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城繁华-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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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他作不得主,还是随我来。”那厢蓝笙的车摇摇晃晃到了面前,他惬意靠在隐囊上,探出头,眉眼里俱是得意,“我得了锦标,你不恭喜我?”
布暖仰起头,轻轻笑道,“前头没说着话,正要给你道喜呢!”
“同喜同喜!”他打着哈哈,边伸出手让她搭,“你来,我得了个好东西要送你。”
布暖摇头,“我乏了,想回府去。”
蓝笙游说,“好容易出来一趟,急着回去做什么?咱们上盐角坊去,那里和陶然酒肆不同,有胡姬的歌舞,女眷且多着呢!再说你和六郎不告而别,他规矩怎么样,你还不知道么?”
布暖思忖一番也是,这么不吭声走了,舅舅知道了必定不欢喜,便只得上了他的辇车。
蓝笙往边上让了让,体恤道,“我知道你外头跑了一天受累了,天这样热,没得中暑就不好了。歇一歇,回头打发人给你备凉茶。”
她嗯了声,浑身松散下来就有些恹恹的,拿袖子掖了汗,调侃道,“大日头底下当真受不住,瞧人都是重影的,眼花缭乱,想是老了。”
蓝笙大笑起来,“好歹顾全我些面子吧,十五岁便老了,叫我们这些人情何以堪呢!”
她的嘴角仰出一个寂寞的弧度,“我从十三岁起就开始变老,你信不信?”
第二十六章 金碧
蓝笙不知她何意,一瞬笑容凝固,想了想才道,“那不是老,是心冰封着,还未到春暖花开的时候。你会遇见一个人,走近他、喜欢他、爱上他,然后心里开出花来,那时便不会觉得老了。人生总要经历各种情绪,从浓烈到沉淀,如果错过了什么,变老就无从谈起。”
她缄默着思量,果然这话是对的。她从落地到及笄都是顺风顺水的,虽然遇上了未婚夫早殇的事,却并未对她造成多大伤害。不过是换个环境重新生活,照样的呼奴使婢,锦衣玉食。硬要提炼出所谓的伤怀来,倒成了为赋新诗强说愁了。
她倚着围子笑,“蓝家舅舅话里透着禅机,暖儿受益匪浅!”
蓝笙听她对他的称呼,险些吐出一口血来,忙不迭的摆手,“别叫我舅舅,我哪里有容与那么老呢!我拿你做朋友,你管我叫舅舅,不是驳我的面子么!”
布暖说,“辈分还是要紧的。”
蓝笙不这样认为,“辈分不那么要紧,我见过须发皆白的孙子,也见过抱在手里的祖父。宗族里的正经亲戚已经够叫人头疼了,外头何必还要认真论?”
布暖颊上绽出瑰丽的花,“外祖母让叫蓝家舅舅的,我觉着也很好听。”
“很好听?”蓝笙别扭的抚抚额头,说得万分艰难,“那么在老夫人面前称舅舅,背着老夫人就随意些吧!”
布暖嗯了声垂下头,雪白的脸隐在幄盖下的荫头里,衬着朱红的桅杆,玉石镂刻的美人一般。蓝笙认真打量一遍,她今日穿了胡服,衣身窄紧,腰上束着郭洛带,脚上蹬着革靴,颇有些飒爽的的味道。
当真是无可挑剔,穿什么都入眼,举手投足都令他心折。便是这么低着头,也是别有韵味的。
他趋了趋身,“今年宫里赏赐了宫衣,是女官们拿细葛布织成的,我家里没有年轻小姐,送你如何?”
她愕然,“送我?宫里赏的东西能随意送人的么?”
原本是不行的,不过这趟例外。今年圣上不知是听了谁的主意,以往君臣“服玩相贺”,往来不过是飞白执扇,赠衣也只限男装襆头等,从未像今年似的,莫名弄出一套女装来。他打听了一番,但凡未曾婚配的朝臣人人有份。圣上素来有风花雪月的闲情,赠这么个节礼,无外乎有催促众卿早结良缘的意思。
良缘……可不就在边上么!没有人比她更合适了!
