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啸西风-第1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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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之扬将汤放在旁边的小桌上,半坐在床上,脱了鞋子,伸一条腿垫在安昭颈下,从褥角上的一个小盘中拿出一根竹管,极小心地撬开安昭牙关,插入她喉中,轻声道:“昭儿,今天晚上我们吃的是斑鸠汤,不烫了,你吃罢。”拿汤匙慢慢地灌下去,一顿饭直喂了小半个时辰。饭后,莫之扬拿手给安昭擦嘴时,忽然见她眼角上挂着亮晶晶的泪珠,慢慢流下来。莫之扬觉得心跳都要停下了,好一会儿才叫道:“百草大师,百草大师,你看哪,她会流泪了!”
百草和尚闻言过来,仔细瞧了一会,道:“这针炙二十四穴加上这两日来的药,多少有些用了。安姑娘啊安姑娘,我老不死换了七副药方了,你可说什么也要好起来,别让我老不死丢人现眼!”对着安昭打拱作揖,念叨了一会,又去酝酿药方了。独小难儿陪人落泪成癖,一边给安昭抹泪,一边给自己抹泪。
第二日下午,百草和尚叫莫之扬到了跟前,正色道:“我也不怕告诉你:安姑娘即将临盆,如若临盆前醒不过来,就别指望能过了这一关。”莫之扬叹息不语。百草和尚又道:“以前先师薛白衣曾有一副神方,名叫‘醒魂汤’,治的就是这个病。可惜这方子竟然不见了,老不死这几个月苦思冥想,终于想起那方子的配制之法来。”莫之扬一下弹了起来,喜道:“当真?”
百草和尚叹道:“方子是想起来了,可惜还不如想不起来。”莫之扬道:“那是为何?”百草和尚不答,将一张树皮纸递过。莫之扬看时,却是“醒魂汤”的配制之法,竟是一百二十余味药,“犀角”、“千年首乌”、“茯苓”、“雪莲”、“熊胆”、“鹿胎心”、“长白山百年老参”等等名贵药材均在其中。莫之扬一路看下去,不由得呆了,戚然道:“这些药物从哪才能找到?”
百草和尚一生以无病不治自诩,这会儿碰上了一大难题,骂道:“啊呸,这样的方子,除了皇帝,谁还能治得起?”
莫之扬失魂落魄,拿着那个方子呆呆不语,直到天色黑透,百草和尚已搂着冯难归睡了,他还呆呆坐在安昭床前。一会儿摸摸安昭的脸庞,一会儿又抓了她的手捂在自己脸庞上,心中叹道:“老天!老天!你为何这样待我?”与安昭在一起的快乐时光一幕幕回忆起来,哪里睡得着?喃喃说道:“昭儿,你这病要是治不了,我就陪你一起死了罢了。”他不知安昭是否能听到这句话,摸摸她脸颊,冷浸浸湿乎乎的,分明是哭了。一股大悲凉弥漫于莫之扬的胸腑,便在这痛绝之中,他忽然觉得心念一闪:“除了皇帝,谁还能治得起?”
他认得皇帝,还认得杨贵妃、太子,以及永王李璘。
甚至,他与李璘还是金兰之交。
他抓起安昭的手,捂在自己胸口沉声道:“昭儿,我明日便走,我要去为你找药治病!有百草大师照顾你,你要挺住,等我取药回来!”他感到一种希望,虽然那样遥远,却分明那样强烈。
第二日一早,莫之扬辞别百草和尚,出了镇龟山。五月未下山,这番出来才知道天下发生了大变化。原来唐明皇率太子逃离长安后,李亨未跟随,而是招集兵马抗击叛军。公元七五六年八月,李亨在灵武城称帝,即为唐肃宗。逃到川蜀的李隆基不知详情,仍未退位,以皇帝身份颁发诏书。此时大唐二帝并存,称为历史奇观之一。米脂、缓德一带竟又为唐军夺回。莫之扬下山之后,打听到李璘行踪,原来李璘在庐山起兵,沿江东下,到了当涂(今属安徽)屯田守防。莫之扬得了消息,再不稍停,路上除了吃饭,尽是赶路,五天五夜赶了三千四百余里,到了当涂。
