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不语-第7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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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穆莳依这才看到台中央又立了根巨大的灯台，抬眼望去堪堪能看到那株百里香灯芯一般立在灯台中。高台上风重，众人衣袍翻飞呼呼作响，绝世锦似乎在等待什么，穆莳依渐渐只觉两臂冰凉，又一阵秋风呼啸而过，她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右手上立刻握住了一只温暖的手掌。少年的眼睛纯澈如秋日的天空，穆莳依看了看他，没有拒绝。
　　地面上灯台的阴影渐渐倾成一个窄窄的角，绝世锦转身道：“开始吧。”眼睛冷冷的看着穆莳依。
　　穆莳依右手上的手掌紧了紧，她扭头笑了笑走过去，却不跪下，注视着绝世锦美丽无情的眼睛道：“父亲，我能回去吗？”
　　绝世锦眼神愈冷，穆莳依又道：“就算您是利用我寻找让您自己回去的办法，我现在也不在乎了，或许这就是我的使命。如今您想要的东西都找齐了，请您把影从我和孟平身上转走，我心甘情愿配合您离开。”
　　孟平神色一动，欲言又止，绝世锦冷冷一笑，眼底的冰冷如一朵冰凌花刺进穆莳依心里，她鼓足勇气道：“否则……”
　　绝世锦挥袖大笑：“否则？！你是第二个敢跟我说这两个字的人，看看你之前那人的下场！”穆莳依应声跌落在灯台边，眼风扫到灯台那侧的一个身影，定睛一看顿时骇的说不出话来，那人浑身血口，如一条血色的鱼，躺在灯台根部的凹处，浑身的血汩汩的从血口中流入那灯台中。
　　“皇，皇上……”穆莳依声音颤抖，那人听见声音勉强撑开眼皮，冲她努力一笑：“你终于到了，唉，还是有点早……”
　　“你！”穆莳依欲扭头怒斥，才发觉自己根本动不了，惊恐的看那银色身影缓缓走近，冰凉的手指挑剔的拂在她脸上，遗憾而嫌弃的道：“如果不是我等的太久，原本可以找个更好的。”
　　穆莳依大惊，难道要影替代自己才是真正的目的？“不要！”她大叫起来：“我死也不会接受影，你休想成功，你休想回去！”
　　绝世锦手指顺着她脸颊滑下去，在她颈上微微一拂，穆莳依登时失去了浑身力气，连张张嘴也要十分努力，更不提运动胸腔来说话。绝世锦满意的笑笑，走到血人般的轩辕清河跟前，如打量一棵野草一般看着他，轩辕清河眼中却迸发出狂热而渴慕的神色，竭力睁大了眼睛贪婪的看着他。
　　绝世锦缓缓伸出一根手指，轩辕清河的眼神微微瑟缩，绝世锦不满的蹙眉：“不情愿？”
　　“没有，没有不情愿。”轩辕清河卑微的急道，一说话鲜血流的更急些，他仿佛一点也感觉不到痛似的，只拼命维持着脸上和眼中的微笑。
　　“那就好。”绝世锦冷冷的道：“那现在就叫最后一声吧！”
　　轩辕清河沉默良久，直到绝世锦不耐烦时才缓缓张口，那样的谨慎和不舍，仿佛要用尽全身的力气，用掉一生的时间，用唇齿舌来勾绘这两个字：“清鸢……”他的眼神温柔的能滴出水，那一声连天上的云也要融化成风。
　　“唔。”绝世锦随口嗯了声，手指虚空一划，勾起一道银光正中轩辕清河心脏，噗的一声轻响，似乎是什么裂开碎成碎片，这声音那样轻，似乎连碎了也不忍惊扰那藏在眼底的人。
　　轩辕血，至纯至真的轩辕血，等了一百多年的轩辕血就这样汩汩流入灯台中。
　　轩辕清河的眼睛渐渐涣散无神，而那一缕满足的笑仍噙在唇边不忍散去，他等这一刻，用尽了一生，无怨无悔。这是不可告人的卑微爱恋，他宁愿为他踩在脚底，而他却不屑一顾。今年那场大周与契丹的战争，本可以避免，作为皇帝他明知道是阿史那故意挑拨，却义无反顾的钻入圈套，因为那时锦第一次主动与他说话：“我要在大周挑选生魂。”
　　锦答应了他的条件，做一月的右厢主，做一月的清鸢。清鸢……他默念着这个名字，唯有那一刻，他轩辕清河才能和锦近一些，清河清鸢，这样相差一字的单薄幸福，有谁知道是一个帝王的奢望？
