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国帝王-第2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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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威的瞳孔中已经映入古北口北关的轮廓。
再往前奔驰一段距离,他终于将古北口的全貌看在眼里,然而他却不禁心惊。城墙上,数不清的人影正在殊死拼杀,契丹军士和唐军将士夹杂在一起,已经分不清彼此,而从数量上去看,城墙上的契丹蛮子竟然还要多上一些!
雄关处处,皆是同袍尸骨。
两千余边关将士,死伤殆尽,却无人撤离关隘一步。
郭威抬头,忽然间看到,一位身着明光甲的将军,在身受数刀之后,抱着几名契丹蛮子,从城墙上摔了下来!
“司马将军!”郭威认出对方,不禁悲愤难耐,他一把拔出腰间横刀,带领君子都直奔关门,“打开关门!”
在一万契丹大军面前始终死死关闭的关门,缓缓打开。
郭威一马当先,冲出关门,横刀前引,带领君子都冲进草原,杀入契丹大军中!
君子都,一战破敌!
第291章 西行云州会良将,夜火起时奔逃忙(一)
从古北口北关的城墙上面北而眺,可见广阔无边的草原,起伏和缓的大地如同大河江面上的巨浪。风吹草低,就如大浪翻滚,别有一番波澜壮阔之象。
李从璟伫立城头,负手看向北方,一头长发随意束在脑后,随劲风向后飘动。在他面前,是被骤然杀至的君子都大破其阵,并被追赶亡命的契丹步骑。方圆数十里的草原上,到处都是丢盔弃甲的身影,和往来奔驰、刀剑不停落下的将士。
眼前的激战已至尾声,而李从璟大破契丹的征程才刚开始。
在李从璟身旁,站着一位宽袍长袖的身影,卓然而立在高处的身姿,好比天外仙人。这位之前见面便亮剑,与李从璟大有不死不休之势的剑山剑子,此时却分外安静,哪怕与李从璟近在咫尺,两人也相安无事。
“在对你亮剑之前,试想过无数种可能,然而我怎么都无法料到,这场争斗,最后赢的人会是你,而且你还会赢得这样酣畅淋漓。”剑子的声音平静而空灵,像是来自遥远的高山之巅,带着常人无法触摸的灵气,落在耳中让人觉得有些不真实,他看着李从璟,认真地问:“你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李从璟的眼神落在很远的地方,不同于剑子总有些飘忽、仿佛随时都可能随风而起的身影,他的身姿挺拔而有力,站在何处便钉在何处,这给人一种错觉,即便是面对惊涛骇浪,他也不会挪动半步,而足以淹没高山大城的涛浪,在他面前却一定会分开一条道。
面对剑子隐含的褒奖,李从璟的口吻依旧淡然,答道:“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君子,明知其不可为而使其能为之的志士,保家卫国敢灭一切来犯之敌的热血儿郎,百折不饶至死方休的斗士,手握六万边军的卢龙节度使,胸怀黎明苍生的大唐命官……”
他像是在夸奖一个与他毫不相干的人。
剑子眉头挑了挑,他之前怎么也无法想到,一个人竟然会如此赞扬自己,而且语气还那般自然,就像在说一件天下人都知道的事。这样的人,是恬不知耻还是对自己认识得彻彻底底,并且没有一点虚伪,以至于连掩饰都不屑?
剑子清冷的道:“说人话。”
李从璟微微一笑,面对剑子,正经的回答:“将军。”
剑子微微低下头,仔细思考着李从璟的回答,片刻后抬起头,“是将军,也是剑客。”
李从璟摇摇头,正色道:“你是剑客,所以你认为我也是剑客,但实际上我只是一名将军。”
顿了顿,他补充道:“大唐的将军!”
剑子没有与人争论的习惯,他开始接受李从璟的观点,声音仍旧没有丝毫波动的道:“大唐的将军,你的言行真是让人难以理解。”
李从璟的眼神重新落回辽阔无际的草原,在十来里的范围内,是正在追杀契丹残军的君子都,但是他的瞳孔里却没有他们的身影,他目光的焦点,越过这些军士,落在更远的地方。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地平线,只有天空与大地。
他说:“那么前日最后一搏时,你明明有击败我的可能,为何突然放下剑,宁愿束手就擒?”