“我说能便能,你只管收着,算我谢你赠我繁缨的回礼。”他从椅背后拉出个包袱塞到她手里,心里充斥着理所当然的快乐,“容与也是有的,只是他的必定要给知闲。我的么……横竖无人有福消受,给了你,我最踏实不过。”
布暖的手指拢着包袱,软糯的皮肤映着石青色八枚三飞缎纹地,孱弱的,娇花般易折。他看着,觉得心底暖意弥漫。活了二十四年,不是纯洁得一尘不染,他也爱过,或许曾经千疮百孔,但他有直觉,这次可以简单的,远离名利纠缠,像个普通人一样争取并得到。布暖身上有他向往的宁静;他就像一个深陷在嘈杂里的溺者,迫切需要救赎。她有这种力量,挽救、安抚,涤荡他不安份的灵魂。
他笑意融融,往事已矣,他喜欢她,只需一眼。
布暖也是有察觉的,她虽自持,到底不木讷。舅舅的宫衣是要给知闲的,他的赠给自己,那说明什么?蓝笙的视线停留在她身上,一汪水似的静静流淌。她有些不自在,但还算不上厌恶。认识他不久,却知道他爽快到极点,注视的时候真诚,仿佛是个可以让人一目了然的人。只是她未曾经历过那些,除了上次在街道上不及细看便消逝的身影,她甚至没有体会过什么是叫人神魂激荡的感觉。
“我不能要。”她把包袱还了回去,“你留着,日后总有家里姊妹来往,届时再赠给她们吧!”
年轻的女孩,遇上一个对她颇感兴趣的男人,通常都会有些惶惑。她转过脸去,午后的太阳让人晕眩。背上起了一层粘/腻的汗,她微微前倾,凉风流过,扫空了沉重。她不想思考,也没有探究的欲望。辇棚四角挂着铃,迎着风“叮铃当、叮铃当”的响。她抬起眼看,和普通人家檐角的铁马不同,这个是青铜铸的,碗口大的钟上刻满梵文。一把微型的横口刀低垂,车身颠簸,刀柄和挂钟相撞,一路发出清脆的声响。
蓝笙垂眼盯着包袱,他从前和女人们相处,坊院里的也好,名门大户的也好,没有一个会驳他面子。如今她竟不要他的东西,他知道她同她们不一样,却仍旧克制不住的失望,再由失望转变成郁恼,一气之下便发力把包袱掷了出去。
布暖没想到他会如此轻率,大惊之余急道,“你这是做什么?”
蓝笙脸上虽然依旧笑着,眼里却沉得寒潭一样,“既然你不要,留着也无用,不如扔了干净。”
布暖不理会他,忙叫停了辇车,自己跳下去往回跑,沿路寻了半天,才在路边的草丛里找到了包袱。
这人脾气真是怪得很,说风就是雨,和她想象中的大相径庭。她拍了拍零碎的土,暗自怙惙着,好好的御赐物件随手就扔了,权且不说怕朝廷怪罪,就是居家过日子,纵然有钱,也不能恁地糟蹋东西啊!
蓝笙见她噘着嘴走来,毒日头底下烤着,额上浸出了细密的汗。他突然良心不安起来,先头堵着的一口气,霎时也烟消云散了。
他迎上去,呐呐道,“扔便扔了,还回去捡什么!”
布暖看他身量颀长,屹然如松柏,没想到居然会有如此一副小孩心性。
“我知道你是皇亲,朝中受了什么封赏,转头就能传到令尊令堂耳朵里。”她叹了口气,“倘或二位大人问起来,你可怎么回话才好?万一再有个好歹,那我岂不成了罪人么!”
他拿扇柄挠了挠头皮,“难为你想得周全,我一时没计较,险些办了错事,也连累你脸上无光,对你不住了!”他瞥了包袱一眼,踟蹰的问,“这宫衣……你要是不要?若是不要,那我还得扔!”
捡回来再扔出去,他打的什么算盘!布暖被他这句话说傻了,略思忖了道,“你不带回去,若是府上老夫人打听去处,到时候也难交代。”
蓝笙有一搭没一搭的打着扇子,嘴唇翕动了下,像是要说什么,又吞了回去。半晌才道,“你不是管我叫舅舅么,给了你也没什么。就是老夫人问起来。也交待得过去。”
布暖抓着包袱的手指紧了紧,慢慢上了车。辇复又前行,远远看见盐角坊三个篆书大字在日光下闪耀,院门两腋酒旗猎猎,红得触目惊心。
“如此,便谢谢蓝家舅舅了。”她笑了笑,露出浅浅的靥。
蓝笙似乎满足了,兴致勃勃解开包袱,抖出一串缨络递给她,“这是天后赏赐的,单给两族宗亲,连容与都没有。”
布暖接过来看,那缨络是珊瑚串成的,色泽喜人,质地莹润。链身上有佛头,有背云,底下坠着长命锁片,做工考究到了极处,渗透出一种令人不安的张扬。
她有些不好意思,单是衣裳倒罢了,平白无故拿人家这么了不得的首饰,叫家里长辈们知道了,难免要责怪。因道,“太贵重,暖儿实不敢收。”
蓝笙合上折扇笑道,“那你留着衣裳,这络子扔了也使得。”说着就要抬手抛出去。
布暖又一悚,巴巴儿的勒住了他的手,嘴里唉唉的叹,“这可不是一两个大钱的事,怎么下得去手,好歹留情吧!”