　　锦终究要离开，他留不住，那么就作为很重要很重要的帮助吧——轩辕血，不带一丝忧苦憎恨的轩辕血，全部纯澈幸福的轩辕血，去换一百声呼唤“清鸢”的回应。
　　锦又答应了，那一刻他甚至有些微微的昏眩，一百声呢，可以叫一百声清鸢，锦都会回答的一百声。一声一刀，他感觉不到痛，因为锦就在他眼前。而穆莳依终于回来了，九十九声的等待终究太短，那第一百声啊，飘荡在空气中的余音，是他的灵魂。
　　清鸢……
　　灯台的槽中渐渐注满了鲜血，干枯兰草一般的百里香浸润了鲜血以后竟然缓缓焕发出柔和的光晕，那光晕一层一层的深进去，灰绿的颜色仿佛被看不见的水波层层冲开，一种柔润的银色从百里香深处幽幽渗向每一片狭长的叶子。
　　渐渐的，整株百里香都变成了美丽的银色，绝世锦微微一笑，手指微弹，那百里香每一片叶子末梢开始有深深的银色火焰燃起，一股奇异的鼻子嗅不到的香气在空气中幽幽弥漫，穆莳依想屏住呼吸来抵挡这香气，可这香气似乎是从她清醒的心中钻进来，一缕一缕的要勾起那沉睡在心灵深处的东西。
　　好难过……穆莳依心中闷闷的翻滚，脑中极快的闪过一些不属于她的记忆碎片，一望无际的仙林幽泉……淡淡阳光的白色村庄……娴静如画的人群……温和美丽的绝世锦……
　　不要！这些不是我的！我不要！穆莳依想要撕开胸膛，剥开脑袋将那不属于自己的灵魂揪出来，可是那碎片中温和灿笑的绝世锦那样单纯真诚的看着她……
　　“阿锦……”一声痛苦的呢喃从穆莳依口中溢出，绝世锦神色一震，冰冷的眼中如春雪松软。
　　穆莳依又挣扎了几下，绝世锦伸手轻轻拂在她脸颊，穆莳依艰难睁眼一笑，那笑中的挣扎和不放弃如针一般刺痛了绝世锦的手，他手指微微用力，穆莳依却从中汲取了力量，迸出一声嘶喊：“我不要你！”
　　嗡……空气中似乎有一根弦被轻轻拨动，一股看不见的能量瞬间挤满了整个空间，强大的压力下轩辕清河残破的身体刹那化为粉霁，穆莳依也脸色发紫难以呼吸。
　　绝世锦有一霎那的不知所措，忽然一个声音轻轻的道：“我要。”
　　所有人震动且艰难的扭头，下一刻压力消失，轩辕清河爆开的血雾缓缓坠落下去，穆莳依眼眶胀痛欲裂，在她的眼前，微微悬浮着一个少年，自她第一次见他到现在，他从未如现在这般美丽，他的头发水藻一般漂浮在空中，身体修长眼神清澈见底，可是穆莳依的眼泪还是忍不住的流下来，心那样痛，似乎流出的不是泪水，是血。
　　少年轻轻落在地上，他看着每个人，又似乎谁也没看，当他的眼光扫过泪流满面的穆莳依和美丽绝伦的绝世锦时，连睫毛也没有一丝颤动，只懵懂的看着。
　　怎么会这样？绝世锦试探的叫道：“影？”少年头微微一动，却没看过来。
　　绝世锦略微有些燥怒，眼风扫过灯台时却有一丝了然，原来还未完成，那百里香还没燃烧尽。绝世锦手指划起，百里香银色的火焰瞬间又跳高了些，少年的眼神开始紊乱，似乎有两道暗流汹涌。
　　“影，回来，快回来，我们等了这么久，终于可以回去了……”绝世锦在少年身边轻声念道，少年的眉头紧紧皱着，身躯轻轻颤抖。
　　“孟平！坚持住！孟平！”穆莳依哭喊，绝世锦冷冷回眸，声音轻柔如吟诗般道：“影，杀掉那个人，我们就可以回去了。”
　　百里香渐渐剩下银色的根茎，少年的身体一震，再抬起眼时，紊乱诡秘的眼神已趋于平静，他缓缓走到穆莳依跟前，伸出手，绝世锦嘴角绽开一丝冷酷的笑，百里香倏的燃尽，仪式完成。

　　未央歌

　　春花琳琅，夏雨洪荒，秋月诡秘，冬雪苍苍。
　　我听不见我的心跳动的声音，它被遗忘在遗世独立的那个白色村庄；我听不见你呼唤我的声音，那个温和美丽的少年再不曾回来，我以为你，那温和纯澈的你曾经呼唤我，就像我一直呼唤你一样，如同那追日的向日葵，在黑暗里也默默的坚持。可是，我没有听见，什么都没有听见……
　　你在叫谁的名字？我又是谁？
　　庄周梦蝶，谁是庄周，谁是蝴蝶，到底哪个才是真实的自己？
　　少年的手缓缓伸出来，一个声音在心底幽幽叹息：“我不会消亡，也不会侵吞你的灵魂，而你可以拥有我强大的力量，少年人，你愿和我同在吗？”
