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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6章

蚁贼-第20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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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宗哲也的确做的不错。他能连中三元,别的本事或许没有,四书五经烂熟于心,不但有学问,并且通礼仪,事事做的一丝不苟,叫人挑不出半点错误;坐下来谈经论书,更是一个旁征博引、头头是道。

  忙碌的一天忽忽而过,眼看天要擦黑。

  王宗哲好容易抽了个空儿,寻个借口,溜出客堂,询问下属,道:“该来的士子,到齐了么?”

  他的嗓子有些沙哑,不过精神十足。与读书人往来,他如鱼得水,并不觉得累。并且海东的读书人,水平普遍不高,与之交谈,他颇似鹤立鸡群,很有点找回昔日高中状元时,众星捧月的快感。对比多年来的压抑生活,难免亢奋。

  一个属僚翻阅花名册,回答道:“江西、慈山、江东、龙岗各地的士子都到了,顺安的也来了,只剩下了永柔的还没来。”

  永柔最远,中有山峦阻隔,需得远远绕开,路上走的慢些,在情理之中。

  王宗哲痛饮了两杯茶水,稍解喉舌的干燥,抹了抹嘴,道:“你们出去候着吧,待他们到了,立刻前来通知本官。”

  那幕僚应了声,待走,想起个事儿,忙折回身来,问道:“天色渐晚。适才庖厨有人来问,请问大人,几时开饭?”

  王宗哲微一思忖,道:“待永柔士子来了再说罢。……,可吩咐庖厨,先上些点心就是。”

  那幕僚应诺而去。

  王宗哲要等着永柔的士子来,然后再开饭,是有考虑的。永柔虽然小县,然而县邑之中颇有显姓,来的士子里,尤其有沈阳边氏的支族。邓舍曾有交代,对待边家的来人,务必热情周到,不可怠慢。

  高丽边氏,源出中国,本子姓,原系殷商微仲之后,微仲受封于宋,传衍到宋平公子子边,子边之孙为司徒,以祖为姓,乃有边氏。单就高丽来讲,有黄州边氏,盖州边氏等等之分。细说起来,沈阳边氏算黄州边氏的一脉。

  南宋高宗建炎年间,边玄自中国江南浮海居高丽黄州,此乃黄州边氏的起源。六传到边顺,蒙元使者脱朵儿到高丽督造征日船舰,乃偕同边顺回中国,荐给世祖,世祖封他为沈阳路千户,令其在沈阳居住。

  蒙元的军官,很多世袭,边顺传子边谅,边谅传子边安伯,三代承袭沈阳路千户之职。去年,边安伯病死。他有一个弟弟,唤作边安烈。

  至正十一年,现今的高丽王回国继位,元帝派有使者护送,随同的另有三大将、六学士。六学士中,有一个边肃,是为边安伯的次子;而边安烈即为三大将之首,同时他的庶弟边安绪也随行而来。

  这永柔边氏,就是他们这一脉的分支。邓舍吩咐王宗哲小心接待,其用意不问可知。

  直又等了多半个时辰,王宗哲出出进进好多回,永柔的士子才终于来到。王宗哲亲自迎出门外,此时已经天黑,见火把映衬下,数辆马车行入馆中。仆从挑起车帘,放上架板,三四人弓着身,钻将出来。

  邓舍仿汉时的公车制度,送士子们来的马车,皆是由各地州县府衙准备的,以示礼遇。

  王宗哲快步上前,笑道:“立而望之,偏何诸公姗姗其来迟也?”长长一揖,十分热情,先不急着询问姓名,只说,“天寒地冻,路途辛苦。诸公,快快请入堂内,早备下了热茶,暖暖身子。”

  有人介绍:“这位乃我行省侍御史,王大人。”

  连中三元王宗哲,他的大名连只读了几年私塾的邓舍都知道,何况这些埋首寒窗,以高中进士榜,一朝成名天下知为平生最大愿望的秀才呢?可以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要不然,行省接连几道招贤的文书,也不会都以他做为号召。

  众人纷纷回礼,互道久仰。

  王宗哲笑吟吟,肃手请他们入内,趁机会打量众人。

  永柔总共来了四个士子。两个年过半百,一个正当壮年,一个青春年少。这个老中青的比例,与别地的基本一致。

  他注意到,年纪大的两个比较拘束,表现在行礼上,恭恭谨谨,说话小心翼翼。就为了一个谁走前、谁走后,两个人谦让了半晌。壮年那人则比较放得开,下车以来,两只眼睛没停过,东西转溜,看人看物看装饰,眼光每每停留在金光灿灿的地方。馆内亦有婢女,年轻貌美的他多看两眼,丑的一扫而过。

