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秦书-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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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郭氏听了这话当即就伤心落泪,人家这是要好上加好,可怜自己连一点儿好都没有!看见弟媳如此恓惶,周梁氏就给她出了一个主意:暖怀。
暖怀就是久不生养的人抱养一个别人的小孩,给自己垫底,暖暖身子,说不定以后就会怀上自己的孩子。这就像母鸡不下蛋,给鸡窝里放一个别的母鸡下的蛋,这个母鸡把别人的蛋抱暖了,说不定就会自己下蛋了。这个放到鸡窝逗引母鸡下蛋的鸡蛋叫引蛋。也是病急乱投医了,周郭氏后来真的就抱养了一个女孩,起名引娃。
真是鬼使神差了,引娃进门一年后,周郭氏有了身孕,生下来一看还是牛牛娃,这把周拴成两口子高兴得差点儿疯了。
有了儿子周拴成就有了底气,他要跟隔壁比一比运数,他从来不服他哥。他哥的儿子干啥他就让自己的儿子干啥,而且要比他们干得好。他哥的老大是个逛蛋,只知道耍拳弄棒,自然是不必学他了。老三在凤翔商铺当相公,这也不必学,士农工商,做生意是最末等的营生,让人瞧不起。剩下的就是老二了,他哥的老二念书,他也让儿子念书,而且念最好的学校。
当时周围最好的学校要数绛帐镇上的富强小学了,收的都是富户官绅的子弟,学费昂贵。周拴成不心疼钱,非常慷慨地把儿子送进了这座学校。儿子开始倒是觉得新鲜,可去了几天就死活不去了,周拴成着急了,催促他,没想到儿子发了火,他说,这么累的活儿,你不叫长工干叫我干,挣死我啊!
长工满仓听了就笑,说对着哩,对着哩,掌柜的,你叫我跟宝根换换,看把娃累的。
周拴成哭笑不得,不过想一想儿子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念书起得早回来晚,确实不是轻省活儿,再加上这娃生下来就身体弱,可能真的吃不消。于是从当天开始就让满仓每天早晚套上大车接送宝根,中午时间短,就给他钱,让他在街上买着吃,不必来回跑了。
这才得了宝根的趣,整天都可以耍了。起先满仓把他送到学校,他还能在课堂上坐一个上午,中午放学他走出校门就撒了欢,绛帐镇街道上吃货多,耍货更多。面皮、凉粉、扯面、饺子、甑糕、油糕、胡辣汤……他轮换着吃。吃饱之后就找耍货,耍猴的、耍把戏的、说书的、卖唱的、拉洋片的、赌博的、抽大烟的、开妓院的……当然最吸引他的是看秦腔戏。这一看就是一下午,上课的事早就忘得一干二净。到后来他干脆连上午的课也免了,满仓把他送到学校门口,看着他进了大门,赶回去交差,他在校园里转一个圈,估摸满仓走远了,溜出学校,一头扎进街道里。有时不幸被老师逮住了,押进课堂,他总有办法逃学,或者装病,或者平地一声雷地忽然吆喝一声:哎,来了!老师同学都被吓一跳,他煞有介事地对老师说:报告老师,我爹叫我,家里有事。老师一愣,说我咋没有听见呢?周宝根说,老师你讲课太入神了,咋能听得见?老师被蒙瓜了,糊里糊涂就放他走了。
他一出门就直奔戏园子。他最爱看的戏是《教学》,那是一个丑角戏,说的是一个富家子弟把万贯家产折腾得精光,为了免得沦为乞丐,凭着识得几个文字,教书骗人的故事。宝根看过无数遍了,可以一字不落地背出其中的台词:
一不吹牛二不喧,
俺家三辈做大官。
俺爷上过金銮殿,
俺婆见过娘娘面,
俺大穿过黄马褂,
俺娘穿过绫罗缎。
出门不走坐软轿,
回来捶背有丫鬟。
吃饭端的玉石碗,
尿盆镶的五彩蓝,
过年过节礼接满,
绅五绅六都来舔。
自打俺爹钻了土,
地方绅士趔得远,
换了人,换了脸,
转身给咱打算盘。
俺娘劝俺把书念,
俺不爱念书光捣蛋,
打先生,掀桌面,
把上学当成谝闲传。
人之初,性本善,
性相近,习相远,
下坡碌碡最好掀。
没几日,俺把这,
搓麻将,耍洋片,
掷色子,老碗转,
抽签签,看点点,
出宝纳宝当宝官,
抽大烟,装水烟,
喝酒胡浪背巷里钻,
十八般武艺克里马擦都学完。
到如今,没啥吃,没啥穿,
没铺盖,没麦秸,
没丫鬟,没公馆,
没大人,没祖先,
没媳妇,没家眷,
没吃没喝没穿没戴没铺没盖没爹没娘没婆娘没娃就剩一个光杆杆。
……
每当在戏台下一坐,他就想笑,这戏不就是说他吗?他简直太像那个浪荡哥儿了。不过他觉得这不能怪他,要怪也得怪他爹,明知道他们家没有念书的脉气,非要逼他去念书,硬是把好好一个乖娃逼成了浪荡子弟。他觉得自己没有赌博吃大烟已经算是对得起他爹了。他爹不说他也就罢了,要是不知趣找他麻烦,他就翻他爹当年念书的老底,你都那样凭啥说我!
