蚁贼-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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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虎在邓三的尸首前默立了一会儿,一言不发,跪下来磕了三个响头。取过文华国马前的头颅,细细地剐了,洒一地的肉片。拿起一片,生生地吃了,剩下的,留给文华国和其他的老兄弟们。随后,收拾起白骨森然的颅骨架子,放入邓舍的坐骑革囊中。
然后他站起身,蹲到邓舍面前:“下一个,要吃的,是他们的指挥官。”他的声音很小,喉咙里发出来的一样;说完,不再理叫骂挣扎的邓舍,指挥因看他不动声色剐人而毛骨悚然的红巾,“找根绳,把他捆了。”又叫来几个老兄弟,“老当家的尸体没法儿带,烧了吧。收拾起骨灰,一定要把他葬回故乡。”
这些事、这些话,似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身子晃了晃。赶紧扶住棵树,他又恢复了笔直的站姿。
五六个人、几根绳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绑定邓舍。他眼睁睁看着升起火,眼睁睁看着火烧了邓三。扭动身体,拼死挣动,却动弹不得,他破口大骂,骂陈虎、骂文华国、骂绑他的红巾、骂生火的老兄弟,骂派邓三断后的郑百户、骂和邓三一起的关世容,甚至连黄驴哥、李和尚都骂上了,骂他们见死不救、发动太晚。他骂的更多,是鞑子,是这个该死的世道。
十几年来,他听过、见过无数次的生死别离,而这一次,轮到了他。
一边骂,一边泪水止不住地流,他眼角裂出鲜血,胳膊挣出血痕。最后,郑百户嫌他骂的太难听,顾忌王夫人马车就在不远处,叫人拿破布塞住了他的嘴。树林重新安静下来,众人无不吐了口气。
断后一战,邓三众人彻底冲垮了探马赤军。杀伤不多,却让元军完全丧失了斗志,文华国抢回邓三尸首后撤之时,他们追都没追。游骑报告,敌人溃逃百十里,又回到了黑河岸边。
树林中不敢久留。这一战只是取巧,万一元军缓回劲,郑百户不敢拿王夫人的安全开玩笑。稍一整顿,再次开拔。
他们的第一个目的地,不是上都,而是五六百里外的兴和。兴和位处上都和丰州的中间,从兴和往东,都是红巾控制区,也就是说,到了兴和,他们便不用再惧怕身后有无追兵。
在几个老兄弟的帮助下,文华国将邓舍从树上移到马上,牢牢绑好。他犹豫了下,还是没取出邓舍嘴里的布团,他的叫骂在夜里太显耳,传得太远。他无奈地说:“舍哥儿,你再忍忍。走个百八十里,等咱后边确定没了追兵,我再给你把那劳什子取出来。”
邓舍伤势才愈,精力不济,若不是悲痛那股劲儿撑着,他也闹不了这许久。随着摔打恸哭,胸中淤气渐消,这会儿早没多少力气,只是狠狠瞪着文华国,口中呜呜囔囔不知说些什么,料来仍在咒骂。
文华国叹了口气:“老当家没了,大家都难过,都想给老当家报仇。你去报仇,我陪你;但我不能看着你去送死,不然,怎么对得起老当家的在天之灵?你也知道,老当家右臂上的火铳伤,是为了救我而受。我恨不得死的是我。可眼下既然如此,老当家虽然没说,我也知道,他在天之灵一定是想要我好好保护好你。”
跟在邓舍左右的,无不是上马贼的老兄弟。听文华国说得动情,想起过往邓三对他们的照顾、义气,——战场上邓三救过的,可不止文华国一个,很多红了眼眶。有几个接口劝解:“少当家的,文四爷说的对。要报仇,也得有命才能报仇。现在鞑子势大,咱好汉不吃眼前亏。待回过力气,只要你一声令下,前边刀山火海,皱一皱眉头,不去给老当家报仇的,不是爹生娘养。”
一直没再说话的陈虎,拍马上来,命令这些老兄弟们赶紧回归本队,他低声交代:“记住,一定要控制好手下。”看了眼不远处目光闪烁、聚集手下商量什么的李和尚,接着说道,“老当家没了,咱们更要抓牢人马,千万别一不小心被人卖了。”
