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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8章

蚁贼-第18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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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蒙元这方面来看,孛罗帖木儿及河北、陕西诸将,个个兵强马壮。兵势最盛的河南察罕帖木儿,他数月前大败刘福通,夺汴梁、新定河南,耀武扬威,不可一世,正摩拳擦掌欲要再图山东。

  山东名义上归大宋,其内小毛平章、田丰二人不和,内忧外患,岌岌可危。山东有失,则小明王的安丰失一强援,左近只剩下金陵的朱元璋,他会不会援助?就邓舍在辽阳关铎宫中得到的些绝密情报来看,朱元璋的心意不好说。

  如此一来,倘若安丰孤立无救,小明王的下场可想而知。

  小明王一败,江南群雄失去北方的屏障。张士诚早已投降,而浙东的方国珍也两个月,累官做到了蒙元的江浙行省平章政事。这两个人,一样的盐贩子出身,一样的阴持两端,两边下注。说降,他们也降了;说不降,他们俨然一方诸侯。

  蒙元没空理会他们的时候,姑且由之。一旦察罕、孛罗的虎狼之师挟卷袭北方小明王之声威,分头并进,长驱南下;再有广东、福建等地的元将陈友定诸人北上呼应,这两位会如何反应、怎生应对,很难说。

  徐寿辉、朱元璋倒是一直未曾受蒙元官职,可徐寿辉主弱臣强,前景堪忧。朱元璋与张士诚连年攻战不休,元军大举南下,他腹背受敌,他会怎么办?还是难说。

  总而言之,如今之天下大势,绝非一个可以“看的透彻”就能轻轻带过的,鹿死谁手,殊难知晓。

  罗国器的那些话,对自己人讲讲行,坚定信心。拿出去给外人讲,说服力不足。洪继勋道:“适才罗大人说起胡元朝中奸臣当道,文武不振。卑职以为,这却是一个好做文章的地方。”

  姚好古眉毛微微扬起,若有所思。邓舍道:“如何做?”

  “蒙人入中原来,难脱鞑虏习性,以中国之法治中国之地,迫不得已而为之,其所用的中国之法,皆极其粗疏。譬如科举,胡元立国近百年,至今所开科举之次数不过十余,取士不足千人,其中左榜汉人、南人中举的,五百人也没有。当官的尽为无才之辈,有才的不得其可入之门。

  “天下士子,无不对此怨声载道。卑职闲暇时,翻阅时下刊行的诗歌词曲,多有讽刺、不满的,或嬉笑怒骂,或直抒胸臆,尽皆他们的亲身经历,即便卑职,读来也是感同身受,遑论孜孜学子们呢?只是分散零落,成不了大的气候,这一点点块垒,随即为诗集中别的风花雪月所冲淡。”

  邓舍心中一动,说道:“先生之意是?”

  “卑职提议,主公不如召集人手,搜集类似的诗词曲子,专门编纂一册,然后刊行发布。如此,可有两得。其一,把这三三两两的牢骚集中在一起,便如合拢了手指,拳头打人,最大限度的引发士子们的共鸣。大凡赶考的士子,谁不怀才不遇?而进举无门,无形中颠倒思量,积牢骚而成怨愤,积怨愤而成仇恨。

  “其二,编纂的目的在此,主公不必只编纂这一种。分门别类,挑选名家名作,特别辽东地界的士子们所做的文章,都可以另外成册。并且何止诗词,但凡有前朝以及时人的著作,其中言论有利主公的,大可以统统刊印、发行。主公也可得到一个重文尊儒的美名。”

  有元一代,书籍刊印分为三类,一类官方出版,一类书院出版,一类私人出版。官方、书院暂且不说,因为蒙元对图书出版的管理比较宽松,其私刻之繁盛不让前宋,刻书的私坊尤夥,不下二三百家。

  不过,刻印书籍所费甚大,精刻本往往请名人手书上版。虽然可以申请官款刊印,但需要经过衙门的审查,难度甚大。绝大多数的读书人是出不起书的,即便有钱出书的,刻印的数量也不太多。

  洪继勋的提议,颇有可行之处。

  择有利言论刊行之,扩大影响,影响舆论。尤其出版时人的作品集子,人皆好名,自诩风流的士子们谁不会写两首诗词歌赋呢?谁不想天下人闻知其名呢?邓舍出钱,资助他们刊印发行,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只要他们愿意,对海东行省的态度就必然会有所改变。