就这样,宝根混完初小就回了家,而同期周立功已经考上了西安府的师范学堂,后来竟然考进了北京城去读大学,这咋不让周拴成生气呢!
人狂没好事,狗狂挨砖头,周拴成骂道,总有一天让你狗日的难看!
五
抢劫明德堂的土匪回到太白山已经是第二天清晨了。他们交了货,按惯例被带到山寨的一块平地上集体蹲下屎,周围有其他土匪监视着。每个人都必须,不出来不能走。这叫清堂。目的是防止土匪个人私藏大烟,藏的地方是肛门,行话叫行旱船。土匪头子知道喽啰们不会把大烟藏在衣服里,那很容易被发现,男人身上有一个隐秘孔道,那里是可以藏东西的。
那个总被秃斑扇耳光的土匪第一个了出来,奇臭无比。就这么臭的大粪,旁边监视的土匪还要拿棍子扒拉开检查,熏得其他人都捏住鼻子。秃斑骂道,半截,你狗日的吃了猪粪了,还是沤了十年的陈猪粪!回到山寨了他们就不必隐姓埋名了,就敞开了吆喝。半截笑着说,二掌柜,尻眼放松些,早早解脱,回去还能睡一觉。
等秃斑也好不容易过了,刚准备回去睡觉,却被大掌柜旱地龙叫了去。旱地龙刚吃完早饭,他指着桌子上一碗胡辣汤对秃斑说,马猴子,不知道你啥时候回来,特意叫厨子给你留的,刚热过了,还撒了芫荽,快吃吧。
马猴子心头一热,觉得老大真细心,连他爱吃芫荽都记住了。他嘿嘿一笑,捧起头大的耀州老碗,稀里哗啦一阵就喝完了。他刚把碗放在桌子上,旱地龙问他,银圆呢?
狗日的半截!马猴子心里骂道。
银圆……还给主家了。马猴子吞吞吐吐地说。
你好大的胆子!旱地龙黑了脸喝问,这银圆是你的还是我的?
是你的,是大掌柜的。马猴子头上的汗吧嗒吧嗒地滴下来。
看你这样!旱地龙把自己包头的白羊肚手巾解下来,狠狠地给马猴子擦了擦额头,说,你应该说既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本来就是秀才叔的。
马猴子望着旱地龙,不知道大掌柜是啥意思,也不知道自己该咋回话。他是土匪窝里滚出来的,最清楚土匪性子的反复无常了。
旱地龙忽然憋不住笑了起来说,二掌柜,咱本来就没打算抢银圆,那是主家主动给的,你不要它显示了咱的仁义。做得好!
马猴子这才松了一口气。
旱地龙问道,我秀才哥身体还硬朗吧?
马猴子说,他连麻绳捆绑都不怕!
旱地龙嘿嘿笑着问,你们没被人认出来吧?
