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鳞开-第46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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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亲国戚么?”张荏不悦道。
皇室近亲涉案是有豁免权的,这是从太祖时代定下的规矩,直到《隆景刑法》正式确定了豁免范围,以及只能由皇帝亲自裁判。
“那倒不是,”助理道,“这个张友全还在军籍。所以顺天府推事院认为只有五军大理寺有资格审理。”
“胆小怕事的东西。”张荏越发不悦了。
各个部署都在争权,拼命想“篡权”,偏偏大理寺那边出了事还往外推!
看到张荏不屑的面孔,小助理倒是颇能理解推事院的决定。
张友全杀王二麻一案已经不是简单的刑事案件了。
自从崇祯天子还都以来,京师警察局、巡检司,就对京师治安整治下了极大的功夫。加上金鳞会这个似白还黑的“民间组织”存在。京师街面上就连扒手都不见了,真可谓是路不拾遗。
这种环境下,发生一起谋杀案,如何不震惊天下?
不过换个角度来看,虽然警察查的时候就发现了张友全的籍贯问题,但五军都察院却是死活不肯受理,因为张友全已经办好了退役手续,不算是军方的人了。之所以保留军籍,那是当初为了方便退役士兵回乡才制定的政策。等他们在家乡安顿之后就要转入民籍。
五军都察院不管,倒不是因为张友全的犯罪行为给军队抹了黑。相反,这还是军方内部的“护短”。因为按照军法,杀害无辜百姓人等必然是杀无赦的。然而在地方上,即便是杀人罪,也往往会酌情判处流放边夷。如果让地方上接手这个案子,多半能够保住张友全的性命,也不枉同袍一场。
只是审判官系统被都察院整得早已风声鹤唳。一碰到“蠹”字铁定去万里之外安家,而那个“庸”字落在头上。这辈子的升迁也就无望了。
张友全一案,谩骂者有之,讽刺者有之,同情者有之,赞赏者亦有之,怎么判都不可能落下好处。一不小心就会被扣个“素养低下”、“平庸无能”之类的帽子。
这便是顺天府推事院死活不肯接这个案子原因。
“文泉公,”助理躬身道,“恐怕风评只是一桩。另有一桩事,公不得不小心啊!”
“什么?”张文泉抬了一眼。
“内阁其实是反对携铳退役的。”助理道。
张荏仿若石像,一时没有任何反应。
关于携铳退役的事往往和诸学之中普及火铳操演联系在一起。同时成为了文官的试金石。
在吏部就有个段子,说是选官时不用问别的,只问是否支持携枪推移,诸学普及火铳操练。
若是参与铨选的官员坚决赞成,这是皇帝的忠臣,可以委以一县,或是边夷一府。
若是反对,那就是大明的忠臣,还要看他为何反对。回答影响社会治安,不利于官府治理的,可见其人是以劳心者自居,可试以部院,留为京官,但终身亦不过五品、四品的格局。
若想执掌部务,直达三品显贵,则必须看出:这其实文武之争。
寄情于物,人之常理。只要这杆火铳放在家里,此人这辈子无论居于何等岗位,处于何等阶层,都不会忘记自己当过兵,始终会有武人的烙印。若是没有这杆火铳,时间则会慢慢刷洗这份记忆。
张荏已经做到了正四品,过两年升三品显贵也是当仁不让,他已经能够摸到了这层。
换作阁老们来看,却能看得更深。
这杆黝黑的火铳,其实还是君权与政权之争的关键。
虽然满天下的人都深信:君权即为政权。实际上大明从成祖设立内阁之后,君权和政权就已经分离了。从仁宣之治到严嵩乱政,都是政权不断从皇帝转移到内阁的过程,直到徐阶挂出条幅:“以威福还主上,以政务还诸司,以用舍刑赏还诸公论”,竟然没人觉得不妥。
在徐阁老看来,皇帝只需“威福”,而政务却是诸司的,至于人事权和司法裁判权,更要“还诸公论”。
崇祯皇帝是万历皇帝之后唯一一个有意识夺回政权的皇帝,但他能够想到的手段只是“换人”。国变之前十七年,凡五十相,破了大明的记录,敲碎了武将对文官重臣的依附关系,同时也失去了朝廷对军队的控制权。
年轻的隆景皇帝借着国变的特殊时期,将军权、政权统摄一身。即便迫不得己放些治政之权给文官,但军权却是始终紧握不放。武官们有了皇帝的金大腿可抱,谁还去依附文官?
