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城繁华-第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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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暖撑坐起来,趴在桶沿上宽慰她,“你别急,两年时间就回来了。兰台和内宫不一样,是短役,用不着耗一辈子。”
秀摇头,“好好的,周国公要把你弄进兰台去,将来就是出来了也不济。蓝将军能等得你两年么?还有阳城郡主,好姑娘再清白经不起人议论。你和那个周国公扯上关系,婆母是高贵的人,哪里容得下这个!”
布暖想容不下才好呢,她根本没打算进他蓝家门,于是懈怠道,“郡主府门第显赫,我这样的人高攀不起,索性撂手倒好。”
“混说!”乳娘有气无力的反驳,“历来男儿低娶,女儿高嫁,什么叫攀不上!我看蓝将军喜欢你,能不能让他想想办法?或是求六公子去,千万不能做女官,谁知道周国公打的什么主意!”
她惨淡一笑,“我的把柄在人家手里捏着,倘或他在圣人面前参奏一本,届时要害了多少人?就算舅舅是二品大员,只怕也吃罪不起。”
她把脸浸在水里,听乳娘悲戚的哀鸣,脑子里密匝匝交错成无绪的网,像冬天高悬在屋顶的风化的老丝瓜,空洞,却出奇的坚硬。
屏息时间久了肺部开始钝痛,她方抬脸站起来,带着淋漓的水气赤脚立在地上。牵过屏风上的棉布随意擦了擦,把架子上的素绿纱绫寝衣套在身上,走到镜子前慢吞吞的一对一对系绑带。
江心镜的镜面真不错,打磨得又光又亮。
她伶伶站着,冷漠的审视镜子里的人——脖颈纤长,薄薄的绿绨掩盖不住玲珑的乳和细致的腿。这是具新鲜的身体,生涩的,像一朵没有开足的花。她只是冷眼看,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也许安静绽放一阵就谢了。但也许出其不意,会有令人咋舌的成就。
风吹着没有干透的脊背,水慢慢的蒸发,连带着心都冷却下来。她看着镜子里失魂落魄的乳娘,轻声道,“两年比起敬节堂里到老死,简直隔着十八重天呢,还有什么不足的?贺兰说了,两年役满,他保我日后无虞。”大约自己都觉得这话靠不住,解嘲式的一笑,“有时候君子办不到的事,小人手里却易如反掌。若是真如他说的,我觉得也不是坏事。”
“你信他?”乳娘的声音空前的高,手指指着门外,咬牙切齿的咒骂,“他这种无赖,你信他的话?不得好死的杀才!无端来糟蹋人家姑娘名声,他贺兰家的先人八辈子没做好事,养出这么个造孽的东西来!果真是贼性儿,破窑里烧出来的烂砖头,一门的邪魔歪道!”
布暖记忆里,乳娘虽是小家出身,但涵养好,为人处事样样拿得出手。像今天这样的情况,真是头一回见识。骂贺兰敏之倒罢了,连带着还骂了武家满门,自己人跟前没什么,外人听见了岂不要闯祸!
布暖道,“快别说,话传到老夫人耳朵里不是闹着玩的!”一面拿篦子篦头发,湿漉漉的绞下好几根来。
秀过来接手,看着那些头发直叹气,“你瞧瞧,一点儿都不仔细,叫我怎么放心你一人到兰台去!没底下人伺候不说,还要日日面对那杀才……”
她垂下眼不接话头子,只道,“你们我自会安顿妥当,回头托了舅舅和知闲姐姐,不能叫你们受委屈。等两年期满,咱们搬出沈府去就是了。”
秀张了张嘴,见她泫然欲泣,知道她心里不受用,再纠缠旁的事更难为她。便把话咽回肚子里,推她在席垫上趺坐下来,一点一点给她篦头,觑着她的脸色道,“给洛阳修书了么?我打量着知会老爷夫人一声,若是能想出点法子来也是好的。”
布暖摇头,“你是知道的,父亲不问事,出了纰漏都是母亲独个儿承担。我哪里好意思再给母亲添麻烦,闹得她日夜挂念,巴巴儿在家里哭,真是上辈子欠了我眼泪债了。”
秀长叹,“今年犯了太岁,事情一桩接一桩。原还庆幸着蓝将军这里有了着落,这下子可好,又打了水漂了。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我的儿,难为你小小年纪经受这么多。早知道来长安会遇上那煞星,还不如上冀州大舅爷那里去,倒省心。”
布暖对这个并不后悔,到底在这里有容与,像她死灰一般的生命里一星微红的炭火。就算不能燎原,至少在她的心上烙下了痕迹。
她极平和,“谁能保证冀州就没有贺兰一样危险的人物?谁叫自己有见不得人的短处呢!我不想给别人添麻烦了,蓝笙也好,舅舅也好,他们有自己的生活,不能让我给搅乱了。”她涩然吊吊唇角,“尤其是舅舅,他要成亲了,别在这当口给他捅篓子。叫他顺顺利利的,一家老小都指着他呢!”
