蚁贼-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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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黄千户有点不情愿,但也没说什么。其他的大人们,都没意见。”
邓舍放了心,只要大家都没意见,什么都好办:“那今天开这个会干什么?”
亲兵牵来了马,邓舍翻身骑上,又伸手要过马刀、长枪。这是在长期战争中养成的习惯,不管去哪里,兵器不离身。这个好习惯在好几次遭遇伏击、夜袭的时候,救了他的命。
“这个小人也不知道,但来的时候听老当家骂人,大概是……”邓三亲兵迟疑了下,还是说了下去,他觉得提前让邓舍知道,能让他早做准备,“有几个人在背地搞小动作,拿少当家昨天杀人的事儿做文章。”
意料之中。
是谁在私下煽动,邓舍也能猜出。他没说话,催了一鞭,加快马速。杀人之后,他就猜到有这个后果。他再没本事,穿越来的,也到底见过些古人没见过的东西。所以在他昨晚思考整顿军纪时,就想出了一个解决的办法:开忆苦大会。
以杀止杀,以暴止暴,肯定不成。红巾绝大部分泥腿子出身,想办法引出士兵们的共鸣,他们自然就可以理解。这就够了,长时间的战争已经把士兵们从质朴的百姓改变成了杀人如麻的机器,他不求立刻获得支持。他也没办法立刻获得支持。
祠堂里坐了五六个人,邓三大马金刀地坐在中间,正在讲些什么。
一边是文华国,另一边的位子空着。再往下,是关二哥关世容、二楞子罗罗国器。李和尚李子简没有坐,摸着光头靠在一根柱子上;黄驴哥仰着头,盯着屋角的鸟巢看,好像它比邓三说的话更值得他去注意。
看到邓舍进来,邓三停下了话。罗国器第一个站起,——所有的人之中也就只有他站了起来。他的脸上满是笑容,笑容里带着点谁都能看出来的殷勤和关切:“邓百户,无恙了吧?小人看你,精神可是好多了。”
关世容对邓舍点了点头,文华国大大咧咧地指着对面的空椅:“坐这儿。”
黄驴哥本想保持姿势看鸟,但想到了邓舍在他逃命饥饿难耐之时,适时地送上过干粮。堂堂嫡系千户,自然不会把一点干粮看在眼里,可是,大丈夫恩怨分明,何况邓舍往日也颇有战功,又懂上下礼节,算个可造之材。
所以,他觉得不便把对邓三的不满,加到邓舍的身上。便放下了头,也笑了一笑,表示他有不搞连坐的公正,以及竭力为红巾发掘人才、以报关先生提拔之恩的忠诚。
他很希望邓三们能看出他善待邓舍的苦心,——他希望邓三能够像邓舍一样讲究上下礼节。可又担忧邓三这个粗夫的智商看不出他隐藏笑容之后的意味,想到这里,于是又调整出庄重的声音:“到底年轻,稍一休养,就生龙活虎。”他加重语气:“我们大宋,就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邓舍连连谦逊,一一问好,谦让着请黄驴哥、李和尚坐。黄驴哥摇了摇手:“你有伤,你坐。”他很满意邓舍的谦让,决定一会儿事情不可开交之时,帮邓舍说两句话。抛开欣赏一面,不管怎么说,他们也是来自一个系统的。
李和尚哼了一声,不再摸头,挺直了身子,一眼不瞧邓三,只问邓舍:“小邓百户,想必你也听说了。你英雄救美不要紧,兄弟们可却因为这事儿,一个个都惶恐不安。四五百人,要是闹起来,只怕……”他哼哼两声,不肯把话说完,以给邓舍留下想象的余地,加深印象;然后摊开了双手,质问,“怎么办?队伍还带不带?咱还怎么往前走?人心都散了!”
文华国打断了他的话,他嗓门本就大,这会儿更是声震屋梁:“你哪只眼瞧见人心散了?那狗东西就是该杀!实话告诉你,那是我不在场,我若是在场,早把他凌迟八块!罗秀才,你是读过书的,你说,小孩儿都不放过,这还是人吗?”
