榴花照雪录-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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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夫人又叫李澄秋坐到她身边,拉着女儿的手,低声问:“秋儿,你心里是不是觉得娘病糊涂了?”
李澄秋心中一酸,摇头道:“怎会?孩儿知道娘是不放心孩儿,可是婚姻大事不比其他,实在不能随意托付于人,何况就算真有那一天,还有爹爹在呢?”
“你爹爹懂个什么?他啊,前半辈子,心里只有车马战阵,后半辈子,满心都是治好我的毒。秋儿生在我家,真是委屈了。”
李澄秋失笑:“女儿才不委屈呢!爹和娘相亲相爱,又这般开通明理,女儿要是再不知足,就枉为人了。”
李夫人抬手轻轻抚上李澄秋的脸,眼中都是温柔慈爱,“娘这一辈子有许多不如意,可有你爹和你在身边,便是再多不如意也都烟消云散了。所以现在娘心里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你的终身大事。你这孩子是个男儿性子,豁达疏朗,极少以自己为念,你爹呢,万一我先抛下他去了,他恐怕就要浑浑噩噩度日。”
她说到这里,短促的喘了几声,李澄秋忙倒了杯水给她喝,李夫人慢慢喝了几口水,顺了顺气,才又继续说:“本来你和清潭那孩子青梅竹马,又一向投契,是十分般配的一对。他林家虽然自恃高贵,可论起出身,你又差什么了?你的脾气性情,我也并不怕你在林家会吃亏。”
“娘,上次王伯父来,说王府郡主对林大哥一见倾心,两边已经在议亲了。”
“原来如此。也罢了,我后来也想过,你若是真的嫁入林家,只怕以后无力再照顾你爹爹,总不如咱们坐家招一个女婿来的合心意。可是这招赘一事,又最是急不得的,有志气的好男儿多半不肯,那上赶着来的,又配不上你。”
李夫人说着脸上露出几分笑意:“偏是这会儿,叫我见着了淳许这孩子,你说是不是天意?”
抛开陈国太子这个身份不谈,陈玘本人确是文武双全,又样貌出众、气质卓然,更让李夫人喜欢的是,他虽少年就遭逢大变,心性却并没因此而变得阴暗偏激,反而难得的保有平和之心。
“你二人既品貌相配,淳许这孩子又恰好想就此留在咱们客栈,抛却过往、过平凡日子,正是一拍即合。以后你帮着你爹爹操持客栈,身边有这样一个人帮衬,我也就安心了。且淳许通情达理,答应我说待你们有了孩儿,第一个孩子就姓李……”
李澄秋实在听不下去了,定亲的事就够无稽了,这会儿竟然就说到了孩子,她难得红了脸,插嘴道:“娘,您说的这都是什么啊?”
李夫人看见女儿窘迫的神色,反而开心的笑起来:“好好好,是娘的错,不该这样直白的与你说这些。总之淳许已经应了,他家中已无长辈可做主,自己的婚事,自己应了就行。喏,这个是信物,你拿着。”她说着从枕边摸出一枚小儿手掌大小的白玉蟠龙佩饰交到李澄秋手上。
那玉佩雕饰精美、光泽柔润,显然是出自能工巧匠之手,且被人贴身佩戴多年。李澄秋生平从没有如此窘迫的时刻,只觉小小一块微凉的玉佩放到手上,竟有些灼痛之感,忙将玉佩收到袖中。
又问:“您给了老刘什么信物?”
“你爹爹有柄短剑,是出自名家之手,等你王伯父来了,由他做个媒人,再交到淳许手上。”
李澄秋知道此时无论如何无法说服母亲,只得敷衍道:“既然你们都说定了,女儿自无话说,您先躺会儿,我去看看爹爹怎么还不回来。”
她说着给李夫人掖了掖被角,匆匆起身出去,刚推开门,就看见父亲正与陈玘站在院门处说话,听见门声,又一起转头看她。
李澄秋心里说不清什么滋味,把门一关,径自去了厨房盛粥,她这里刚把粥盛好,李维准也跟了进来,说道:“给我吧。”
李澄秋跟着父亲出去,实在忍不住,低低叫了一声:“爹,您怎么也不拦着点儿?”
“怎么?是陈玘有什么地方不好?”