怎样经过盘卡、如何进得王府,皆不细说。单说莫之扬见到李璘,李璘惊讶之极,道:“贤弟,你不辞而别,后来愚兄才知你到了睢阳,听说睢阳紧急,本拟发兵出救,可太子居然下起圣旨来,让我赶赴灵武听命。及到听说睢阳遭陷,愚兄以为再也见不到贤弟了!”抬袖拭泪。莫之扬不提缘何离庐山而去,只将睢阳城失陷经过略说一遍。李璘听得又惊又叹,扼腕道:“合城二三万人,只有贤弟一人得归,可见真有神明,垂听了愚兄祈祷!”莫之扬不再多说,拿了那张药方向李璘求药。李璘听安昭得了此等重病,心下甚感惋惜,当即差人去请太医来,为莫之扬准备药物。那太医看了药方,连连称奇,道:“禀永王,永王一路行军,刚刚安扎当涂,臣等需将药物检点,方能配此药方。”莫之扬问道:“需几日?”那太医沉吟道:“有些药不一定就有,还需寻找,总得十日,才能配齐。”莫之扬算算日期,给李璘拜谢。李璘连道:“贤弟何需行此大礼?”当夜李璘设宴,莫之扬与何大广、鞠开、秦谢等人相见,勉慰他们好生建功立业。众人问莫之扬今后行动之计,莫之扬答曰等安昭病好再定。众人念及他的本事及遭遇,均恻然。独梅雪儿此时已是永王侧妃,第二日见了一面,略说了些话,便再未见到。
十日如煎似熬,好容易等到,那太医却道还需两日。莫之扬极为着急,却无计可施。这日傍晚,忽听乐声大作,莫之扬一打听,方知原来唐明皇到了。李璘既不命他接驾,他便正好独自闷在房中,一晚上听得外面吹吹打打,好不热闹,他却觉得十分凄凉。
第二日,他正想去问那太医是否将药配好,忽然李璘到来,屏退众人,径给莫之扬作揖。莫之扬忙还礼,说道:“永王何苦折煞我?”
李璘道:“贤弟,愚兄有事相求,万望贤弟答应。”莫之扬心里格登一下:“他若是留我在军中,我可万万不能答允。”却听李璘道:“愚兄这些话原不敢说与外人,贤弟自又别论了。”说出一番话来。
原来唐明皇在马嵬驿赐死杨贵妃,从此精神恍惚,无复当年英明,天天睹物生情,见景触心,以思贵妃、哭贵妃度日。太子李亨背着他在灵武称帝,他竟也无动于衷。李璘志向远大,当此之际,派人去见唐明皇,说道自己已在当涂扎稳脚跟,川蜀偏远险阻,不是皇帝久居之所,请皇帝来当涂坐镇,号令天下,重整江山。唐明皇经不住一班人劝说,来到当涂。李璘大喜,未料昨日一见之下,才知父皇已非当年圣君,真真成了一个除了念叨杨贵妃便再也不知什么的老朽之物了。唐明皇带了数名道士,昨夜不顾一路劳顿,命道士设坛招杨贵妃魂魄与之相见。道士法术不灵,他见不上杨贵妃魂魄,竟哭了半夜。李璘无计可施,忽想起莫之扬在三圣洞中曾学得摄魂大法,即行险计,要莫之扬去为唐明皇施法,教他能见杨贵妃。
李璘心中之计自然不能全说出,其实他还想只要哄得唐明皇高兴,让唐明皇下一道诏书颁布天下,逼李亨退出皇位。
且说莫之扬听了李璘的话,知不能推让,说道:“只有一件不敢隐瞒,摄魂大法施与人身,极有祸患,皇上年老之人,恐经受不起。”李璘垂泪道:“贤弟焉知愚兄一片苦心,若不能使父皇高兴,则皇上生不如死,愚兄为人之子、为人之臣,岂能忍顾!”
莫之扬叹道:“如此,小弟尽力为之罢。”李璘怕唐明皇认得莫之扬,当即着人为他打扮成一个道士模样,道:“贤弟,他若问起你姓名,你切不可真说。你就说你叫……对了,你既渡他与魂魄相见,便如舟船,你就说叫王舟罢。”
莫之扬答应了,被领着去见唐明皇。却见房中搭了一座五色帐篷,唐明皇端坐帐篷中的一张大床上,神情委顿,再无当年观赏舞马时的英华之气。莫之扬进去拜见了,唐明皇竟不及问他姓名,只急切问道:“你会还魂之术,能让杨妃与朕相见么?”