“那倒是,那倒是。”罗国器连声称是。
“我最敬重你们读书人,吐口唾沫砸口钉,你说句公道话!”文华国不肯放过罗国器,锤敲钉子,非要他表态。
罗国器毕竟是读过圣人书的,但让文华国一逼,总不能说昧心话。何况,因了他得罪过王士诚,平时和李和尚交集不多。偶尔军事会议上见面,李和尚们对他也都是带答不理的,一些趋炎附势的军官还往往嘲讽戏弄。对李和尚,他没好感,对王士诚部,他更加没归属感。
再进一步,从他本心来讲。他是有点偏向邓三的,他的本部在逃溃途中,死的死、散的散,一干二净。换了李和尚主事,他现在这个百户,肯定是要换一换人的。
眼下形势,王士诚部虽然占了多数,然而军官少,士兵来自十二个千人队,互相不熟悉,乌合之众。邓三本部虽然只有四十几人,然而团结,从其行走、言谈就看得出来,个个都是久经厮杀的好汉。这两边真要火并起来,鹿死谁手还真不好说。
种种原因,他的圆滑,让他不愿意得罪任何一边,只好说道:“小人的意见,咱还是想想办法,怎么把军中的这股子,……啊,怎么说呢。这股子暗潮,给化解了。”
“化解?怎么化解!”李和尚对罗国器的回答大为不满,他狠狠瞪了罗国器一眼,转而去问关世容,“老关,你说!这该怎么化解?”
祠堂争吵种种,关世容漠不关心。他不傻,他知道这背后是两股人在争夺这支拼凑败军的指挥权。从出身讲,他该支持李和尚,可那又有什么用?难道李和尚争权成功,还能把千户的位置让给他?
别说千户,百户的这个位置,他也是无可无不可。和其他人不同,他是举族参军。八年前,诏开黄河故道,朝廷发汴梁、大名十三路民十五万,关世容和他父亲俱在征发之列。当年,刘福通聚集民夫起事,关世容的族人也参加了。
族人约他一起。关世容的父亲时已六十,他只想奉着老父回家,所以拒绝了族人。五月,元廷派阿速军六千并各支汉军讨伐刘福通,惨败。乃杀良民头以冒功,还在回家路上的关家父子,就这样半路上碰着了一小队溃败元军。
关世容少年习武,拼死护住父亲,逃得命归。回到村中,只见到了满眼火后惨景。全村五百口,死了一大半,遍地烧焦的、没头的尸体,包括他母亲、妻子、幼子。见到如此惨状,他父亲急血攻心,就此归天。
他为人素来讲义气,在族中有威望,一怒之下,纠集侥幸活着的几十族人,投了红巾。文华国遇到他时,他带着的二十多人,便是一同从军、征战到现在还活着的族人了。
他现在只想,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多杀鞑子,保住剩下族人的命。他不能让他们这一族的血脉,断绝在他的手上。也因此,他毫不在意两边的明争暗斗。
想起村中惨状,他不认为邓舍杀人不对;李和尚说的也不错,这股暗潮不解决也不行,他想了想,折中说道:“事情总是有解决的办法,邓百户,你有没有什么办法?”
李和尚不屑一顾地瞧了一眼邓舍,嗤之以鼻:“乳臭未干,黄毛小子。他能有什么办法?”
邓三拍案欲起,邓舍拉住了他。环顾周围,罗国器眼神飘忽,文华国满脸涨红,关世容心平气和,黄驴哥又仿佛置身事外一般地在看鸟。他笑了一笑,问道:“那么,请教李百户,你的意见是?”
“你去给兄弟们道个歉,做个保证,下不为例。不就完了。”李和尚早就看不惯邓三、邓舍父子,邓三官儿大,抢过指挥权,他忍;可是邓三不该当着几百兄弟的面,叫他大冷天下河捞鱼!和尚也知道,士可杀,不可辱。
五个百户,三个云内王士诚部;四百多士兵,十分之九是他自己人。即使加上黄驴哥那一百来残兵败将,他坚信,邓三绝不是他的对手。
他冷笑两声,接着说道:“当然了,年轻人,脸皮薄。你要是不愿意呢,叔叔也还有个办法。你这百户的位置,换个人罢!”
“这个千户的位置呢?”邓舍咄咄逼人,接着问道。
邓舍的谦恭,来自前世的教育;当面对一个无法用谦恭解决的问题时,他也会有从这个杀戮、血腥时代,从邓三身上学来的狠辣。就像面对一个箱子,他会先用钥匙;钥匙打不开,他还有锤,索性一下子全打烂。
此外,他问这个问题,还有另一个用意。他要把置身事外的黄驴哥,拉入其中。
李和尚果然跳入陷阱:“我本来不想说,既然你问了。我这个人一向直肠子、快言快语,我看,也该换个人了!”
