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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安琪拉的灰烬-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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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一个挖好的小墓|穴旁,两个拿着铁锹的男人正等候着,其中一个男人说:恁们来得太晚了,好在活儿不多,要不我们已经走了。他跳进墓|穴。把它递给我,他说。爸爸把棺材递给他。
  这个男人往棺材上撒了一些稻草和青草,等他爬上来,另一个男人开始往里面铲土。妈妈发出一声长长的哭号:啊,耶稣呀,耶稣呀。一只乌鸦也跟着在树上呱呱叫了起来。我真想用石头扔那只乌鸦。那两个男人铲完土,擦擦额头,等在那里。一个说:啊,那么,现在……通常都有一点东西,因为干活儿口渴。
  爸爸说:噢,是的,是的,把钱付给了他们。他们说:对你们的不幸深表同情。然后离去了。
  我们向停在墓场大门口的马车走去,可是它已经走了。爸爸在黑夜里四处望望,摇着头走了回来。妈妈说:上帝原谅我,这个赶车人真是个肮脏的老酒鬼。
  从墓场到我们家是一段很长的路。妈妈对爸爸说:这些孩子需要营养,今天上午领回来的救济金还剩下一些,你最好打消今晚去酒吧的念头,我们带他们去诺顿饭店,让他们吃一顿煎鱼和薯条,喝点柠檬水。埋葬弟弟的事情并不是每天都有的。
  加了醋和盐的煎鱼和薯条特别好吃,柠檬水流过我们的喉咙,酸辣辣的。
  我们回到家,屋子里已经没有人了。桌上放着一些空酒瓶,炉火也灭了。爸爸点亮了煤油灯,可以看见尤金的脑袋在枕头上留下的凹痕。我们盼着听到他的声音,看到他蹒跚着穿过房间,爬上床,朝窗外张望着寻找奥里弗的样子。
  爸爸对妈妈说他要出去散散步,她说不行。她知道他要干什么去,他迫不及待地想到酒吧花掉那所剩无几的先令。好吧,他说。他生了炉火,妈妈烧了茶水,不久,我们就上床了
  。
  我和小马拉奇回到尤金死去的床上,我希望他在墓场的那个白色棺材里不会感到寒冷,但是我知道他已经不在那里了,因为天使来到墓地,打开棺材,让他远离害死他的香农河的潮气,飞升到天堂去,和奥里弗、玛格丽特团聚在一起了。在那里他们有很多煎鱼、薯条和太妃糖吃,也不会有姨妈来烦他们。在那里,所有的父亲都把从职业介绍所领到的钱带回家,用不着在各个酒吧跑来跑去寻找他们。
  罗登巷的“意大利”
  妈妈说她再也不能在哈特斯汤吉街的房间里多待一分钟了,从早到晚,她无时无刻不看见尤金。她有时看见他爬上床头,朝窗外张望着寻找奥里弗,有时又看见奥里弗在外面,尤金在屋里,他们两个说着话。她很高兴他们能那样谈话,但她不想总是看见他们的身影,听见他们的谈话。我们离利米国立学校这么近,搬走确实挺遗憾的,可要是不快点搬走,她会精神失常,最终会住进疯人院的。
  我们搬到巴拉克山顶上的罗登巷,那条路的两边各有六幢房子,这些房子叫做上两层和下两层,上面有两间房,下面有两间房。我们家的房子在巷尾,是六幢房子中的最后一幢。门边有一个小棚子,是厕所,挨着厕所有一个马厩。
  妈妈去了圣文森特保罗协会,看看能不能领到家具。那个男人说给我们一张票券,能领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和两张床。他说我们得去爱尔兰镇的一个二手家具店,自己把这些家具拖回家。妈妈说我们可以用双胞胎的婴儿车,说到这个,她哭了。她用衣袖擦了擦眼睛,问那个男人,那两张床是不是二手的。他说当然是啦。她说睡在可能死过人的床上,她很担心,没准死者可能患有肺病呢。那个男人说:我很抱歉,但乞丐是不能挑肥拣瘦的。
  用婴儿车把家具从利默里克的一端运到另一端,花去了我们一整天的时间。婴儿车有四个轮子,但有一个轮子不好使,总会往不同的方向转。我们有了两张床,一个带镜子的碗柜、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我们很满意这座房子,我们可以一个房间一个房间、楼上楼下地走来走去。当你可以整天随心所欲地在家里上下楼时,你会觉得自己很富有。爸爸生了炉子,妈妈烧了茶水。他坐在桌旁的一把椅子里,她坐在另一把椅子里,我和小马拉奇坐在从美国带回来的箱子上。就在我们喝茶的时候,一个老头拎着一个桶,从我们门前走过。他把桶里的东西倒进厕所,然后用水冲掉,一股刺鼻的臭味立刻充满了我们家的厨房。妈妈走进厕所,问:你为什么往我们家的厕所里倒马桶啊?他朝她举了举帽子:你们家的厕所?太太,啊,不,在这个问题上你有点误会,哈哈。这不是你们家的厕所,这是这条巷子里所有人家的厕所。你会看到,十一户人家的马桶都要从你们家门前经过,我可以告诉你,天暖的时候,这里的味道可够受的,实在是够受的。现在是十二月份,感谢上帝,天气还很寒冷,圣诞节临近了,厕所还不算糟,可到时候你就需要戴防毒面具了。就这样吧,晚安,太太,希望你在这里住得开心。
  妈妈说:等一等,先生,你能告诉我谁负责打扫这个厕所吗?