剑子看向李从璟,丝毫不加掩饰地道:“我的确可能击败你,但即便我击败了你,你仍旧有杀了我的可能。你的眼神告诉我,任何挡在你面前、想要阻止你前进的人,你都会不计一切将之毁灭——哪怕是功归于尽!”
李从璟不置可否。
剑子转过身,和李从璟一同看向北方那辽阔的天地。关口也是山口,风大,卷动他宽大的衣袍猎猎飞舞。他缓缓道:“我不知道你心里有着怎样的心思,你的煞气太重。当我站在你面前,阻止你去追杀耶律德光时,你的双眸血红一片,如同走火入魔,里面燃烧的疯狂之意,已不仅仅是杀气、愤怒,而是毁灭一切的意志。你说你是大唐的将军,这或许不错,但你一定不是一名普通的将军。一名普通的将军,不该有那样宁愿死,也要一往无前的气质。”
这样的话里透露着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极深的了解,那绝对不应该出现在才见面不到七日的两个人之间,然而对于感知敏锐的剑子而言,生死之间的搏杀、观察,已经足够让他能在某一方面,深入的去窥探到另一个人的灵魂。
剑子这样了解自己,李从璟只是一笑置之,因为他从不在乎别人是否理解他。他一直认为,知人识面已是缘份,已属难得,再奢求知心,未免太不知足了些。况且他的人,他的路,他从未奢望别人理解,因为别人的眼光、看法,对他而言从来都不重要,他也永远都不会放在心上。
剑子方才有一句话说的很对,他只要一直一往无前去走自己的路。
剑子这样一番回答,并没有让李从璟满意,他淡淡的道:“这还不够。”他又说:“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并不重要。这世上年轻而强大的人总是骄傲的,他们如何行事,尤其是在面临重要抉择时,不会问别人,只会问自己。你是剑山剑子,虽然我不知道你出自哪座山,但你年纪轻轻便能有这样的剑道修为,想必也是天才。一个骄傲的天才剑客,怎会因为畏惧敌人,而放下自己手中的剑?”
很多人相处多年,也不一定能够真正了解对方,很多人只是数度谋面,却已能知晓彼此心中的想法。两人之间的谈话,就像是多年老友,建立在熟知对方心性的基础上,这样的感觉或许不如何爽快,但一定很奇妙。
“一个人做事,要有意义,做没有意义的事,他就是一个没有意义的人,一个没有意义的人,肯定不会成为一个有所作为的人。剑客挥动手中的剑,也要有意义。”剑子道。
“哦?”李从璟示意剑子继续往下说。
剑子接着道:“我与你的实力相差无几,便是我稍微高一些,也高得不多。你我殊死搏杀,我便是胜了,也活不长。活人不需要对死人负责,因为一个将死的人,或者一个已死的人,已经没了可利用的价值,没了需要忌惮的实力。我死了,耶律德光自然也无需再兑现对我的承诺。我若死了,谁又来保护我拼命想要守护的东西?”
李从璟默然点头,认可了剑子的回答。
剑子笑了笑,他长长呼出一口气,“所以人只有活着,才有希望,一切才有可能!”
李从璟由衷地笑道:“很难想象,这样一番话,是出自一名不出世的剑客之口。”
“不出自剑客,该出自何人?”剑子问。
李从璟道:“或许是官场权谋之士。”
剑子站在城头,他的目光在千里之外,他道:“天才就是,他可以是剑客,同时也可以是权谋之士。”
这话傲气十足,常人说来很可笑,但从有些人嘴里说出来,却显得理所当然。因为,大话对他们而言不是大话,而是实话。谁能去嘲笑一句实话?
司马长安在之前的战斗中受了重伤,他最后和几名契丹蛮子一同从城头上摔倒,沿着甬道滚下,在半道被尸体挡住,这才没有摔死当场。战事结束,李从璟去探望他。
受伤虽重,司马长安的神智尚算清醒,他躺在病榻上,见李从璟进来,便想挣扎着坐起,李从璟扶着他躺下,温和的道:“北上以来,古北口北关赖将军之力,得以被大唐收入囊中,今又赖将军之力得以固守,将军之威名,已传遍卢龙。本帅麾下正是因有将军这样的英才,才能战无不胜,你且安心养伤,这幽州雄关,还有待将军镇守,才能万无一失!”
司马长安嘴唇微动,半晌才道:“当今之大唐,能屡挫契丹者,唯陛下与军帅,能跟随军帅护边击贼,是末将荣幸!”