莫之扬依着李璘教的话,答道:“臣修炼道法,深知还魂之术。只是娘娘的芳魂能否与陛下相见,还得看娘娘本意了。”然后叫人关了帐篷的锦帘门,命众人出去,施起“摄魂大法”中的“声摄”之法,说道:“陛下心困神乏,恭请松驰四肢百骸,待臣施展法术,迎杨娘娘三魂七魄与陛下相聚。”唐明皇但觉浑身困倦,响起一阵若有若无的丝竹之声,似见杨贵妃正从五色云中袅娜走来,不自禁说道:“请大仙施法,只要能让朕见到娘娘,朕什么都答应。”莫之扬见他已入彀,当下与之问答,将唐明皇引入虚幻世界。
唐明皇朦胧中见杨贵妃在五色帐内降下云来,激动得眼泪都落下来了,抢上去一把握住杨贵妃双手,哽声道:“玉环,玉环,你好狠心,怎么才来看我?”那杨玉环国色天香,似比以前更为动人,这时妙目含波,嗔道:“陛下还说环儿么?当初马嵬驿一副白绫,赐死断魂树下,从此人冥两界,再难相叙。陛下思念臣妾,焉知臣妾更思念陛下。今日若非王舟真人施展大法术,你我还是见不了面啊!”嘤嘤哭起来。唐明皇觉得心都碎了,忙给她拭泪,一边好言劝道:“马嵬之变,事出意外,我实在无可奈何!我本欲同你一起去,可是我一死不打紧,天下失了君主,安贼必然更加逞凶。环儿,自你离我去后,我哪一日不如同死了一般?”
杨玉环收住泪水,破泣为笑,搂住唐明皇,细说相思之苦。两人缠绵缱绻,直如从前。
莫之扬坐在帐外,听得唐明皇念念有词,一会儿“玉环”,一会儿“想死我了”,内心大震,暗道:“他贵为天子,在‘情’这一字上,却与常人无异。什么是情?什么是情?竟能教人到了这步田地?”不自禁呆呆出神。
却忽听唐明皇颤声道:“玉环!玉环!你不要走!”莫之扬醒回神来,凝神调运内力,说道:“念玄宗皇上与杨氏贵妃恩情难割,王舟真人请奏天神,允杨氏贵妃再留两个更次!”换了一个声音沉吟道,“嗯,准了!”
唐明皇大喜,语无伦次道:“这下好了,玉环,你听到了么?”接着又进入他的玄虚世界,听杨玉环说道:“我自从离开尘世,被封为仙子,道号‘太真’。玉帝赐以百萝庭、渺霞殿,遣女童十四名,侍应皆备,无复缺者。独独心中有结,难以释怀。今夕一见,不知何时能再?”明皇肠断心碎,轻嘘慢抚,自又一番缠绵。
莫之扬见唐明皇又沉入梦中,悄悄站起身来。却听身后脚步轻微,原来是李璘进来了。莫之扬上前悄声道:“永王殿下,我该去了。请你命太医给我拿药来。”李璘还要挽留,莫之扬叹道:“昭儿性命便在旦夕之间,我焉能再留?”李璘道:“那你对陛下讲,太子心怀不轨,巧夺皇位,提醒他宜早下决断,废黜太子!”莫之扬摇头道:“摄魂大法不是这般乱用的,我已违背了自己良心,哪能还做大逆不道之事?”李璘听他如此说话,不由变了脸色,扭头不语。莫之扬道:“我现下只要猛然叫醒皇上,他必神智昏散。”李璘踌躇半晌,转出门外,命人叫太医取了药来。那太医道:“本来我的药不全,多亏皇上昨日来了,我找了皇上的太医,才凑齐了这副药。公子福莫大焉!”
莫之扬一一清点,背在身上,暗道:“我学了摄魂大法,才换来这些救命之药。是耶?非耶?”对李璘道:“两更次之后,皇上自会醒来。”出了门去,头也不回,奔出当涂界境。
他心急如焚,不知奔了多久,天色已微微发亮,算来安昭临产已不足十日了,他想:“这副药究竟能不能管用?我现下回去,用药还来得及来不及?”眼见东方露出一丝晨曦,不知怎的,觉得胸腑间一股浊气再也压抑不住,蓦地一声长啸,划破了沉寂。天际似是更亮了一些。那浅透明的天空与黑厚的大地相接的地平线上,只见莫之扬的身影如同骏马,不停地向前奔去。
后来人叹曰:灯下阅旧篇,古时人物尽眼前。方喜前唐兴隆年,转眼《虞美人》便凋残。赵氏宋朝起八衰,渐慰我心抚愁怨;忽然西北起狼烟,一时繁华都残卷。武穆《满江红》,昏君心难染。明教发新篇,奈何不久远,胡兵入关,评词乱怪陈圆圆。清朝有大治,黎民有福,幸逢康乾,可惜锁国闭关,仍未挡得,八国联军,火烧圆明园。寄望太平军,未胜先骄,扼腕长叹洪秀全。
似见前辈祖先,奔走流离,腹饥身寒。猛醒道:江山无姓,何以家传?百姓有道,只求平安。掩卷长思,意深无言。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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