他嘱咐邓舍的亲兵:“赵过,带着人,护好少当家。等少当家冷静了,叫我。”又一个字一个字地叮嘱,“不许任何人靠近。少当家少一根毫毛,你提头来见我。”
临和文华国回本部之前,他犹豫了下,不忍看邓舍模样。可是,他向来不会安慰人,轻轻拍了拍邓舍的肩膀:“舍哥儿,要报仇,就得先保住命。”
怎么才能保住命,他没说。他也不用说,邓舍、文华国都知道,有兄弟,就有命;没兄弟,就没命。
第十四章 千里(五)
各部检点完人数,损失寥寥。上马贼老兄弟除了邓三之外,连个受重伤的都没有,两三个带了点轻伤。其他各部,阵亡十来个,重伤两三个,轻伤二三十个。
重伤的没法带走,郑百户依照老办法,留点银子,许诺结拜,把他们留了下来。
结拜云云,纯属笑话。这几个人死定了,天寒地冻,行不得路,没鞑子追来,冻也冻死了。不过没有人给他们求情,不留下他们又能怎么样?带着他们,大家一块儿死。
听了李和尚的推荐,郑百户改命李和尚的师弟李子繁顶替邓舍,领人头前开路。路过文华国等人身边,李和尚得意洋洋,给了他一个咱们等着瞧的眼神。
“什么玩意儿。”文华国呸了一口,转脸冲本部兄弟满脸堆笑,“兄弟们加把劲,谁干粮不够,找你们十夫长给你们分发。咱们边走边吃,到得上都,哥哥请客,大碗酒大块肉。”点出那几个胶州人和几个经过聊天知道是老乡的,“来,来,来。老乡们,夜寒风冻,枯走无聊。好久没回老家,都来聊聊乡土风情,也算点暖意。”
国人乡土观念自古就强,更何况现在离乡背井,朝不保夕,天然地老乡和老乡抱成一团。就如关世容只想保住族人性命一般,文华国的老乡们也存了借着乡情背靠大树好乘凉的念头,顿时打马围聚文华国身侧。
担任十夫长的老兄弟们,有样学样,各找本队、外队老乡。他们大部分来自黄河流域,安徽、河南、山东等地,七扯八扯,都能找出点关系。一时间,天虽夜半,驰骋冷风中,队伍中处处私语悄声,说到大家都晓得的乡里趣事,时不时这一簇那一丛里爆出一阵笑声。不像血战过后的逃命,倒像放松休息的游玩。
李和尚不笨,提起马鞭撵尾在他身后的和尚们:“去,去,也找你们的老乡去。”
可惜,和尚们大多自幼出家,找着老乡,最多拉拉手、点点头,闾里趣事一件也讲不出。一说一瞪眼,一问三不知,这还叫什么老乡?其实,就算他们讲得出,他们的老乡们也不见得对他们有好感。
元帝重佛,中原的宗派虽比不上西藏的喇嘛位高权重,地位上较之平头百姓还是高了不止一筹。大的寺庙兼地十几万顷,就比如李子简出身的少林,元世祖忽必烈时,分建和林、燕蓟、长安、太原、洛阳五少林,不说所占的土地,仅他们占有的庙宇,河南一地就有护持下院数百所。
战乱之前,和尚们锦衣玉食,有妻有子,何异豪强地主?碰上骄横跋扈的和尚,连地方官都不放在眼里,说骂就骂,说打就打。
这样的出身,怎么能叫他们那些泥腿子出身的老乡们愿意亲近?
闲谈太多,队伍乱糟糟没了队形、不成样子。郑百户一切看在眼里,他自然晓得文华国用心。他本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理会,他是王夫人娘家带出来的人,一心只保王夫人平平安安到达上都,至于争夺指挥权,七八百人的队伍,还没在他的眼里。
他需要的,是文华国等人的竭力效忠。他看得出来,这支队伍中,凝聚力最强最剽悍敢战作战经验最丰富的,正是邓三邓舍的老兄弟们。他们又大部分是十夫长,所以他不反对他们拉拢部属关系,互相熟悉了,军队才更有战斗力,去上都的路才更安全。
可眼看越闹越热闹,担心耽误行军,这才制止了他们。命令:各归本队,不许喧哗。
文华国正同老乡们说得入港,听到这条命令,翻开一双牛眼,当场就想发脾气。一转眼,瞧到陈虎连连示意,勉强按下恼怒,悻悻喝散了聚拢人群,领了人,散往侧翼。
虽然因郑百户的打断,互相攀谈的时间不长,可就是这么一会儿,他们和云内、东胜来的士兵之间的关系,贴近了许多。要知道,前番血战,很多的士兵对上马贼老兄弟的武勇、指挥得当已是十分佩服。稍一谈天,即很投机。
军队中服的,不就是敢打、能打?