  打扫?啊,老天,这可是个好事,她说打扫。你是在开玩笑吧?这些房子都是维多利亚女王那个时代建的,要是说有人打扫过厕所的话,那一定是谁深更半夜趁没人时干的。
  说完,他拖着步子,独自大笑着走了。
  妈妈回到椅子上,拿起她的茶。我们不能在这里待了,她说,这个厕所里什么病都有,会害死我们的。
  爸爸说:我们不能再搬家了,上哪儿去找一星期六个先令的房子?我们自己来打扫厕所,烧几桶开水倒进去。
  啊,我们来打扫?妈妈说,上哪儿去弄煤、泥炭和木块来烧水呀?
  爸爸没有说话,他喝完茶,开始找钉子,要把一幅画钉到墙上。画中的那个男人有一张瘦瘦的脸,戴着一顶黄|色的无檐帽,穿着一件黑色的长袍,胸前挂着一个十字架。爸爸说他是教皇利奥十三世,是劳动者的伟大朋友。这幅画是他在美国捡到带回来的,一个不关心劳动者的家伙扔掉了它。妈妈说他净说该死的废话,他说她不应该在孩子们面前说“该死的”这种字眼。爸爸找到一颗钉子,但没有锤子,他不知道该怎么往墙上钉。妈妈说他可以到邻居家去借一把,他说不要向陌生人借东西。他把画铺在墙上,用果酱瓶底楔钉子。果酱瓶碎了,划破了他的手,一滴血滴到教皇头上。他用擦盘子的抹布把手包起来,催促妈妈:快,快,趁血还没干,把它从教皇头上擦掉。她用衣袖擦血,可袖子是羊毛的,血滴反而扩大了,弄得教皇半边脸上全是血污。爸爸说:我主在上,安琪拉,你完全毁了教皇。她说:哎呀,别啰唆,哪天我们弄些颜料把他的脸修修就是啦。爸爸说:他是惟一一个曾跟劳动者做朋友的教皇,要是圣文森特保罗协会的人来,看见他浑身是血,我们该怎么说啊?妈妈说:我不知道,那是你的血。一个男人连钉子都钉不好,真是悲哀!它可以让别人看看你多没用。你干脆下田种地去吧,反正我也不在乎。我的后背有些痛,要去睡了。
  啊,那我怎么办?爸爸问。
  把教皇拿下来,藏在楼梯下的煤坑里,在那儿人们看不到他,他也受不到什么伤害。
  我不干,爸爸说,这样会倒霉的。煤坑不是教皇待的地方。教皇高高在上,他就该高高在上。
  随你的便,妈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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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错,爸爸说。
  这是我们在利默里克过的第一个圣诞节,女孩子们都跑到路上,一边跳绳一边唱着:
  圣诞就要来临,
  鹅儿长得肥肥,
  请放一个便士,
  在老人的帽里。
  没有一个便士,
  半便士也还行,
  半便士也没有,
  愿上帝赐福你。
  男孩子们拿这些女孩子们取笑,大声叫道:
  让你妈妈倒个霉,
  出恭出在茅坑外。
  妈妈说圣诞节她想好好吃上一顿,可是奥里弗和尤金死后,职业介绍所就把救济金减到十六先令,这点钱又能干什么呢?付掉六先令的房租,还剩下十先令,这对四个人来说有什么用呢?
  爸爸找不到任何工作。从周一到周五他通常起得很早,生着炉子,烧上开水沏茶和刮胡子。他穿上衬衫,扣好领子,系好领带,戴上帽子,去职业介绍所签领救济金。不戴好衬领和领带,他从不出门。一个不戴衬领和领带出门的男人是不自重的。职业介绍所的办事员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告诉你,兰克面粉厂或利默里克水泥公司有活儿干,就算是个体力活儿,如果你不戴衬领和领带就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会怎么想呢?