  当然了,或许刚开始,愿意的不多,即便愿意的,也没有真的人才。可这个势只要造成,滚雪球似的,只会向好的方向发展。

  邓舍拍案叫绝,笑道:“好,好。先生真我之智囊!”他笑对罗国器,道,“罗公方才说起循循善诱,洪先生帮你发扬光大。好一个循循善诱,好一个釜底抽薪。此事若成,两位的大功。”

  罗国器本有些没腔,这时听了邓舍夸奖,心情好了点。

  他也不看洪继勋,对邓舍说道:“主公称赞,卑职愧不敢当。洪大人所言,实为佳策。只是发行刊印,短日内恐怕见不了成效,细水长流可以。士子西去的形势,眼看愈演愈烈,仓促间,却该如何是好?”

  洪继勋瞄了罗国器一眼,嘴角微微一笑,啪的声,打开折扇。他素来思虑周密,在刚才说话的空儿,已经想到了此点,找到了对策。

  他拈起折扇,点了点对面的王宗哲,说道:“仓促间要想扭转,非状元郎出马不可。”

  王宗哲一怔,他能读到状元,人不笨,不过缺少机变罢了,随即明白过来。洪继勋接着说道:“王大人连中三元,古今罕见,天下谁人不识君?状元郎若肯登高一呼,士子西去的形势定然会为之一变。”

  王宗哲微微犹豫,他倒不是犹豫要不要登高一呼,他自知自家名声不太好。当初,与他前后同时在江南为官的,有三四个状元,除了他一个降了红巾,别的尽数死节。士林中甚有骂他兼耳贼的,兼耳者,廉少一个广,耻少一个心,也就是说他不知廉耻。

  他避开邓舍的视线,见洪继勋正在看他,忙又转开头,吞吞吐吐,道:“这,这,……卑职出面,没关系。卑职这,……要是弄巧成拙,适得其反……”

  “读圣贤书,所学者何?而今而后,庶几无愧。某之所为,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某所忧者,何也?子曰:‘微管仲,吾其被发左妊矣’。噫嘻!文丞相英灵不昧,圣人衣冠而尽皆左衽。呜呼!楚虽三户能亡秦,岂有堂堂中国空无人?”

  洪继勋似笑非笑,悠悠吟诵。王宗哲蓦然转过头来,哑然,继而欢喜。洪继勋道:“这篇文章,不用状元郎写,属状元郎名字即可。”

  姚好古连连点头,由衷赞叹:“好文章,好文章。”要给他些时间,这文章他也写的出来。然而,洪继勋转念之间,就引经据典,出口成文。短短几句话,先后引用文天祥、诗经、圣人、陆游等数人言语。这一点上,他有所不及。

  而且,非常贴合实际。文天祥人人敬仰的,他是前宋的忠臣。王宗哲投潘诚,转而入邓舍幕府,不管潘诚抑或邓舍,都是小明王的臣子,小明王自称宋徽宗后裔,国号也是宋,一脉相承,对的上号。

  邓舍心想:“真才子。”再看王宗哲,因人成事之辈,大约讲的他这种人了。洪继勋傲气,有他傲气的理由。邓舍笑道:“先生锦心绣口,然则这篇文章,便赖先生大才了。”

  洪继勋颔首。

  姚好古待了片刻,看他没继续说的了,方才徐徐开口,说道:“洪大人的两策,一条治本,一条治标,可谓面面俱到,算无遗策。卑职甚为钦佩。有洪大人珠玉在前,卑职愚者千虑必有一得,却也想到了一条小小的对策。”

  他谦恭有礼,邓舍暗自点头,微笑道:“先生请讲。”

  “俗云穷文富武,这话一半对,一半不对。‘富武’固然不错,‘穷文’却不尽然。南北士子,其中出类拔萃的多有家学渊源,世宦书香,称之为大家子弟不足为过,辽东亦然。而今乱世纷争,民不聊生,兵火波及,他们这些大家子弟过的并不好。

  “卑职从军以来,常常听闻南北义军所过之处,如飞蝗过境,片草不留。昔日千顷之家,灭门者甚众,流离失所者不计其数。各地青军数目众多,原因正在于此。士林对我义军之赞否,之所以视我为贼、为寇,很大程度上也正取决于此。

  “今观南北英雄,无不以子女玉帛为念,暴戾恣睢,聚千万众横行天下者也,荼毒肆虐。若主公独不以此为念,结仁义,善待百姓,则区区之留士子居辽东,何足挂齿。”