  最后那个年少的,不过二十出头,面如冠玉,器宇轩昂,言辞举止颇有世家风范。

  王宗哲看过一圈,心中略略有了些数。

  众人进入堂内,堂中早来的士子们起身相迎。大家都来自平壤周近,彼此多有来往,熟悉的互相打招呼,乱糟糟客套许久,分别落座。

  王宗哲这才问及姓名,与他猜想的差不多,年老两个,没甚么名声,当地老儒而已。壮年那个,姓卢名操;年少之人,即为邓舍深为重视的边氏来人,叫做边安和,论辈分,是边安烈的族弟。

  待侍婢奉上茶水,王宗哲笑道:“永柔诸公一到,人就来齐了。各位都是海东英才,济济一堂,想必主公知道了,定然欢喜。”

  右侧席位里,有一人道:“丞相大人才定辽东,第一件事做的就是征召贤人。备也不才,忝居其列,不敢自大,却也深深感到了丞相重文尊儒的诚意。在这宇内沸腾,武夫横行之时,丞相此举,实为异数也,果然年轻英俊,诚为我百姓的福气。”

  说话这人姓崔名备,来自江东,所到士子中,最为阿谀奉承的一个。

  王宗哲含笑点头,听到左边有人嗤笑一声。他瞥了一眼,见是个三十上下的秀才,五短身材,面貌极丑,名叫尹权,顺安人,下午来的。从他到来到现在,没说过半句话,只时不时在别人奉承的时候冷笑两声。

  各地州县举荐士子的同时,也随着有一份公文送来。里边详细讲述了所征召士子的各种情况,比如其在当地的名声、专治的学问、家庭出身、性格喜好等等。这尹权,名声不小,学问不低,顺安府尹给他的评价是:“日常有愤激之语,或怀有遗民之心。”也就是说,他自居高丽遗民,对海东有抵触的心理,——典型的不支持、不合作。

  王宗哲按下心中不喜,故作没有听见,笑道:“主公雄才伟略,自非盗寇可比。乱世之中,得逢明主,不但是百姓的福气,更是你我的福气呀!本官听说,崔公小时候,就名闻乡里,曾得有‘年未十五,便有清华之望’的美誉,正合了这清华馆的意思。况,崔氏世代为江东名家,崔公今入此馆,得大用、指日可待!”

  崔备谦逊不已。

  王宗哲夸‘崔氏世代为江东名家’,稍嫌夸大。但前半句说他‘年未十五,便有清华之望’的美誉,这一句是货真价实,一点儿不假的。崔备少年早慧,江东一带有名的才子,一向自诩俊杰的。

  何谓俊杰?既为俊杰,当然要识时务。

  一边儿是蒸蒸日上的海东,一边儿是日薄西山的高丽,该选择哪个?不言而喻。其实,从邓舍攻下辽阳日起,崔备就有心来投了,苦于没有门路。故此,海东的荐贤令一下,不等官衙征召,他早早主动请求。

  来的士子中,类似尹权的有,类似崔备的也有。

  王宗哲说了几句,见永柔来的那几人一直不发一言,不再多说,使个眼色,示意侍女们开始上饭菜。

  堂中士子数十人,每人面前摆放一个案几。王宗哲体谅邓舍之意,知道他好俭不好奢,备下的饭菜称不上丰盛,四菜一汤,但味道极好,色香味俱全。考虑到读书人中也有大肚汉,高丽米放开供应,随便吃。

  这高丽米说来不算什么,可也绝非平常人可以吃到的。就不说高丽王限庶人吃白饭,只说高丽米的产地,多在南部,北边少有产出,除却送礼、贸易所用之外,留下一些殊为不易。就连邓舍,也不是每天都吃的。

  菜刚上了两味,堂外有人匆匆忙忙,小跑着进来,到王宗哲座前,附耳低言。王宗哲面色一变,起身,道:“诸公,丞相大人来了。”

  堂上为之一静,随之嗡嗡不绝,许多人交头接耳,低声议论。

  尹权等人面露不屑,高踞不理,自管自大嚼大吃。崔备等人慌不迭丢下筷著,整理仪容,或者忐忑不安,或者意外惊喜,恭恭敬敬地站起来。他们猜到邓舍会来,本以为会等到饭后,没想到来这么早。

  两个侍卫模样的人进来看了看,一句话没说,转头出去。

  众人猜想邓舍该出现了,等了不多时,却没见邓舍出现,反而先前那进来报信的吏员,二度进来,招呼王宗哲出去。王宗哲向诸人拱了拱手,忙提起官袍,趋步而出。

  众人茫然不知其意。崔备大起胆子,朝堂外瞄了眼,黑漆漆夜色下,院中的火把受了风吹,时明时暗,人影憧憧,偶有马嘶传来,增添几分夜的深寒。

  有人耐不住寂静,小声问道:“怎么?”

