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汉嫣华-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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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嫣刚才是去找父皇求情了么?”刘盈一身白衣,站在殿外廊下,觑着她轻轻问道。
他的身后恰有一盏刚刚点燃的灯,烛光潋滟,在侧脸上投下一道亮痕,半脸明亮,半脸昏暗。外面天光还没有全部黑下去,光暗之间的分别也就有些模糊。
“嗯。”张嫣点了点头,走到刘盈身前,低下头去,“阿嫣见母亲痛的很,心里着忙,冲撞了舅舅,舅舅不要气阿嫣呀。”
吕雉刚毅的面上也不禁微微的露出了笑意,伸出手去拍了拍张嫣的头,“傻丫头,”她斥道,“虽然很莽撞,但是,你这份心意,你阿母知道的。”
床幔低垂,鲁元满额是汗。
“公主,公主,”涂图在她的榻前连声叫唤。
“王爷就要过来了。”她柔声道。
鲁元在昏昏沉沉中睁开眼睛,费了好大劲才看清面前人的样子,“涂图你不用再骗我了,”她气虚道,“敖哥被父皇关在廷尉府,他怎么可能过来呢?”
“是真的。”涂图落下泪来,“这是小翁主为了她娘,跑到陛下面前求来的恩典。公主啊,翁主她就在外头,你不念其他的,难道你忍心让她没了母亲,一辈子在害死母亲弟妹的阴影下过日子么?”
鲁元的眼睛微弱的亮了亮,强自支撑起力气,却又颓了下去。
“公主。”涂图泪落如雨。
“阿图,不要哭啊。”鲁元断断续续道,“我也不想这样的。”
“你告诉阿嫣,阿母不怪她……一点也不怪。阿母,”她一口气喘不过来,几乎晕了过去。
“公主。”涂图失声大唤,五内俱焚。
“阿母,”张嫣听到殿内的哭声,尖叫一声,向殿里冲去。吕雉在后面死死的按住了她,长长的指甲嵌到她的肌肤里去。
“阿母……很爱她。”鲁元挣扎着将话说完,疲累的闭上了眼睛。
若这人间真的这么令人疲累,我宁愿永远的睡去,不再醒来。
椒房殿上下一片做大哭声。在这片大哭声中,内侍尖刻的声音显得特别的刺耳,“奉陛下谕,令赵王张敖进见鲁元长公主,恩自上出,尔等还不叩谢。”
赵王张敖清崛的身影在内侍的身后步出,仿佛还带着原野的风沙。
鲁元仿佛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少时的自己,站在丰沛之间的郊外,空气里浪荡着青草香。
那时候,她还不是什么长公主,她只是丰沛乡野之间一个普通的农家少女。
得得的马蹄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似有千万匹马同时嘶鸣。她现在在哪里?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追兵追她。
鲁元抱着弟弟,一次一次被父亲从奔跑的马车之上推下。夏侯叔叔抱着他们,红着眼睛喊,“你不要他们,我要。”
她躲在草堆里,她躲在田垄下。她和弟弟走散,斜阳长长的光影从西边落下,她站在空旷旷的原野里,抱着肘被凛冽的风吹的心底都凉了。
得得的马蹄声从远方响起,骑着白马的少年从太阳落下的方向而来,他在马背上弯下腰,轻声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她怯怯的伸出手去,嘤嘤回答,“我叫,——”
“满华。”
“满华——”
“满华。”
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从远方传来,一声声的呼唤。
有人握起她的手,掌心是熟悉的粗糙茧子。他在她耳边说,“满华,你睁睁眼睛,我还没看见你为我生下的儿子,你不可以就这么去的。”
