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云路作品精选-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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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恋爱经过介绍。新人们照例是红着脸没什么说的。再拜天拜地,哄着要新郎背上新娘进新房,新娘涨红着脸,挣扎着往新房里逃。
小伙子们便奋勇而上,把新娘举起来往新郎背上放。这时,谁都可以乘机搂一搂捏一捏新娘那香喷喷的肉,这是助兴,这是帮忙,这是朋友的热心。
新娘被弄急了,挣不脱了,被迫趴在新郎背上了,人们便簇拥着进了那低矮的新房。
闹嚷嚷的,往下还有什么节目就不知道了。
最后照例要摆出十几桌、几十桌酒席,屋里院里,有风没风地吃喝一顿,然后散去。
我们提前撤了。
我发誓绝不举行这样的婚礼。
妮妮笑了笑,说:到时随你。
我却还是有了悲哀。
妮妮不知我为何悲哀。
我弹起吉他,忧忧郁郁地唱了一支歌。
那歌不过是唱月亮,唱太阳,唱山上的石头,唱石头的风化,唱庄稼收割了,野草长起来。
她却慢慢听明白了。歌声消逝后,好一会儿,她从遥想中收回目光来,对我说:你是不是怕我这样操劳、张罗新生活,最后变得世俗了?
我看着她,没有说话。
她什么都能觉察出来。
她想了想,说:不会的。
我无奈地一笑。
她说:你不信吗?
我不知如何回答。
她充满温柔地看着我:我们要艺术,可还要吃饭啊。
我还是不语。因为,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知有什么答案。
她看了我好一会儿,站起来,收拾着桌上的东西,那是她刚从商店买来的各种瓶瓶罐罐。
都收到一边了,桌上干净了。她把许多音乐的书籍码在桌上。
那也是她刚买来的。
我忽然发现自己的可悲、无聊。我是个要吃饭的东西。我哪一顿不吃都要饥饿。我有什么资格做这纯洁的悲哀?
我看着她说:我以后要给你多挣点钱。
她吃惊地看着我。不知我说的是气话还是真话。
我一拉她的手:走,我们上街去,我要请你吃火锅。
我开悟了。
我知道我要如何活成一个男人。
第 六 章
二十
寻找感觉常常是很难的事情。但有时又是非常容易的事情,随意之中就找到了。
我既然找到了自我感觉,就把一切都确定好了。我开始定住神,用不那么恍惚的目光看待周围的一切。
我起码对自己的脚后跟有感觉了。知道自己立在什么地方。
只是小城的色调依然灰暗,依然肮脏,依然让我厌恶。我难以对它产生亲切感。
我不过是对妮妮看得更清楚了。像一束青色的特写光线追照着她,我从没有让她从我的视野中消失,也从没有让她混淆在灰糟糟的环境中。
她在忙来忙去,为着今天和明天。
我定住神,极力把自己从暖壶的附属物中分离出来,从灰暗混浊的小城中分离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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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时时明确自己的存在。
陌生的小城(19)
寒风像不甘退去的魔鬼,打着青色的漩涡。小城的街道,在我眼中比过去似乎清晰了一些。看见了五颜六色的店铺,看见了花花绿绿的柜台眨着眼。大大小小的门洞吞吐着灰秃秃的人流。到处都挺忙碌,挺充实。
一只又一只油污黑瘦的手在街边的油锅旁数着污烂的钞票。一张张佝偻的面孔(面孔也会佝偻)盯视着油污黑瘦的手。
我在大楼里影子般飘完了一天,匆匆往妮妮家赶。
妮妮还要打印什么重要文件,晚一些才能下班。
街两边,各店铺前都摆开了一盆盆鲜花。
因为要迎接什么重大节日,又要欢迎什么远方来的嘉宾,家家都要承担美化市容的责任。
什么事情只要一下放,责任到各家,就好办。
大机关,好办。钱从库里取出来买上花就是了。小单位,也好办。谁也不会因为几盆花破产。
小门面、小店铺,更不敢怠慢,你不摆上花,就吊销你执照。你敢不照办?