秀的眼里盈/满痛苦和怜惜——这孩子时刻把舅舅放在第一位,就算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么?其实这事和小舅爷说说,也许还有转圜的余地。可是她不愿意,宁愿硬着头皮为难自己。
“我吩咐人点了安息香,趁时候还早,用了膳睡会子。这两日路上奔波怪累的,且将养着,后头的事别想了,到哪儿说哪儿吧!”
布暖应了声,走了两步又回头叮嘱,“你别同谁去求告,眼下任神仙也救不了我了,说出来白叫他们操心罢了。”
秀无可奈何,“你放心,我不去找六公子,你安心歇着吧!”
她颔首,方挪出后身屋朝卧房去了。
第七十八章 长策
奉命办差的贺兰伽曾带回了消息,风风火火进衙门口,人家同他打招呼,他像没听见似的。拉长了一张脸,身上的明光甲因为他赌气式的动作咣咣作响。迈着大步,甩开膀子,一路疾行进了正衙。众人面面相觑,似乎嗅到了某种压抑人心的气息,开始纷纷猜测,到底是武侯府的鲍大将军挑事寻衅了,还是河源那头又兴起了什么战事?
上将军在一堆文牒里埋头苦干,贺兰伽曾立在槛外,远远看着高案后的人,不由迟疑起来。脚下盘着磨,陷入了进退不得的窘境。
他真是恨透了,怎么会有贺兰敏之这个堂兄弟啊!外头胡作非为不论,如今主意打到沈家头上来了!花钱买通内侍,要点沈家外甥女进兰台,这话叫他怎么回?他在人家手底下吃饭,自己宗族里的败类唱了这么一出戏,弄得他脸上也无光。虽说大都督不是个蛮狠不讲理的人,可自己终归心虚。高位上的将领,少不得有些官威,万一要是发作起来,自己着实的抵挡不住。
他偏头看檐外的天,穹隆瓦蓝瓦蓝的,他感到无边的绝望——这一向顺遂,如今看来好运道走到了头。上将军做什么派他去打探?十成指着他挖出些内幕来,必要时站在同祖同宗自己人的立场上告诫贺兰敏之两句。不过办得好没有嘉奖,因为这是姓贺兰的闯出来的祸,善后是应当的。办得不好,对不住了,也许还要拿他来做筏子,杀鸡给猴看。
他惕惕然,心里把贺兰敏之骂了个底朝天。这块坏料缺管教,只怪叔父去得早,他娘家人独大。妈和妹子也是一窝臭蛋,什么韩国夫人、魏国夫人,简直丢尽贺兰氏的脸!如今自己还要受他牵连,他当真冤枉死了!
贺兰将军脑子里有千般想头,忍不住的长吁短叹。罢了罢了,唯今只盼上将军不要迁怒于他,官大一级压死人,好歹他是戍边开始就追随的老部下,正经的嫡系,可不是高念贤之流半道出家的北衙禁军。
“你打算积糊到什么时候?”明间里的人终于不耐,皱着眉头喊话,“娘们儿似的,让人恶心么?再不进来,以后都别进来了!”
贺兰伽曾听得一凛,忙迈进门槛叉手行礼,“末将复命。”
容与撂了手里文书,抬头道,“探着了什么,说吧!”
贺兰伽曾向上看一眼,吃吃艾艾道,“末将昨日奉上将军命追查周国公行踪,周国公一路快骑,待末将赶至长安时,他已经进大明宫去了。宫里这阵子正甄选女官,戍守甚严,末将进不得宫,便在宫门外等了半天。临日落时分周国公方出来,末将托了千牛卫里熟人打听,才刚得着消息……”
他的头闷得越发低,只看见武弁顶上艳红的缨子簌簌轻颤。容与乜着他,早就料到事情不会顺遂。但以眼下情形看来,只怕不是一点半点的棘手。
进宫去了?他郁结起来,不妙,大大的不妙!高陵回来直奔宫掖,又恰逢这时节!他霍地拍案而起,甚至不用贺兰伽曾接着说下去,扬声唤蓟菩萨,“你立时往折冲府去,命校尉检点一旅待命。”
他没交待用意,蓟菩萨虽不解,上峰发了话也不容他质疑。铿锵应个是,便领了命要出去传令。
“且慢,且慢……”贺兰伽曾慌忙拦截蓟菩萨,回头急道,“上将军三思,此事就算周国公出面,也再没有转圜的余地了。举荐文书递进了宫闱,就像鱼进了篓子,进去容易出来难。孙小姐入了花名册子,想必这两天就有旨意下来,这会子补救已经晚了。”
蓟菩萨听得云里雾里,“谁要进宫?是大都督家的小姐?”想了想,拔高了嗓门,冲贺兰伽曾嚷道,“又是你兄弟捣腾出来的?大都督哪里得罪了他,他这么憋着坏?这事叫蓝笙知道了还了得!大都督点了兵是要荡平国公府么?末将这就去左威卫府通知蓝将军!”