“他没什么不好,只是……”
李维准站住脚,回头看着女儿说道:“你娘说的也有道理。我们住在昆仑镇上,来来去去的人见了那么多,哪一个品貌及得上陈玘?若是非要挑一个不是出来,也只有他的身世了。可他偏又将世事看的如此透彻,有追随者千里迢迢来寻,还做下那许多事为他造势,他都毫不动心,宁愿当一个默默无闻的小伙计。
“他既有这份心性,把你托付给他,我和你娘自然放心。爹知道,你嘴上说的轻描淡写,心里却未必放得下林清潭……”
“此事与林大哥无关。”李澄秋露出几分懊恼来,“算了,您先去喂娘喝粥吧。”
李维准笑了笑:“你别以为爹不知道你想什么。爹跟你说句实话,当初我与你娘定亲时,也不是那么情愿呢,这夫妻之情,也是要慢慢生发的。”他说完就端着粥进了屋子。
李澄秋站在院中发了会儿呆,回过神来时,发现陈玘仍旧站在院门处远远看着她,见她望过去,还立即转开了头,假装往外面看风景。
看吧,她就知道会闹的很尴尬!李澄秋叹了口气,提步走到陈玘身边,伸手从袖间摸出玉佩递过去,“喏,还给你。”
陈玘回头看见她指间捏着的玉佩,不由一怔:“?”
“不过是权宜之计,这样贵重的东西,自然是要还给你的。是从小就带在身上的吧?”
她态度十分自然,似乎先前的窘迫和尴尬都从没出现过,“我真没想到我娘会动这个念头,若有难为之处,还请你不要见怪。”
那个陈玘十分熟悉的冷静自如的照雪客栈女掌柜一瞬间就回来了。他低头望着这位文雅秀丽的女子,不由想起方才在屋中听李夫人讲过的身世来历。
“……你在店中几年,不知有没有听过外子的名号。他在昆仑镇,对外自称李维准,李是本姓,‘维准’二字却是他一位老师给他取的字,因他早年常用另一表字茂先,是以此字并无几人知晓。”
陈玘听见“茂先”两个字,立刻万分惊诧的看向面带郁色坐在一旁的李维准:“您是百胜将军李茂先?”
李茂先,原名李卓,生于武将世家。李家自苻秦时起家,历经三朝,却不曾因皇权更迭而衰落,反而人才辈出,至北齐时,李家父子三人齐上阵,建立了李家军的赫赫声威,使得北周与北齐两厢僵持数年。李卓更是少年成名,有百胜将军的称号,有他驻扎的地方,敌方从不敢进犯。
李维准听了陈玘的问话,脸上露出几丝意味莫名的笑容:“没想到连陈太子都听过在下的区区名号。”
“是啊,我们离开王都隐居已近二十年,想不到淳许竟知道外子的名号。”
陈玘听面前夫妻二人自承身份,再想到关于李茂先的市井传闻,不由惊异的看向面色青白的李夫人:“难道传言非虚,夫人果然被高太后所害……”他说到这里,想起此事事涉内帷,不由生生顿住。
李夫人却似是毫不在意,微笑道:“你这孩子果然思维敏捷。不错,我身上的毒,就是高氏亲自下的。她宣我进宫,命人在茶中加了三日卒剧毒,幸得她身边婢女受过我宇文家恩惠,在我出宫时示警,我才能及时求医驱毒,捡下这条命苟延残喘。”
陈玘听到这里不由看了李维准一眼,只因外界传言,当年北齐高太后垂帘听政,为了掌控兵权,也垂涎百胜将军的英姿,在多方勾引李茂先不果后,命人毒死了李茂先的夫人。却不料百胜将军夫妇恩爱异常,李夫人一出事,李茂先也自此消失无踪。
李家和宇文家更是因此事对高太后恨之入骨,发动兵变逼宫、迫使高太后饮鸩酒自尽还不算,竟与北周里应外合,一举覆灭了北齐。?
☆、交心
? 李澄秋见陈玘望着自己发呆,既不接玉佩,也不开口回话,便又叫了他一声:“老刘?”
陈玘终于回神,他没有伸手去接玉佩,反问道:“掌柜的不愿答应这门婚事,可是因林公子之故?”
李澄秋怎么也没想到陈玘会问出这句话,以他一贯的为人,本应既不关心,又出于礼貌上的考量、不探究别人的心思才对。她疑惑的打量了陈玘半晌,忽然说:“你不会是谁易容成老刘,故意来逗我的吧?”
陈玘失笑,自己抬手在脸上揪了两下,说道:“真要易容,也该贴满胡子、散着头发才更像吧?”他这会儿虽然脸上长出短须,却并不能遮住本来面目,头发也整齐的绾在头顶,与原来那个常年邋遢落魄的老刘形貌相去甚远。
“人是看起来没变,怎么脾气性情变了这么多?”李澄秋摇摇头,伸手拉住陈玘胳膊,把那枚玉佩往他掌心一塞,“不是一贯独善其身么?”
