,也从未表露过半分疲惫,是谁的心胖?你的心意,莫说全军上下,天下又有几人能够明了?纵然如此,你也不过是胸有不平罢了。”
说到这,桃夭夭停了下来,她顿了顿,良久才自嘲一笑,“与这些相比,军情处的些许危险,又算得了什么。”
李从璟心潮涌动,却只是默然。
桃夭夭从李从璟面前离开,走到帘子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