没有,马猴子说,我们脸上涂着厚厚的油彩哩,不要说他们认不出来,连我们自己都认不出来。
旱地龙跟周克文是熟人,他曾经是周牛娃的长工,当然那时候他还不叫旱地龙,真名寿娃,是周家寨邻村刘家沟人。他从小给家里放羊,十岁那年的秋季,他在塬上放羊,忽然遇到大雨,他在一棵大皂角树下避雨。塬下他家的窑洞让洪水泡塌了,在地里干活的父母被大雨撵了回来,正好埋在崩土里,大家费了几个时辰才把他们挖出来,可是人已经没救了,死得硬邦邦的。
寿娃卖了仅有的五只羊,给父母置办了白茬棺木把他们安葬了。本来还有几分薄田,可寿娃太小,不会耕种,被几个叔叔伯伯明抢暗夺瓜分了,他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
就在这时,周家寨的财东周牛娃找到他,让他给周家放羊,管吃管住管穿戴,每年再给一石麦子。主家的待遇不错,寿娃就答应了。
这是主家和长工都满意的事,他们各算各的账。周牛娃仔细盘算过,雇一个壮劳力的工钱是童工的三倍多,放羊这活,娃娃大人干差不多,何况这小长工以前放过羊,有经验。说是管吃,娃娃的饭量有多大?家里好几个长工呢,吃饭时就多一双筷子而已。管住也好办,牲口棚里的大炕宽展着哩,再挤一两个人没问题。至于管穿戴那就更简单了,他儿子不穿的旧衣服正好派上用场。最让周牛娃得意的是那一石麦子的工钱,给与不给都一样。这娃娃是个孤儿,他在这里吃饱了喝足了,还要粮食干啥?周牛娃劝说寿娃把粮食先寄存在他这里,以后要用时随时给他。寿娃也觉得这是个好办法,他把粮食领回去还没有地方搁,弄不好会便宜了那几个没良心的叔叔伯伯。工钱在周牛娃这里存着,实际上跟没给寿娃一样,至于以后给不给那是两说的事儿了,至少现在可以拿它去放贷。总之一句话,周牛娃觉得雇这样一个长工太值当了。作为刚刚把光景掀掀:关中方言,推的意思。上坡的小财东,周牛娃不能不精打细算。
对于寿娃来说,他的账是另外一种算法。他没家没舍,不要说盖房了,就是重新打一眼窑,那要花多少钱?他现在年纪小,根本没有这个能力。没了羊没了地他指望啥生活?到叔叔伯伯家蹭一顿两顿饭可以,长此以往人家肯定不耐烦。他得自己养活自己,现在周牛娃雇了他,衣食住行都解决了,干他个十年八年,靠自己积攒的工钱,回家盖房娶媳妇大概也够了。
因为双方各有所图,因此二人相处倒也融洽。在长达八年的放羊营生中,寿娃练就了两手绝活。一是飞石投物,百发百中。周牛娃家的羊多,赶到沟里塬上散开是一大片,驱赶和约束撒欢的羊群是一大难事,考验放羊娃的功夫。别人放羊拿羊铲,靠羊铲掷土抛石,击打头羊,指挥羊群。寿娃嫌拿羊铲麻烦,他徒手抛物,时间长了就练得极有准头,指哪打哪,弹无虚发,就连叮在羊身上的牛虻都可以打下来。即使后来当了土匪,他也很少用枪,打家劫舍时总给腰间系一个大荷包,里面装的全是从渭河滩上捡来的麻石蛋,他喜欢这种原始武器,用得顺手又不会置人于死地。
另一手绝活就是健步如飞,穿沟爬崖如履平地。有人给他讲过《水浒》,说他像里面的神行太保戴宗,他觉得不像。戴宗是在腿上绑了咒符,凭借神助,他完全是干跑,拼的是自己的腿力。他放羊是真卖力,不像有的长工偷空就糊弄主家。放羊是要赶有草的地方,近处的草啃光就得跑远处,有时一天要走百把里路,这路还不是平路,尽是沟壑塄坎。寿娃走得久了,这腿越来越细却越来越有劲儿。有时走得远了,赶不上回来吃午饭,寿娃就自己打野食。沟底塬顶的偏僻处经常藏着野兔野鸡,寿娃就飞石投掷,然后满山遍野追击受伤的野物,拿来烧烤充饥。有时野物距离太远,飞石够不着,寿娃就放开步子狂撵,直到把野兔野鸡追得没有力气奔跑了,软瘫在地束手就擒。这样的功夫让寿娃经常能够打打牙祭,在抠门的周牛娃手下当长工,其他人只能在腊月二十三祭灶那天吃上主家一顿臊子面,因为这天是长工结账回家过年的日子,算是财东给长工送行。后来寿娃在土匪里之所以有旱地龙的大号,就是因为他的飞毛腿。
人常说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到了第八个年头,接连发生了两件事,让寿娃最终离开了周牛娃家。
一件事是那年秋季遇上了狼,不是一两只狼,是一窝狼。秋季玉米高粱起了身,狼有了藏身的地方,胆子就特别大。那天黄昏时分寿娃吆着羊群从马家峁下来,正要踏上黄龙塬的官道,一群狼忽然从青纱帐里钻出来截住了他的去路。它们一字儿排开,叫寿娃和羊群都大吃一惊。寿娃打眼一看,我的天爷,大大小小一共五只!羊群扭头朝后拥过来,撞得寿娃几乎站立不住。羊群要是四散逃入玉米地也就好了,可它们平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