贺兰伽曾挣得满脸通红,“你这蠢物,也跟着闹么!木已成舟,荡平国公府有什么用?上将军为人足重,这件事上失了体面,朝廷怪罪下来怎么好!还有蓝笙那里,和他又有什么相干?你搅屎棍子乱挑嗦,越闹事越大!”
蓟菩萨指着自己的鼻尖,“我是搅屎棍子?知会蓝笙自有道理,你昨儿走得早,不知道郡主殿下要同大都督结亲家。大都督学楚霸王冲冠一怒为红颜,这事儿能短了蓝笙这正主儿?何况他身份不一般,万一有什么,总有阳城郡主打圆场,也好保得万无一失。”
容与被他们一打岔倒冷静下来,他向来有极佳的自制力,刚才竟然全线崩溃了。他有多仇视贺兰敏之,恨不得把他挫骨扬灰!只是转念一想,伽曾说的没错,这会子宰了贺兰也没用,文书递上去了,要更改何其难,唯有另想法子。
他背着手慢慢的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贺兰敏之可以贿赂内侍把人登上名册,自己也可以花重金买通尚宫局的人。验身时过不了关,照旧能够刷下来。
可这事布暖知不知道?若是知道,为什么要隐瞒着?她开玩笑时赞过贺兰长得俊俏,难道是被他迷惑了?
他先前的英雄勇进呼啸过去,现在仅剩下一点微弱的回声。萎靡下来,愈加的困顿。低沉,阴暗、忧愁、几欲发狂。
世上女人怎样迷恋贺兰敏之他管不着,只有她不成!但愿她说得出道理来,若是交代不过去,那么就要好好管教管教了。纵得过了头,叫她生出这样大的胆子来。眼里没有长辈,什么事都敢自己拿主意,这样下去怎么得了!
贺兰伽曾和蓟菩萨缄默下来怔怔看着他,他们没见过他失态成这模样。他坐镇中军这些年,样样缜密/处处加小心。说为了外甥女给人举荐进宫去,就要带兵围攻国公府,这话说出来,不是亲眼所见断不能相信。
贺兰伽曾怕他犹不平,赔着笑道,“上将军别恼,据说孙小姐给举荐的不是内官,不过是兰台女官。两年时间,眨眼就过去了。”
上头调过眼来,哼道,“兰台是谁的天下,你不知道么?这会子还说这个做什么!”横竖和贺兰敏之的梁子是结下了,日后少不得要见真章。
他沉着脸看天色,不早了,再过两柱香就要关坊门了,就算马上活动也盘不过时候来。今儿便罢了,回去把这事问清楚,明天再作计较。打定了主意,一句话都没留下,撩袍子便往衙门口去,堂里只剩贺兰伽曾和蓟菩萨大眼瞪小眼。
蓟菩萨问,“折冲府的兵还点不点?”
贺兰伽曾白了他一眼,“你可是闲得厉害?上回没把你留在睦州真是失策,陈硕贞应该交给你去办。你一天不打仗手就痒痒么?也不瞧瞧眼下什么局势!不是我向着贺兰敏之,我早八百年就不认他这个堂兄弟了,我是替上将军忧心!要剿灭国公府,甚至杀了贺兰敏之,都是易如反掌的事。可接下来怎么善后?你倒是舒坦了,他的道行可就一朝全毁了!”
蓟菩萨挠了挠头皮,暗自嘀咕着又不是神怪,还道行呢!依他说,贺兰敏之才是个修成人形的狐狸精。胆子实在是太大了,沈大将军的家眷也敢算计,好色得没了边,将来定是要死在这上头的。
“那接下来怎么处置?”他抱胸看着那颀长身影匆匆出了门牙,调过头来打量贺兰伽曾,“当真会让小姐进兰台去么?大都督再克己,终归是有底线的。被贺兰敏之牵着鼻子走,我死都不能相信!”
贺兰伽曾这会儿哪里考虑上将军怎么处理此事,只庆幸着暂且算是逃过一劫。至于后面还要受多少指派,也不去思量了。思量也是白搭,上将军知道他忠心耿耿,凭着以往交情,总还留三分薄面。
青黑色的屋顶上停了七八个白点,慢慢的挪,几乎是可以忽略的。光影移过去,瓦楞渐渐看不真切了,叫人联想起荒山古庙里的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