天快亮时,队伍到了一座废弃的小小站赤。荒烟野草,扑棱棱吓飞几只乌鸦。从这里,他们改道东北方向,沿着大路一直走,便可到达兴和。这半夜疾驰,最少赶了三四十里路,人不累,马也该歇歇。
郑百户派了候骑,四处打探,方圆几十里内,了无人烟。后边也没追兵。当下,令各部下马,暂做休息。李子繁自告奋勇,寻找水源。拉了十几个光脑袋的自己人,凑集几十个革囊,勤勤快快地去了。
李和尚不知从哪里弄来几块污油油的肉块,扯着笑凑到郑百户马边,双手奉上:“这点子肉,村子里边找到的。请给娘子品尝,放心,绝对干净,一路油纸包着,没动过。”
看那肉,黑的黑、灰的灰,凑近闻闻,不是肉香,倒有几分腥臭。郑百户微皱眉头:“娘子不吃肉,向来茹素。”
李和尚连声赞叹:“真是慈悲心肠的女菩萨。”又从怀里拉出一瓶子酒:“郑百户,解解乏?”
郑百户摇了摇头:“谢过好意,先留着。到了上都,咱们再痛饮三杯。”
“对,对,对。”李和尚点头如捣蒜,伸出大拇指,“稳重,一看,百户大人就是老成之人。到了上都,三杯不够,最少一坛!”
郑百户敷衍回答,翻身下马,整整盔甲,来到车前:“禀告娘子,到了三岔口。马匹太累,稍微修休息一会儿,咱们便继续赶路。不知,千户大人,伤势如何?可有好转?”
车内静默片刻,窸窸窣窣,大约王夫人在检查那千户的伤势,很快答道:“还是昏迷不醒,好在没什么恶化。”
郑百户道:“娘子不必太多挂虑,往前百里,小人记得有个城镇。这就派快马赶去,请个大夫来。”顿了顿,又道,“娘子饿了吧?小人已经派人打水,稍后就生火做饭。”
车厢里嗯了一声,郑百户等了片刻,问道:“娘子还有什么吩咐吗?若没有,小人就去安排游骑、扎营。”
“你且等等。”王夫人说道,“夜间林中,听得邓百户悲痛如绞,一路上却没了声响。别叫他恸积内中,生出什么病来。你去代我劝解劝解。无论怎样,他的义父,算是因我而死。”
郑百户应了一声。
文华国、陈虎早把邓舍放下马来。半夜颠簸、挣扎,邓舍用尽了力气,此时显得很安静。闭上眼睛,一声不出,就那么躺在地上。
绳索捆绑时间太长,血脉不通,他的指尖甚是乌黑。文华国唬了一跳,顾不得太多,抽出刀来,两下砍断绳子。丢了刀,连拍带揉,生怕给邓舍落下什么毛病。记起刚才看见李和尚有一瓶酒,放下邓舍,急冲冲奔过去,二话不说,抢了就走。
“你,你这人。”李和尚措不及手,反应过来,文华国已奔回邓舍身边,撒开酒水,用来活血。这是正事儿,当着郑百户的面,他不好再去抢回,趁得小气。只好喃喃咒骂几句,给这批上马贼又添上一个无耻之尤罢了。
邓舍一动不动,眼也不挣,任文华国忙上忙下。
郑百户看他这副样子,叹了口气:“小邓百户,节哀顺变。你义父之死,我家娘子很是内疚。死者长已矣,且先顾了生者的事,再说其他吧。如不嫌弃,到了上都,我愿意和你结拜兄弟。你的义父,就是我的义父,我定会请王元帅为他报仇。”
狗日的又是结拜兄弟。
文华国楞他一眼,腹诽两句。要不是看郑百户一脸肃穆,文华国非要大骂他就会说漂亮话不可。
邓舍还是一言不发,文华国红了眼圈:“舍哥儿,你说句话。我是你文叔,别不理我。”
散出去的游骑,压低了一面小旗和马身高,左右摇摆;呼喊着疾驰奔来。郑百户脸色一变,手放在了刀柄上。这是路逢敌人的旗语。
“鞑子!”不等马停,游骑飞身跳下;地上一个翻滚,卷一身泥泞,冲到郑百户身前,“后方五十里,四处候骑旗语快报。探马赤军又来了。”
“多少人?”
“三千人。”
邓舍蓦然挣开双眼,一跃而起。
※※※
注:
1、释道之争。
因丘处机的缘故,成吉思汗时颇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