  “也许还没到?”

  “王大人为何出去?”

  “丞相叫的吧?”有人猜测,“丞相熟知兵法,讲究知己知彼。或者,想先了解一下有关接待的情况。”

  “言之有理,等着王大人回来罢。”

  众人私语猜度。片刻功夫,王宗哲独自一人,折了回来,再次出乎众人的意料。崔备大起胆子,问道:“敢问大人,丞相?”

  王宗哲叹了口气,道:“丞相听侍卫说,诸公尚在用饭,不愿这个时候来打扰诸位。因此,退入院中等候,待诸公用饭毕,然后再来相见。”他语气里带着敬重,一副深受感动,与有荣焉的样子。

  一言既出,众人心思各异。

  有瞠目结舌,不敢相信的。有面色震动,一改矜持的。有微微愕然,随即冷笑的。崔备感激涕零,免冠、跪拜,朝堂外叩首,道:“如今深冬,风寒似刀。为区区等一介寒士,丞相以万金之躯,甘受夜风之寒。虽古之周公,亦不能及!真明主也。”

  他站起来,转目众人,慷慨高声,说道:“丞相候立风中,是丞相的心意。可我等身为海东之子民,丞相便如我等之父母,岂可有父母候在堂外,而赤子高座堂中,堂皇受之的?”叫过来婢女,“撤去饭菜,吾已饱矣!”

  “我也饱了!”

  “我也饱了!”

  紧跟着七八人连着大叫,催促撤去饭菜。王宗哲拿眼观看,永柔来的几人里,那壮汉卢操也在请求撤饭的行列之中。两个老者虽没说话,显然颇受感动,只有那少年人边安和,依旧一句话不说。

  吵嚷间,蓦然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响起。

  众人看时,却是尹权,提了菜碟里一个鸡腿儿,一边儿大口吃嚼,一边儿拿起酒壶,咕咚咚咽下几口。吃完了鸡腿,丢在地上,他满手油腻,不去拿案几上的纸巾擦拭,放入口中,啧啧吮吸。

  崔备怒目而视。

  他浑若无事,十个手指仔仔细细吮吸一遍,拈着筷子翻了翻另几个菜碟。四菜一汤,两荤两素,两个荤菜,一个鸡,一个鹿肉。那鹿肉一早被他吃的干净,只剩下了两碟素菜。他敲打案几,唱道:“长铗归来乎,食无鱼!”

  王宗哲越发不喜,忍了怒气,道:“平壤沿海,多有食鱼。这一鸡、一鹿,是丞相特地嘱咐的。尹公若好食鱼,明日为尹公专门备上一份,可好么?”

  高丽三面皆海,海鲜不稀罕,即便穷苦人家,也是有鱼可吃的。邓舍不给他们备鱼,而备上鸡肉与鹿肉,是殷勤待客的表示。尹权的这番作态,未免不识好歹。崔备斥道:“狂生!丞相面前,胆敢如此!”

  尹权毫不理会,自顾自击案高歌。

  堂上诸人面面相觑,有与他相熟的,怕邓舍听见了,一怒之下,说不得他就人头难保,扯了他衣袖,轻声劝解。尹权还是不理会,闭目仰头,翘了腿放在案上,高声问道:“‘周公吐哺,天下归心’,问尔崔备,可知此诗谁人所写么?”

  曹操所写。曹操何许人也?民间传了骂名千年,篡汉之臣。

  尹权这是在当着面,指桑骂槐,痛骂邓舍了。他本来就不想来,听了他师长的劝说,方才心不甘,情不愿的来了。时间越久,胸中积压的块垒越多,刚才见了邓舍拉拢人心的手段,厌恶感更加强烈,更痛恨崔备那摧眉屈膝的媚态,嫌他丢了海东士子的脸面。

  他不善饮酒,半壶下肚,已经头脑发热,干脆借助酒力,不管不问,接着说道:“赶在饭点的时候来,丞相大人何意?既然丞相大人要做周公,我等身为丞相大人之子民,岂可有做赤子的,不体察父母之意,加以配合?也好帮丞相大人传一个美名于世。你说是么?崔公!”

  崔备语塞,面红耳赤,顾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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