陈玘接住玉佩,顺势合拢手指,连玉佩带李澄秋的手指一起握在掌中,李澄秋一怔,疑惑的瞪大眼看向他。
“你想嫁给林公子么?”陈玘收敛笑容,郑重其事的问道。
李澄秋搞不懂他想做什么,微微皱眉,说:“我谁也不想嫁。我娘这个样子,我怎会有心思想这些?”
陈玘却道:“可是李夫人只此一件放不下之事,难道你要看着她抱憾而终么?”
李澄秋沉默,陈玘轻叹一声,舒缓语气说:“方才我听老掌柜说,黎王爷的郡主看中了林公子,但林公子心里应是只有掌柜的。若是你也……,我可以想办法促成。”
“你这个人啊,”李澄秋用力抽回了手,“有时候心地实在太过仁善。这是我的私事,与你什么相干、要你去想办法促成?再说你自己都自身难保,若是黎王爷捉了你,不定拿你跟北周做什么交易呢,你还想为旁人出头!宋子英的教训还不够么?”
她少有的语气急促,且充满教训意味,陈玘却不以为意,还微笑道:“掌柜的于我有再造之恩,客栈又是因我之故被焚毁,是以无论掌柜的有何吩咐,陈玘都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八个字,算是江湖中人常说的话,酒酣耳热之时常常脱口而出,实在算不得什么。可是此时此刻,这八个字从陈玘口中说出,却是实打实的字字千钧。
李澄秋被他一句话说的心中动容,愣了一刻才说:“我哪有什么事要人赴汤蹈火的?我跟林大哥,”她停顿片刻,目光转向山谷中丛生的荒草上,“皆非彼此良配。”
虽有从小一起长大的情份,可是林家是一心往名利圈里攀升的权贵,李家却是从名利圈里逃脱出来的隐居者;林清潭本人虽然愿意为了李澄秋牺牲,不追求仕途进益,却也绝不可能为了李澄秋留在昆仑镇上生活,且他向来不愿意李澄秋抛头露面,更不喜她对谜案的兴趣和探索。
李澄秋则早已习惯了客栈中当家作主、自由自在的生活,要她成婚后就走入深宅大院,做一个以相夫教子为全部寄托的贵夫人,她又怎么能习惯?一时的迁就容让或许无妨,可一世那么长,谁能担保她有一天不会心生怨恨,从此将余生消磨在争吵和怨愤上?
“结交朋友,或许可以和而不同。结成夫妻,却是非得志同而道和不可。”她轻轻叹道。
李澄秋并不习惯与人分享心事,说了这句就打算转身回去,却不料刚一挪步,陈玘就伸手拉住了她的袖子,同时将那枚在他掌心已被捂暖的玉佩塞回了她手里。
“既如此,那我们便听从夫人的安排吧。”陈玘目光温润,“至少你我算得上志同道合。”
李澄秋一瞬间有些不知所措,陈玘似乎明白她的心思,将玉佩塞过去后,就松手转身,大步去了厨房。徒留李澄秋在原地,望着手中玉佩发呆。
与此同时,身在房中的李维准透过窗子正好目睹这一幕,“我原还担忧陈玘看着温和,实则早已心冷,现下瞧着,倒又不是那么回事了。”
“他若是真心冷了,又怎么会回来?”李夫人宇文青拥被躺着,轻声慢语说道,“倒是我们有些携恩图报之嫌。这孩子还是存着愧疚和报答的心思多些。”
“我看未必,他在店中这三年,你我都不在家,看起来他和秋儿倒相处的不错。我瞧着,他心里应也有些心疼秋儿的意思。再说便是为着愧疚和报答又怎么了?他现在的情形,要么孤独终老,要么还有比秋儿更好的选择么?”
宇文青笑道:“你呀,是看着自己的女儿什么都好罢了。要知道他当初倾心的女子可是宇文毓华,我家秋儿虽好,与那样智谋出众、胸有大志的女子相比,却是差的还远。”
“那要看怎么比较。以彼之长处比我之短处,自然无可相比。宇文毓华有兴邦定国之能,却视儿女情长为末节,置自家后院于不顾,实非贤妻之选。宋子英会千里迢迢、亲涉险地跑来找陈玘的麻烦,难道真是纯为斩尽杀绝?我看未必,只怕是与襄国长公主婚姻不谐,将一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