小摊小贩也有责任,有钱出钱就得了。
钱是自然有人来收的。
冬日有何花可摆?不要紧。白天摆了,晚上各收各家暖起来。再说,就有不怕寒冷的鲜花。
市中心,鲜花一片片,最是灿烂。小城还真有焕然一新的意思。
我顾不上看。
路边一个小店铺正在被一个穿制服的人员训斥。店铺里走出一个老大妈,低声下气地认着错。她门口的花盆已被踏翻。里边的花也被拔了出来,踏在泥污里。
老大妈没有供鲜花,供的是纸扎的假花。
你这是欺骗。懂吗?训斥是严厉的,罚款是无情的,明天补上鲜花也是不可违抗的。
老大妈没有二话。等穿制服的人走了,立刻打扫一地残碎的纸花。
我到了妮妮家。我告诉她妈妈,妮妮要晚些回来。我还问她,家里准备好了鲜花没有?
她笑了笑,一指:那不是。
我看见厨房里小心翼翼地供着两盆花。这就行了,有备无患。需要时,就摆出来供检查。
有花就是良民。
我也开始有了生存的实感。不知这是进步还是堕落。人类关于进步与堕落的争论从来是无休止的,标准不一样而已。
天已经很黑了,灯早已亮了很长时间,老人做的饭也是凉了热,热了凉,等了很久了。她劝我先吃,我要等妮妮。最后,我还是准备去接她。
我沿着一定的路线迎着她走。一直走到那严肃、高大的楼前,还是没有与她相遇。
我想了想,决定到上面去找她。
我正往楼上走,看见她面色通红,头发稍有些凌乱,急急地往下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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妮妮。我叫她。
她吃了一惊,有些慌乱地朝后看了一眼,说:咱们走吧。
回家的路上,好一阵她没有说话。理着她的头发,也理着她的衣服。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说:等不及了?她在想什么事一样,没有看我。
我犹豫了又犹豫,终于下了决心,问:你今天怎么了?
她一路上低着头,步子比往常快。她说:没怎么。
你一定遇到了什么事。我追问了。
她咬住嘴唇匆匆走着,不说话。
你到底是怎么了,有谁欺负你了?我感到心中的折磨和仇恨了。
她低声道:别问了。
我要问嘛。我声音高了。
她站住了,看见她眼里闪出泪花。她说:你别逼我了,好不好?她要哭出来了。
我感到自己像个突突突的手扶拖拉机,停在那儿剧烈地震动着。我盯着她。
她垂下眼帘,任眼泪刷刷地流淌下来。过了好一会儿,她擦去眼泪,平静地说:我没有对不起你。我说过,我不会再做我不想做的事了。
她走过来,挽住我的胳膊,把脸贴在上面。我们静静地走着。
我深深感到,一个男人如果没有可供女人依靠的肩膀,他们就不该在这世界上活着。
快到家时,妮妮抬起头,说了一句:无论什么下场,我也不会再软弱的。
二十一
我还是在大楼里飘来飘去。碰见妮妮时,看见她还是和众人有说有笑。然而,我却觉得她内心掩藏着某种不安,似乎还躲避着什么人的目光。
我便注意观察,到底是哪个头头让她恐惧?
很久,我没有答案。好像所有的头头对她还都照样亲热,和蔼,喜欢。
然而,我却越来越感到妮妮内心深处隐藏的不安全感。有时,她像个在狼群里穿行的羔羊一样,露出胆怯。那眼神虽然稍纵即逝,被活泼的笑容掩盖起来,我还是觉察到了。
我不能问她。
我只是更多地关注她,希望能为她提供一点什么保护。
我的心依附在她身上。
日子一天天过去。
这一日,我奉命到第一把手家中,为他取一个遗忘的公文包。很神气的,是第一把手的专车送我去的。
我下了车,摁了门铃,为我开门的是猫咪。屋里暖气热乎乎的,她穿着一件红色的薄呢连衣裙,高兴地把我迎进去。
陌生的小城(20)
公文包是早就找到了,猫咪却一定要我再停几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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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这不要紧,便在软乎乎的大沙发上坐下了。
听说你吉他弹得可好了。猫咪在我身边坐下,在沙发上快活地颠着。沙发很轻,颠着,她就挨着我很近了。我闻到了她身上化妆品的奇香。
我有些局促。
她却很大方地转过身,笑着说:其实,我不是听说,我是亲耳听到的。那次,在“五颜六色俱乐部”。
我不加解释地一笑。我觉得我的手指很别扭,在公文包上弯曲来弯曲去。
她朝我的手看了一眼,说:你的手长得真好看,真是艺术家的手。
我窘促不安。
她却把我的手抓过去,摊开我的手掌:我来给你看看手相。
她的随便大方,倒也使我放松了一些。
她左右端详着我的手掌,用她那柔嫩的小手捋着我的手掌,然后说:你的命特别。
怎么特别?我也有些好奇。
她看着我,又低头看着我的手掌说:你的手纹,好多信息都是对立的。可能很长寿,也可能短寿;可能很成功,也可能一事无成;可能很有钱,也可能没钱;可能有好多女人,也可能没有一个女人。
我笑了,说:不对。起码这一条不对。
怎么不对?猫咪注意了。
我没有解释。
她又接着说:但你肯定会有国际影响。
我受宠,但不惊。我对这光辉前景,没有太激动的渴望。
猫咪放下我的手,从沙发上拿起一把吉他,放到我怀里,说:你弹一下,唱一个,好吗?