携铳退役则是一个将举国青壮之人打上武人烙印的手段,让他们始终牢记自己的武人身份,哪怕日后进学,成了博士。始终不会忘记军旅生涯,不会忘记在军中受到的绝对忠于皇帝的教育。
回到张友全的案子上。
如果认为张友全应当杀人偿命,则很容易落入一个逻辑陷阱:当初若是不许携铳退役,哪里会有这等惨案?
这也是内阁诸公有意无意希望听到的声音。
张荏这个时候,终于知道手里的诉状是多么地沉重了。
“胡闹,既然是军籍,一开始就该移送五军都察院啊!”张荏在桌上一拍:“警察局那些法盲不懂规矩,御史也不懂么?”
助理抿嘴偷笑,暗道:所谓铁手。也不能免俗啊!
张荏吸了口气,道:“但是,既然已经拿到了手上,再这么送出去,人家必说咱们怕事。”
助理一愣,不知道这位副都御使什么意思。
“先就管辖权问题报请圣裁,看圣意如何。”张荏道。
助理顿时肃然起敬:这手高明!直接交给圣上,无论圣上怎么说。反正都察院是没有责任了。
……
朱慈烺在第一次听说张友全的案子时,就已经想到了可能发生的社会影响。如果自己直接介入。无疑会破坏既定的司法程序。作为一个法学专业出身的皇帝当然问题不大,但后世却要为此走更多的弯路。
直到都察院将管辖权问题提交上来,算是给朱慈烺了一个接手的机会。
“虽然张友全的户籍仍在军中,但军人身份应该按照登记为原则,即登记入伍直到注销军职军衔之前为军人。张友全在退役返乡途中犯罪,应当算是凡人犯罪。由顺天府推事院审理。”
朱慈烺在朱批上进行了说明,并且将此例列为司法解释,发往全国,一样拥有法律效力。然而这件事并非简单结束了,其社会影响力太大。皇帝必须进行权衡,到底是铁了心护张友全这个短,还是坚持公正和正义。
“陛下,杀人偿命,如此简单的事为何会闹得满城风雨?”段氏十分不解最近报纸上的争论会这么大。更不认同张友全光天化日之下开铳杀人,即便有人指出这王二麻本是个破皮无赖,而且在东虏据城时有过变节行径。
若是退役士兵能够想杀人就杀人,还不得到严惩,这个天下得乱成什么样?
“因为有人想借此事做些小动作。”朱慈烺道:“有人要借此禁民间私有火铳,也有人想借此机会打开民间火铳之禁,不设任何限制。”
段氏皱了皱眉,道:“那些想开火铳之禁的人跟着起什么哄?闹得越凶岂不适得其反么?”
“怎么会?”朱慈烺笑道:“他们正好逮着个机会,说起来若是有人无辜杀人,百姓人人手中有杆火铳,岂不是安全多了?”
段氏眉头更紧,道:“这火铳威力如此巨大,还是不要流入民间的好。若是让那些邪人拿着,对抗官府如何是好?”
朱慈烺道:“就是如此又有人说了:坏人总是能够搞到火铳的,乃至于自己打造一杆土铳也不是难事,所以更该让良家子有自保之力。”
段氏转了一会儿才转过弯来,道:“这么说好像也有些道理。不对!若是官府禁火器,只要有人私藏火器就可以抓起来,何须良家子来与之对抗?”
“问题还有很多,”朱慈烺道,“又譬如新拓之地,局面未稳,每个汉人都是难得的战力,怎能不给火器防身?”