鲁元浑身一震。
“敖哥。”她的唇微微开阖,吐出系在心上千万遍的名字,幅度只在分毫。
“满华,”张敖的呼喊充满了狂喜,他的眼泪落下来,滚烫滚烫的,烫灼热了鲁元的心,“你总算醒了。”张敖轻吻她的额头道,“我真的以为你这次要一去不回了,还好,你总是记挂我的。还好。”
“嗯。”鲁元颔首,睁开眼睛,“我总是记挂你的。敖哥。”
她的眼睛重新充满了光彩。
“公主你再用把力气,”稳婆高昂道,“再用把力气就好,这次一定能生出来的。”
鲁元觉得自己被握住的手很暖,她仰首看着坐在自己身边的夫君,月余不见,他瘦了很多,棱角都见磊落。漆黑的眸子里褪去了少年得志的光彩,多了一分沉稳内敛。
可是那又怎么样?只要他还陪着自己就好。
只要自己还陪着他,就好。
疼痛阵阵袭来,鲁元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
“哇——“婴儿的啼哭声响彻椒房殿。
“生了,生了。“是涂图欢喜的声音。
“是个男孩子呢。”接生的稳婆笑笑的道。
“恭喜赵王,恭喜长公主——”
鲁元在一片噪杂的欢喜中疲惫的睡去,还紧紧反握着张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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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大风起兮云飞扬 九:解意
刹那间,椒房殿中一片欢腾嘈杂。椒房殿外,吕雉与刘盈对视一眼,俱都松了口气,张嫣沿着吕雉的身子缓缓滑倒,跪在地上,欢喜的眼泪哗哗的流下。
“臣参见皇后娘娘,太子殿下。”身披玄甲的长乐卫尉赵乘踏上近前参拜,“微臣奉命从廷尉解赵王张敖来见鲁元长公主,长公主既已母子平安,还请赵王出来,随臣回廷尉府吧。”
吕雉气定神闲问道,“陛下有明令让你将赵王押回廷尉么?”
他怔了一怔,“自然不曾。赵王是廷尉重犯,陛下赦他来此,是顾及与长公主的父女之情。但若直接纵了人犯,廷尉府和微臣都吃罪不起。”
“赵王未曾有谋逆之心。”吕雉大声道,眉宇间淡淡威仪,赵乘迫于她的气势,竟然低下头去,不敢直视,只得不软不硬道,“赵王有没有谋逆之心,是廷尉府当定的事情。臣不敢擅越。微臣只是负责押送赵王,还请皇后娘娘明鉴。”
“赵乘,”白衣少年从灯下走过来,微微笑道,“长公主因思念夫婿难产,幸得赵王赶到及时才转危为安。——若是你此刻将赵王带走,待长公主醒来不见了夫婿,她身体虚弱若有个三长两短,你待负这责任么?”
“这,”赵乘面上迟疑。
“赵卫尉,”刘盈复柔声道,“赵王夫妻鹣鲽情深,好容易才聚在一起,你非要做那棒打鸳鸯的下作事?”
赵乘复跪下道,“臣亦不愿如此作为,只是陛下那边——”
他不过留了个话引子,吕雉便利落接到,“赵卫尉尽管放心便是。要知道赵王是陛下和本宫的女婿。一家人哪有隔夜仇的,陛下又新得了外孙,更不会生干戈。纵是陛下发怒,赵王总是在这的,你再着人来拿就是,最多不过遭陛下一顿责骂。本宫为你担保绝对不会牵连于你。”
“这——”赵乘作势沉吟,眼光却瞥向刘盈。
“孤为你作保。”刘盈淡淡道。
“既如此,”赵乘叩首,“恭敬不如从命。赵乘在此恭喜赵王与长公主弄璋之喜,也贺皇后娘娘得外孙,太子得甥之喜。”
吕雉颔首,“多谢。”
她目送赵乘远去,沉声开口道,“这趟阿嫣虽莽撞,倒也算是因祸得福。”
公主令丞涂图接过刚刚诞生的小世子,体贴的关了殿门,留着赵王张敖陪伴着产后沉沉睡去的鲁元。
椒房殿正殿之中,两排十五盏宫灯将殿中照的亮如白昼,吕雉在灯下抱着新生婴儿乐不释手,“盈儿你看你外甥多可爱。”她目光悠远,似乎想起往事,神情柔和,“母后年轻的时候生你啊,你也是和他这么小,母后抱你在手上,就忧愁,这么小的小猴子,可怎么养活啊。”
“母后,”刘盈尴尬道,“有你这么寒碜你儿子的么?”