我说:来不及了。
她摇着头,有点撒娇地嗯了一声:不要紧,我会替你解释的。
我只好拿起吉他来,随意弹了几下,眼前立刻出现一条火红的上下抖动的地平线,像有什么火焰在跳动。
我目光矇眬起来,不知不觉唱起来。
那是一座黑色的尖塔形楼房,终日亮着一扇灯窗。那灯窗在黑夜里孤独地眨着眼。在那塔楼中,一壁炉火通红地燃着,一个小姑娘在壁炉前朦朦胧胧地想着远方。
唱完了,我要走了。猫咪抓住我的手:你以后常来找我玩好吗?
她隆起的胸脯微微起伏着。
我也觉得她很美。我逃一样告辞走了。
她家的客厅真豪华。
二十二
巨大的打夯机矗立于天地间。几十吨重的大铁夯被提上高空,又重重地落下来。沉闷的一声巨响,大地猛一抖动,周围的楼房门窗哗哗震响。
一下,一下,一下。夯着。大地沉闷地震着,抖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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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胸膛也感到了那沉重的夯击。
豪华的楼群依然豪华;丑陋的贫民区依然丑陋。天下有的差别在缩小;有的差别在扩大。有的动物聪明得接近人;有的人愚蠢得不如动物。有的树矮小得接近草;有的草狂长淹没了树林。一切都在参差不齐,错落有致。艺术大师做着各种变形的图画。到处有疯狂的曲线,到处有激动的色彩,到处也有死亡的宁静,到处还有比死亡更宁静的寂寞。
冬天不知是要过去,还是刚刚到来。灰暗的面孔占满了整个天空,灰暗的光笼罩着整个大地。冬天那丑陋的大脸上,所有的皱纹都布满着冷酷残忍。
听说有的地方,有什么宝贵的动物在园子里冻死了。
接着才听说,有什么地方,有什么人被冻死了。
一片枯叶孤零零地停在树上。扫视整个天空,只有这一片树叶倔强地挺立在冬天的背景中。
风刮过来,干枯的树枝楞楞生铁一样摇晃着。那片枯叶发出金属的声响。风更大了,枯叶声响的频率也更高。你听到了凄厉的曲调。
我站在树下,尊敬地仰望着那片高傲的孤叶。我感到有什么清高而神圣的东西打动了我。
狂风停了。我盯着那片枯叶。叶子也不抖动了,挺稳了。黑色的,褐色的,说不清是什么颜色的,让人肃然。
我踽踽而行。我缩在高领子里,时而又挺起脖子,像男子汉一样抖抖地走。或者,更气魄,震震地走。
然而,灰暗的寒冷,寒冷的寂寞,寂寞的空旷,空旷的无聊,把你的生理空间、心理空间都填满了。你便灰暗,你便寒冷,你便寂寞,你便空旷,你便无聊,你便可能又缩起脖子。
小城流传着一个故事。一辆带拖斗的拖拉机在城郊公路上行驶,满载着乡下来的人。一位大嫂在拖拉机上突然看到前面路上横躺着一条巨大无比的白蟒。她大声惊呼:停住,快停住,那儿有条大蟒。然而,别的人都没看见。驾驶员也什么都没看见。大家都认为这位妇女精神不太正常,据说她平常就有些神神鬼鬼。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