他似笑非笑看着她,“那你要是不要?”
她认命的点头,“我要,我要。”
他脸上笑意扩散,“本就该这样的。又不是眼皮子浅的小门小户,这点东西还唬着你了不成!”
“不是这样说。”她抚着那个雕成弥勒佛的背云,“拿了人东西总归欠缺,如果有了为难,也硬不起腰杆子来说嘴。”
蓝笙明显一愣,“你是怕什么?”言罢勉强笑笑,“我还不至于这样不堪,送了这点拿不出手的玩意儿,转头就和你求什么。”
布暖想让他别多心,转眼辇已经到了盐角坊门前,话也只得咽了回去。
盐角坊是隶属于平康坊的,虽是处处笙歌处处景,但比起其它坊院的淫糜来要正经得多。
舞台上的舞者鲜衣华服,足下生莲,缀满宝石的首饰随着步伐簌簌作响,腰间凝脂样的皮肤款曲摇摆,蛇一样的柔软。
布暖站在台下仰视了一阵,丝竹管弦之乐如烟波荡漾。跑堂的上来热络的招呼,见了蓝笙像见着了亲爹,给他们安排了座儿,上米酒上点心,殷勤非常。
“可留意大都督?”蓝笙吸溜着果子汤问,好歹是前后脚到的,一大帮官员在场,不哼不哈缺了席不太好。
跑堂的一躬腰,指了指后堂道,“今日有白玉奴的堂会,郎君们都上后面赶场去了。将军若要去,小人给您引路,只是娘子……”
那酒保襥头反戴着,两个展角耷拉在两侧耳朵边上,皮兮兮的样子很好笑,边说边拿眼觑布暖。他如此神色,蓝笙瞟一眼就明白了,无非尽是女人不便观赏的段子。他也不说什么,摸了摸下巴回头喊不夷,“我瞧见汀洲像个油耗子,是不是钻到堂子寻他主子去了?你上后头喊他传话给六公子,就说我在前堂观舞,大小姐和我在一处,就不往他那里凑趣儿了。”
不夷嗳了声,颠颠儿的跟着酒保过穿堂找人去了。
第二十七章 窥人
“我一个人不碍的,你要应酬,也不必管我。”布暖说,托着蜜蜡盏里的米酒咂了咂,甜丝丝的。在井水里湃过的东西好入口,她贪凉,狠狠把小半杯灌了下去。
蓝笙又给她舀了一盅,这酒嫩得很,酒药碾碎了拌在米饭里发酵,天热的时候拿被子晤上,两天就能上桌。口头上叫酒,其实不过是老酒的头代祖宗。真正要喝得醉人,须得过上十天半个月,米粒化成了中空的壳,变成渣滓,才算修成了正果。
她说可以一个人在这鱼龙混杂的地方呆着,那他可万万的不放心,也没和她细论,只说,“他们人多,缺我一个未见得在意。我还是在这里舒坦,进去了少不得胡吃海喝,第二天耽搁公务。”
布暖听他这么说也作罢,直眼盯着台上胡姬飞速旋转,看了一会儿调开视线,拍着额头说,“转得我眼晕!这些舞姬真不简单,换了我,早就摔下来了!”
蓝笙不以为然,“一人一个命,这世上富贵贫贱是早就注定的,有的人天生是享福的命,比如咱们。有的人活着就是个玩意儿,靠卖命来取悦贵人们,比如他们。”
他说话的时候眼里带着蔑视,薄情到了极处的样子。她想他面上随和,骨子里到底骄矜,这样的出身,怎么去要求他懂得人间疾苦?不光他,就连舅舅,甚至自己,隔了一条天堑,都无法感同身受。
她想起那个替她进了敬节堂的无辜女子,没有照过面,不知道她是怎么样一个人,但至少知道她是生活在这拥挤尘世最底层的。为了孩子和自己三餐有望,心甘情愿葬送了后半辈子,比台上这些献媚邀宠的胡姬更可怜。原本坐在幽深的佛堂里打醮念经的应该是她,可她却逃避了。现在想来,真是无耻之尤。
她微微侧过脸去叹息,蓝笙凝视她,她下颌的线条流丽,有种恬然的美。
“怎么不高兴?是看得没趣了么?那我们换个地方?”他低声说,“才来的时候看见院子里有射黍,还有摸香囊猜谜的,咱们过去瞧瞧?”
她想了想,厅堂里再宽绰,总抵不过贵妇小姐们裙带上各式各样甜腻的熏香。合苏、甘松、零陵、豆蔻……混合着脸上身上厚重的脂粉味,层层叠叠,便像山一样压得人喘不过气。
他见她有松动,率先站了起来,朝篾青竹帘那头走去。
她随后跟了出来,他替她打起帘子,她才看清盐角坊里,有这样大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