　　孟平看着眼前女子痛苦的眼睛，这一刻他的目光直达她的心底，看到了她所有的悲苦和祈盼，少年的心含着泪微笑：“我想用自己的双臂最后一次拥抱下她。”
　　心底那双眼睛缓缓的闭上，孟平感受着平凡而微弱的自己在这高台上的微凉手指，翻飞头发，湿润眼眶，弯腰将穆莳依深深的拥入怀中，用尽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所能捧出的爱，紧紧的不舍的拥抱着她。
　　穆莳依一怔，又哭又笑，绝世锦眼瞳墨色渐浓，一股强大的气场自他脚下蔓延开来，坚硬的玄石上噼啪炸开细细裂痕，一个银色的兽角出现在他手中，穆莳依惊恐的看着他飘逸的黑发自发梢往发根水浸一般变成银白，天空风云滚滚，巨雷炸响，一道闪电劈开苍穹，堪堪注入绝世锦高举在手中的银色兽角上。
　　“以地神之名，永灭此身之魂！”绝世锦字字冰冷，缓缓吐出，声音在辽阔的明宫激起层层巨大回响，明宫城墙外守备的士兵震耳欲聋，头疼欲裂。
　　穆莳依被孟平搂在怀中，只露出一双眼睛看着那银色炫目的光线带着摧毁一切的力量激射而来，在生死这一刻，她忽然不再感觉害怕和焦虑，和深爱自己的人死在一起也是幸事，或许在去往来生的黄泉路上，她会忘掉一切忘掉自己爱不得的人，慢慢的爱上这个可爱的少年。人生本没有什么事是必须要做的，若一定要有，那就是每个人都必须要死，既然如此，那就这样在深情的怀抱中去往来世吧。
　　她释然的闭上了眼睛，孟平的嘴唇轻轻落在她鬓角，一滴泪滑下来，来吧，他默默的笑了，心底那双眼睛缓缓睁开。
　　银色的闪电击在少年的身上，撞出巨大的银色漩涡，绝世锦银发猎猎飞舞，嘴角噙着残忍冷漠的笑，那漩涡越转越快，越转越大，带起强劲的气流将神隐台地面上的玄石层层卷起，太岁支持不住，一卷黑纱般飘落下去。
　　高耸的神隐台微微震动，明宫外所有的人都看到了这一切，万俟兰洛震惊下上前一步，竟毫无阻碍的穿过了那层隐形的屏障。
　　穆莳依处在风暴的中心，只听的咆哮的风声和轰鸣，和渐渐松开的少年的怀抱，她不安的伸手去抓住他，然而触手却是一片虚无，轰鸣渐渐停息，万俟兰洛策马奔过来，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惊人的废墟。士兵散开一个半圈却无人敢上前一步。
　　在废墟的中心，白衣乌发的圣子似乎被一个人拥在怀中，可是圣子伸出去的手却一遍一遍的穿过那人的身体，颤抖着碰到自己的指尖。另一个浑身银白的人怔怔的立在一旁，手中握着一个乌黑的兽角，那黑色在一片银白中尤其刺眼。
　　“穆姐姐……”恍若透明的少年微微笑着，仿佛圣洁的天使，“我总想保护你，可是我一直不够强大；我也总想永远和你在一起，可是我们之间隔了太多人，现在好了，穆姐姐，我可以永远的保护你了。”
　　穆莳依泣不成声，一次次的伸手去抓住他，可是手指却一次次的穿过他的身体，满手空落落的只有风。
　　爱如捕风，博爱而无情的佛早已拈花而笑道出真谛。
　　“锦，一百年前你拘了我的魂魄留在你身边，希望我永远陪着你，那时候你为什么不肯听我说完最后一句话呢？其实那才是我真正所想的，我从未想过离开你啊，锦。”少年飘向绝世锦，声音带着丝叹息。
　　绝世锦低低的笑起来：“不离开我？不离开我你为什么不肯替我寻找回去的路？你为什么不肯进入那些我为你挑选的身体？！”
　　少年怜悯而绝望的看着他：“你还是在怀疑我……在你心生恶念的那一刻起，我便再也找不到那条路了，那条宽阔明亮的路已经被狭隘阴霾所遮挡，不是我重新有了身体就可以使之重现的。锦，我们是地神的使者，不是恶魔的仆人，这样的你还回得去吗？”
　　绝世锦勃然挥袖，银发飘舞中那双银瞳吓的众士兵纷纷后退，他挥手似乎想捉住那说话的人，然而脚下一个踉跄却几乎跌在废墟中，太岁的心瞬间破碎，眨眼飘到他身边颤声道：“尊上……”
　　绝世锦大袖怒挥，不许任何人近身，脚下散落的石砾绊的他身形不稳，银色的身体穿过少年空荡荡的怀抱重重跌落在地上。“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