  很多的士子出身富家,小地主、大地主,他们的钱被义军夺了,他们的地被义军夺了,他们的身份地位被义军夺了,他们当然要反抗,他们当然要反对义军,他们要侮辱、斥责义军为贼、为寇。

  邓舍的军纪算是严格的,他所到之处,不敢说秋毫无犯,至少没有扰民不宁。不过,姚好古说的,显然不在此。

  邓舍听的明白,他口中的“结仁义,善待百姓”,指的并非寻常人家,而是“世宦书香”的“大家子弟”。换而言之,就是大小地主。要说呢,他的提议的确提到根子上了,要留士子不走,要得士子之心,归根结底,不保证他们的利益不行,得与他们妥协,得宽其忧虑。

  然而问题却是,辽东,包括高丽在内,土地兼并严重,不夺大地主的土地,就没有分给穷人、流民的。不分给穷人、流民,他们就会饿肚子。他们饿肚子,就不会拥护这个政权。

  邓舍得高丽后,狠杀了一大批各地的地主豪门,得辽东时日未久,像辽左、辽西这些地方,还没来得及动手。他早先入辽阳时,就发现当地的地主们不如别的地方凋零,数量不少。看来,也是姚好古影响了关铎。

  他踌躇,说道:“这是大事。……”

  牵涉面太广,首先就涉及到流民问题。涌入高丽的流民,邓舍正想用他们来加强汉人的力量,不能赶走,得安置,安置就需要土地。辽东人口稀少,需要吸引别的地方流民来,吸引他们来,除了土地没更好的诱惑。

  辽东就那么大的地方,最肥沃的当数辽左,辽左原先有高家奴在,位置也偏东,红巾活动基本甚少涉足其间,经的战火不多,地主们损失不大。他们损失不大,无主之地就少。地皆有主,还怎么制定政策,吸引流民?

  更而且,这个口子一开,邓舍善待地主的风声一传出去,早先逃亡出走的地主们,说不定也接二连三地回来。他们回来了,他们原先的土地,是给,还是不给?相比这件大事,士子的留去,反而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邓舍沉思不决。

  姚好古道:“主公的忧虑,是在流民的安置么?”

  邓舍微微点头,姚好古道:“其实不难。无主之地,尽数分与流民。有主之地,可择其善者,奖励之;择其异志者,杀之。中间望风者,有子弟入仕我行省、出钱出粮捐助我行省的,奖励之;否者,处罚之。然后,主公一方面显示宽容忍耐之仁心,一方面表现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之决断,何去何从,任其自选。”

  一方面保证他们的利益,一方面要求必须服从。

  洪继勋在边儿上轻摇折扇,——他扇子没打开,晃着扇柄,他说道:“辽左的大地主很有几个,他们没走,他们家中的佃户跑了极多,许多田地荒芜。顺我者,主公奖励他们,可下达命令,鼓励其自行往山东等地招募佃户,够一定数目的,许给官职也可以。不必实授,给个荣衔足矣。”

  他不反对姚好古善待地主的意见,提出这个补充,姚好古很认可,道:“如此,他们必然上心招徕流民,对主公大计也有帮助。不过却有一点,有关田收租赋,却不可由他们自定,权力当归行省,统一制定,不至太高,留不住流民。”

  邓舍看了看他两人,想起昨日出游,姚好古在路上叹息农家之苦,悲天悯人的情怀尽露无遗,可本质上,他依然有局限性的,潜意识站在地主一边。或者说,站在制度一边。这是时代使然,也是大势所趋,不可强求。

  其实,就连邓舍,很早前就曾在双城试行过类似的举措了,只是没大举推行而已。蒙元尚知用中国之法治中国,既在此中,就不得不按此中的规矩;身在水中,不可不顺水而行。

  姚好古继续说道:“自然,涉及土地的各项举措,只能论现在,不可论过去。过去收归官用、军用,分给流民的,不变。从现在起,分下去的无主之地,可给一个期限,比如一年内,本来的地主还没回来,那么土地就归分给耕种的流民所有。”

  邓舍下了决定,道:“甚好。先生所言,关系我行省根基,就按此去办罢。然而,有一点却必须注意,着令有关衙门,详查各府县土地,有土地超过若干亩的,限令将超出数目上缴官有,给其相应银钱、荣衔的补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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