黄驴哥眼皮一跳,急忙勾头去看李和尚。
“李百户你看,谁坐这个位置合适?”
“上都迢迢,路途千里。头雁前飞,叔叔不才,只有一个本事,认路。”言下之意,头雁的位置,便是他了。
“认路的不但有头雁。”黄驴哥第三次翻眼看鸟,什么东西,也配来抢千户;宁愿邓三来当,也轮不到王士诚的手下,他不紧不慢地说道,“还有驼不动东西的老马。”
李和尚怒气迸发,邓三哈哈大笑,关世容莞尔,罗国器绷紧了脸强忍笑意。文华国大声叫好:“黄千户说的好!”
目的达到,邓舍顺势收兵,他站起身:“爹,黄千户,各位百户,我倒是有个主意。”
※※※
注:
1、阿速军。
蒙古西征时,在今高加索一带带来了持波斯语的部落阿速人,阿速人原信奉东正教,后多从军进人中原。阿速人多碧眼卷发,人称“绿眼回回”(眼睛是绿的,元四等级中的地位,比黑眼睛的汉人高),素称骠悍,善于骑射,由他们组成的军队就叫阿速军。
《元史》:五月,日有食之,颍州妖人刘福通与杜遵道、罗文素、盛文郁、王显忠、韩咬儿复鼓妖言,谓山童实宋徽宗八世孙,当为中国主。为乱,以红巾为号,陷颍州。命同知枢密院事秃赤领阿速军六千并各支汉军讨之,授以分枢密院印。
秃赤者,回回部人也,素号精悍,善骑射,至是与河南行省徐左丞俱进军。二将皆耽酒色,军士但以剽掠为事,剿捕之方,漫不加省。秃赤望见红军阵大,扬鞭曰:阿布,阿布。阿布者,译言走也,于是所部皆走,淮人传以为笑。其后秃赤死于上蔡,徐左丞为朝廷所诛,阿速军不习水土,病死者过半。
第九章 内斗(三)
忆苦大会开得很成功。
最大的功臣是文华国,他第一个上场,彻底调动了士兵们的热情。站在搭建的平台上,面对坐满整个麦场的士兵,他说:“兄弟们,咱们在一起时间不长。你们中有很多人,应该已经认识我了。”
他停顿一下,瓮声瓮气地说道:“兄弟姓文,文人的文。”
膘肥体壮、样貌粗蛮的人,讲出这句话,很有喜剧效果。场上哄堂大笑。待笑声落下,文华国接着说道:“至正十年,黄河决口五年不能塞,淹了数千里。兄弟家中老小八口,饿死了七个。”
场上渐渐安静,文华国问道:“不知在座的有没有胶州人?”
举起了几双手。文华国一抱拳,道:“咱们算是半个老乡。你们知道,兄弟和老当家的,做过马贼,结拜兄弟十个,老十是你们胶州的。”语气转低沉,“不过他已经死了,中了鞑子的埋伏,肚子破了,还在拼命!你们胶州人都是好样的,他和你们一样,很勇敢,是条汉子!”
全场静默,文华国停了下,抹去眼角泪痕:“我们不说这个。只说至正十年的大水,他告诉我,他亲眼在你们胶州城里,看到街上有人,半夜偷饿死的尸体,煮了吃。可尽管如此,该征的粮一样征,该纳的税一样纳,没粮没钱没关系,卖儿卖女。卖光了,卖完了,卖自己!兄弟们,咱们为什么造反?还不就是因为这狗日的日子过不下去!鞑子叫人没法儿活?”
几个胶州人戚戚同感,不止他们。关先生的部下多来自安徽、河南,王士诚的部下多来自山东,地方接壤,黄河一崩,受的苦难,大同小异。
“狗日的鞑子!”有人低声咒骂,更多的人一起咒骂;声音小而变大,震耳欲聋。
文华国压下骂声:“兄弟们,实话说,从进了这个村子开始。我就感觉很亲切。这个村子好啊,和我老家文家村,哎呀,那几乎一模一样。”
北方的村子,能有多大区别?差不多所有的士兵,都是连连点头。对文华国说的,深有同感。
听到这里,邓舍放了心。文老四粗中有细,一味粗野汉般地充斯文,他也活不到今天。上马贼时候,打劫富户,十次有九次都是由他出马踩点,还有几次混入其内,里应外合。让他第一个讲,选对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