新拓之地的防御职责在边防军,但是汉人移民也是重要的武装力量——乡勇。内地的乡勇最多跟着巡检司抓抓小贼,而边夷之地的乡勇却实打实要跟边防军一起执行战斗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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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氏对于国政没有兴趣,只是学着融入丈夫的生活。她虽然是皇后,但获得的信息也只有报纸和朱慈烺偶尔提及的一些小事。她渐渐也发现,摊上这么一位有主见的皇帝,根本不存在后妃干政的可能,因为没有哪位后妃的见识周全、目光长远能够比得过皇帝陛下本人。
这让段氏始终无法站在与朱慈烺平等的位置上讨论问题。
“老五最近如何?”往往这个时候,朱慈烺就会将问题转移到家事身上,不至于夫妻两人完全无法沟通。他现在总算对婚姻生活有些领悟,曾以为这种关系分属天然无须经营,后来才意识到这对妻子并不公平,尤其是一个尚未真正成熟的妻子。
在有意识地经营家庭之后,起码皇后的性格总比以前开朗了许多,将心事压在肚子里死活不往外吐,酝酿满满负能量的情况渐渐减少。这也让朱慈烺下班之后的生活有所改善,总算迈出了和谐家庭的第一步。
“老五也快了吧,这回总该是个女儿了吧。”段氏轻轻抚摸着高高隆起的肚子。
朱慈烺知道妻子喜欢女儿,开始还有些讳言,但现在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好在上面有四个茁壮成长的皇子,想要个女儿的心思并不为过。
皇家是没有避孕一说的,朱慈烺和妻子段氏身体健康,作息规律。尤其是朱慈烺,对于酒色声乐没有偏好,过得跟个寻常百姓一样,每日上班,下班,散步,锻炼……也难怪“弹无虚发”。
“这话就别让坤兴听到了。”朱慈烺笑道:“她连生了两个都是女儿。”
想到小姑子。段氏也觉得好笑。自己想生女儿而不得,小姑却是盼儿子而不可得。据说坤兴在家中盖了一座佛堂,专门供奉送子观音,求一个儿子。而且还听说,她乘着永王回京叙职,设宴款待。又以家中姬妾侍寝,就是想“偷”个儿子自己养。
这种事在朱慈烺看来十分荒唐,还特意暗中教训了坤兴一顿,说得这位长公主双眼红彤彤地回家去了。然而当事人永王慈炤却没什么反应,只是庆幸自己没有莫名其妙当爹,更没有莫名其妙变成自己儿子的舅舅。
不过其他知情者如皇后、皇后的妹妹,包括崇祯、周后、懿安张后,都不觉得坤兴这么做有什么问题,反而还十分赞许。因为朱慈炤的儿子本就是血亲之族。加之又是“意外所得”,母亲只是个姬妾,就算给姐姐姐夫承祧香火也不是什么出格的事啊。
若是实在没有儿子,傅家说不得还得去抱个几乎没有血缘关系的养子呢,哪有这般亲近?
这种伦理关系让朱慈烺也无法对抗,只好怪自己多事,送了一幅字算是变相道歉。
“其实生儿生女都一样。”朱慈烺道。
段皇后秀眉一挑:“还是不一样的。”
朱慈烺说完自己也笑了。
现在是皇子多,而且身体健康。国本无虞。如果像自己伯父那样,皇后元子受损。其他诸子又夭折,朝中少不得天天有人催着纳妃,恨不得皇帝变成花丛中的小蜜蜂。然而如此一来却是恶性循环,越是纵欲则精子质量越差,越是生不出健康的孩子,稍有变故又会夭折。
“如今没有群臣盯着朕的后宫。全是皇后的功劳。”朱慈烺笑道。
“也是皇帝重情。”段氏说着,脸上一红。
隆景帝简直就是孝庙的翻版,至今只有一个女人,这让不知内情的人多了许多想象空间,就连皇后的父母都以为自己女儿专宠不容人。偷偷来劝过几次。那段时间段皇后也颇为苦恼,自己明明不是妒妇,为何世上会有这等诽谤之言?
随着儿子一天天长大,皇后也发现做个“妒妇”也是有好处的,每日里看看父慈子孝,能够和和美美,不用担心背后中伤,岂非人伦之福?而且嫁入皇宫数年以来,对皇帝的依赖却像是愈发增进了,偶尔皇帝加班晚了,自己就会忍不住盼着丈夫回来。
“皇父皇母要回来了。”朱慈烺又道:“说是要来接老五。”
“江南一行走了这么许久,也该回来了休息一番了。”皇后摸着肚子,觉得自己还是很受婆婆看顾的。她又想到了自己的长子,叹道:“秋官这些日子写来的书信,看得妾实在焦虑。”
“怎么?不是没什么事么?”朱慈烺也看了那些信,并没有发现有什么意外,只以为是妻子有孕在身太过敏感。
“秋官的字啊,许久没有长进了,指不定荒废了多少功课。”母亲看儿子那是三百六十度绝无死角,就连朱慈烺这么重视细节的人都忽略了从书法角度来分析儿子的境况。
“书法到了瓶颈,光靠苦练无法长进,得有天机。”朱慈烺自己说着都笑了。不过这却是他此生的领悟,光靠苦练只能写出好看的字,但要成为傅山那样的书法大师,则要人生阅历的积累,在一个突如其来的通透处走出一片全新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