李从璟又关心、勉励一番,叮嘱司马长安好生静养,这才走出病房。
病房门口,小鼠头正在探头张望,见到李从璟从里面出来,连忙仰首挺胸站好,恢复目不斜视的姿态,在李从璟经过他身旁时,连忙行礼,“见过军帅!”但因为过于紧张、激动,导致声音变了调,那话听着便像鸭叫一样难听。小鼠头立即涨红了脸,羞恼、焦急、害怕的低下头,不知所措。
李从璟在他面前停下了脚步。
这让小鼠头一阵心惊肉跳,心想这下糟糕,惹军帅不满了!
然而他想象中的斥骂并没有到来,反而听见一个随和的声音道:“你是关长生?名字取得不错。本帅听皇甫麟提起过你,听说大伙儿都叫你小鼠头,这诨号却取得不实,你个头虽小,本事却不小,这回大战,你杀敌不少,军功位在全军前列,本帅看你应该换个诨号才是。”
小鼠头惊喜的抬起头,看到李从璟微笑的看着他,仍是不敢相信那位节度卢龙、如同神灵般高高在上的军帅,竟会这般亲切的跟他说话,一时间竟然忘了答话。
李从璟拍拍他的脑袋,“是个好苗子,不要辜负了皇甫麟和本帅对你的期望。”
直到李从璟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一直被人以“小鼠头”相称的关长生,这才回过神来,立即挺胸大声回答道:“卑职定不负叫军帅所望!”
他喊完这句话,长舒一口气,这才发现同伴们都以一种极度羡慕、眼红的目光在看自己。关长生挺了挺胸膛,觉得荣耀无比。
关长生不会料到,从这一刻起,再没人戏称他为小鼠头。
第292章 西行云州会良将,夜火起时奔逃忙(二)
离开古北口,李从璟去了芙蓉镇。
丁黑因接剑子三剑,而身受重伤昏迷,李从璟将他留在芙蓉镇养伤,这回离开檀州,他要看看丁黑伤势如何,若是情况尚好,便打算将他带走。
此番与耶律德光交手,芙蓉镇镇将马怀远功劳甚大,且不言他不受赵天河鼓动投靠契丹,反而秘密将此事报知李从璟,让他能够提前将王厚德、赵天河所谋扼杀在摇篮中,便是他领三百骑作为援引,帮助李从璟在对阵耶律德光时获得兵力优势,又以马小刀和部下帮助李从璟深林截杀耶律德光,功劳就已经足够大。
经由此役,李从璟不仅看到了马怀远心性,也见识了他的本事,他有此大功,李从璟没有理由不重用他。相比之接走丁黑,与马怀远商谈军务是大事。因是,李从璟在到芙蓉镇后,先在镇治中与马怀远深入交谈了一回。这其中,自然免不了进一步考校马怀远的才能。
一夜深谈,天将佛晓之际,李从璟心中也有了打算,他对马怀远说道:“昔年你曾有壮举,只是因为种种原因而未受重用,今番既有此大功,本帅若不能任贤,岂非有负节度卢龙之责?檀州乃是边境重地,与蓟州、平州共为卢龙屏障,也是大唐屏障,更有古北口天险,可谓位重责重,今王厚德作茧自缚,欲背宗忘祖投靠契丹,但天理昭昭,身死族灭是其应得下场。王厚德死,檀州边军却不可一日无人主事,本帅欲令你出任檀州防御使,镇守檀州,掌权檀州全境边军,你意下如何?”
刺史有军、政大权,防御使只掌军权,这是两者区别。
即便马怀远有大功,芙蓉镇也今非昔比,镇军数量达到千人,但从一介小镇镇将到一州防御使,这步子迈得仍是太大了些,李从璟此举,可谓破格提拔。
马怀远神色激动,但他不是矫情之人,不会矫揉造作、阿谀奉承,否则先前也不会有军功而只为一介镇将,更发生那样的事,李从璟将防御檀州的重担交给他,他固觉分外荣幸,但却没有推辞之意,站起身行礼,嗓音粗犷道:“多谢军帅提拔,别的不敢言,但有马怀远在檀州一日,必不让契丹蛮子入境一步,否则甘愿提头来见!”
李从璟示意马怀远坐下,没有说勉励之言这些套话,而是继续说正题,“马小刀亦为可塑之才,且其弃贼投军之举,有大义之意,只是尚欠缺一些历练,你要好好磨练他,让他能够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