  老板和工头总是很看重他,说准备雇用他。但是,他一开口,听到他那北爱尔兰的口音,他们便改雇一个利默里克人,这就是他在炉火旁对妈妈的交代。妈妈问:你为什么不能穿得像个正儿八经的工人呢?他说他永远寸步不让,永远不让他们知道他是个工人。她问:你为什么不试着像一个利默里克人那样说话呢?他回答他永远不会那样低声下气,他一生中最大的悲痛,就是他的儿子们现在正遭受着利默里克口音的摧残。她说:对你的痛苦我表示遗憾,希望这就是你的全部痛苦了。他说将来有一天,在上帝的保佑下,我们将告别利默里克,远离那害人的香农河。
  我问爸爸“摧残”是什么意思,他回答说:病痛,儿子,还有不舒服的事情。
  爸爸不出去找工作时,他就长途散步,走上好几英里到乡村去,问农民们需不需要帮忙,他是在农场长大的,什么农活儿都会干。一旦他们雇用他,他就戴着帽子、衬领和领带立即开始干活儿。他干活儿极其卖力,一干就是很长的时间,最后农民们不得不让他停下来。他们很奇怪,这样的大热天,一个人怎么能不吃不喝地干那么长时间的活儿。爸爸只是笑笑。他从不把在农场挣的钱带回家,这些钱似乎和救济金不一样,救济金是应该带回家的,而在农场挣的钱都被他送进酒吧喝掉了。要是晚祷钟敲响六点,他还没有回家,妈妈就知道他这一整天都在干活儿。她希望他能想到自己的家人,抵制住酒吧的诱惑,哪怕一次也好。她希望他能从农场带些东西回来,像土豆、卷心菜、萝卜、胡萝卜之类的东西。可是,他从不往家带任何东西,因为他不能向一个农民卑躬屈膝地讨要东西。妈妈说她去圣文森特保罗协会乞求食品票券就没事,让他往口袋里塞几个土豆却不行。他说男人不一样,必须得保持尊严,应当戴好衬领和领带,维护自己的体面,永远别开口讨东西。妈妈说:但愿这样能让你保持高贵。
  花完在农场挣的钱,他就一路哭唱着爱尔兰和他死去的孩子们———更多的是爱尔兰,摇摇晃晃地回家。要是他唱的是罗迪。迈克考雷之歌,那意味着他今天仅仅挣到喝一两杯的钱。要是他唱的是凯文。巴里之歌,那意味着今天的收获不错,现在他已酩酊大醉,准备把我们叫下床,排好队,发誓为爱尔兰去死,除非妈妈警告他别骚扰我们,不然就用火钳捅他的脑袋。
  你不能这样做,安琪拉。
  我还不止这么做呢。你最好废话少说,给我睡觉去。
  睡觉、睡觉、睡觉,睡觉有什么用呢?就算我去睡觉,我还是得再起来,我没法在一个河水放着毒气的地方睡觉。
  他上了床,用拳头擂打着墙壁,唱起一首悲歌,睡着了。天一亮,他就起床,因为不应该睡到日上三竿。他叫醒我和小马拉奇,我们都很疲倦,夜里他又是说又是唱的,弄得我们都没睡好觉。我们抱怨说头晕,说困,但他一把掀去盖在我们身上的外套,强迫我们起床。正是十二月,天气冷得要命,都能看见自己呼出的白气。我们往卧室门边的马桶里撒完尿,跑下楼,到炉火旁取暖,爸爸这时已经生了炉子。我们在门边水龙头下的盆里洗脸洗手。水管用麻绳圈和钉子吊在墙上,周围的地板、墙壁、搁脸盆的椅子全是潮湿的,水龙头流出的水是冰冷的,冻得手指都麻木了。爸爸说这对我们有好处,可以让我们变成男子汉。他把冰冷的水泼在自己脸上、脖子上和胸脯上,让我们看没什么好怕的。我们在炉子上暖手,可不能耽搁太久,还得喝茶、吃面包,再去上学。饭前饭后,爸爸都要我们做感恩祷告。他嘱咐我们在学校要做个好孩子,因为上帝在看着我们的一举一动,稍有不听话的地方,我们就会被送进地狱,在那里可用不着担心寒冷了。
  说完,他笑了。
  圣诞节前两周,放学后,我和小马拉奇冒着大雨回家。我们推门进屋,发现厨房已变得空空如也。桌椅和箱子都不翼而飞,炉栅里的火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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