“小世子长的真可爱,”苏摩凑到婴儿的面前,凑趣打量着,“皇后娘娘你瞧,他的眼睛很像鲁元姑母啊。”
“是么?”吕雉忙低了头去看,“果然有些像呢——”
在一片祥和和乐中,张嫣悄悄的站起来,走出殿外。
夜风吹在身上,冰凉冰凉的,这才发现,原来出了一身的汗。张嫣拢了拢微乱的鬓角,坐在阑干之上,仰望夜空。
今夜夜空静谧,是一种神秘广袤的蓝黑色泽,点缀着些许星星月亮,闪烁着,似乎能贴近人的心。
突兀的穿越,君前的顶撞,石阶上的罚跪,背她回寝殿的舅舅,坚毅狠辣的外祖母,年轻貌美的戚夫人,还有鲁元产子,……一幕幕场景闪过她的脑海,不过是一个日夜,她见过太多人,发生太多事,惊喜刺激一个接一个,简直有些承受不住。
“想什么呢?”身后少年清朗问道。
“舅舅——”张嫣回头,讶异道。
月光之下,刘盈的白色深衣显得清冷,也就越发衬出他人的温暖,领角袖口纹着缘边,精致安详。
“他们都在抱你的小弟弟,你怎么不也去看看?”刘盈走近她,问道。
张嫣复又靠到柱子上去,“不开心。”
“哦?不开心什么?”
“我也不知道。”
刘盈微微一笑,“我大概猜的到。”
隔着宽广的柱子,她看不见他的神情,只听的到他的声音,在静夜里轻轻响起,叩问自己心灵,“你不开心有了弟弟后,你的父母就被他分去了一半,不再是你一个人的父母了。你不开心所有的人都抱他逗他去了,没有人在这一刻记得你。”
“是不是?”
张嫣问自己,是不是这样子的?
是。
虽然很难堪,但的确是这样子的。
她问自己,你能不能将这儿当做自己的家,从此以后安然的在这儿生活下去,到老,到死。她的心还没有告诉答案,情感却已经本能的做出了反应。她的心还没有能够接受这世的父母,她的情感却已经预支了他们对自己的宠爱,所以在弟弟出生以后,她会吃醋,虽然她自己无法感知到这一点。
老毛病了呢。
她是一个爱了就想要死命抓住的人,从前发觉莞尔爱上罗蜜,心中也会觉得闷闷的不舒服。
——只是,
还是有些不一样。
她若有所思的抬头,“既然他们都陪着弟弟,那你为什么会出来找我说话呢?”
夜色中他无声无息的笑了,望着她,眸色温柔,“因为我想,你弟弟现在还太小,还暂时感受不到我的关爱。但你这时候若没人开解,大概会难受吧。”
“舅舅这话我可听不懂,”她笑道。
“哟,听听。”刘盈大笑道,“一股子酸味儿。阿嫣,”他说,“阿嫣,你和你弟弟都是我的外甥,现在,至少在现在而言,你们在我心中地位一样,谁都越不过谁去。”他放慢了语速,“你不用担心。”
多了一个弟弟,没有人会少爱你一分。
她心中喜悦,却偏偏强要顶嘴,“我才没有担心呢。”
“好,”十三四岁的男孩拖长的音调中含着纵容,“你是没担心。”
“舅舅,”张嫣抬起头,看着面前的少年。他是汉高祖的嫡长子,也是日后将继承大汉皇帝之位的人,她的记忆让她知道。可历史同时也告诉她她,她将嫁给这个自己叫舅舅的男人,看着他在年纪轻轻的时候死去,于是自己孤寂的终老。
我不要这个样子。
既然我已经知晓,我便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可是在此之前,我也不会忘记你对我的好。
张嫣忽然伸手抱住了少年腰际,“我最喜欢舅舅了。”她轻声道,在他的前襟上微微蹭了蹭。
“嗳?”少年的脸红了,明显不善于应付这种撒娇,有些手足无措,“是么?”他结结巴巴道。
张嫣扑哧一声笑了,这个少年的身上,有着一种让她觉得安心的味道。就是昨天他背她回来的时候,她闻到的气息。
温和而安心的气息,是家的气息。
无论如何我都会永远记得,你是我来到这个陌生世界中第一个对我伸出善意之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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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大风起兮云飞扬 十:祖孙
复进殿的刹那就觉得烛光有些刺眼,张嫣微微眯了眯眼睛才适应,再睁开,瞧见座上的中年男子。
赵王张敖。
他已从西次殿中出来,沐过浴,着青色深衣,戴一顶进贤冠,容色比初见时要精神些,手中抱着新儿,轻轻哄着,怀中婴儿哭了许久,已经睡去,有着长长的睫毛和雪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