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鳞开-第1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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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兵入关,若是动人家一株草,一颗料,定以军法处死!”多尔衮说到处死,脸上杀机立现,伸手在空中虚劈。他见吴三桂面无余色,知道这种小动作也吓不住这位广宁王,方才又放缓了口吻,道:“广宁可分谕大小居民勿得惊惶。如何啊?”
吴三桂知道多尔衮恐吓不成,又出这等言辞陷阱,若是自己答应下来,那便铸成投降之实,奉命而动,所谓“借兵”云云皆为笑话。然而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吴三桂只得装作听不懂,作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道:“多谢王爷成全大义!”
多尔衮得意笑道:“尔回之后,可令尔兵以白布系肩为号。不然同是汉人,以何为辨?恐怕误杀。”说罢便让吴三桂立即回关准备接应,同时下令从南水门、北水门、关中门三路进关。
此时李自成得了北翼城,命令大顺军排出一字长蛇阵,从北山一路排到海边。若是尤世威见了,多半就成了“顺贼”只会打笨仗的新证据。多尔衮也算久经战阵,当即令清兵沿近海处鳞次布阵,以吴三桂军列于清军右侧,集中力量,攻其一点。
此时正值大风扬尘,数丈开外便模糊不能视物,从而使得清军从容布阵。
少顷,风止。
“杀!”
多尔衮一声令下,清军呼啸而出,当真是万马奔腾,飞矢如蝗。
李自成立马小岗阜上,胸口宛如被重锤狠狠一击,险些跌下马来:“这……东虏是哪里来的!”
大顺军攻打三城已经与吴三桂军鏖战通日,此刻正是人倦马疲,全靠夺了北翼城的战果振奋士气。此刻被养精蓄锐的清军一冲一杀,虽然拼死抵抗,却是强弱易形,阵容大乱。
田见秀领兵在前,因为兵力铺开一线,难以收拢,被清兵差点就冲破了本阵。他见难以支撑,召集亲兵,好不容易方才抽身而退。
“陛下!此时不宜久战,当速速决断!”田见秀撤走时被清兵箭矢射中肩胛骨,此刻剪去了箭羽,仍露出一截箭杆。
李自成遥望战阵,见长蛇阵已经彻底从中截断,可谓大势已去,无奈叹道:“先回北京,再做抵御。”
人生阅历决定了一个人的心智。
经历过十八骑败走深山的人,并不太会被一场战役的胜负所影响。就算李自成之前日渐骄横,也让朱家太子好好的教育过了。此番大败,李自成反倒比之前河上之败还更镇定些。
想想也是,如今大顺拥兵百万,就算这里败了,北京未必不能守。就算北京守不住,还有太行、黄河两道屏障。只要西京不丢,谁说没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只是,这回的对手却是多尔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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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六粉身碎骨浑不怕(四)
“我大清就是要入主中原。”
多尔衮认真地说。
一干满臣都哈哈大笑起来。
无论他们是否相信这位摄政王的野心,能在大战之后听到这样的豪言壮语总是令人愉快的。这表示每个旗都会有大量的包衣、余丁补充,有大量的农田可以生产,随之而来便是滚滚白银以及绫罗绸缎、烟草美酒、南国美女……让他们享受前所未有的快乐。
汉臣们听了面无余色。
他们虽是汉人,但并不认为自己还是明人。虽然大明没有包衣,没有奴才,文章服冠的确远胜这些满夷,但是在大清生活得久了,步步高升,最终踏上了在大明永远不可能得到的境界,就算要向人下跪磕头口称奴才又如何呢?不一样也有很多人对他们如此么?
再者说,一个拗口的称谓,在口述几百遍之后,总是会顺口的。再丑陋的发型,只要人人都一样,又有什么关系。所以嘛,辅佐清主问鼎中原,想想也是个千载难逢的大机遇。
多尔衮环视众人,又问道:“该如何办?”
帐中满汉文武缄口不语,终于一个粗犷的声音吼道:“凡是不听话的,不能干活的尼堪统统杀死!让女人给我们生孩子,男人给我们种地!收了他们的房子,让我们的族人住进去!”
多尔衮严厉地望向这个声音的源头,那是他的哥哥,阿济格。
“我不想再听到尼堪这两个字!”多尔衮阴霾的面色让无悍不畏死的阿济格也为之一怔。旋即,摄政王以柔和略带笑意的模样望向汉臣一班:“内三院的先生们,如何看?”
黄台吉在天聪十年改文馆为内三院,即国史院、秘书院、弘文院,置大学士作为皇帝的政治顾问和秘书。洪承畴作为汉臣大学士之首。自然责无旁贷,出班秉道:“我兵之强,流寇可一战而除。目今之计,宜先遣官宣布王令,安抚百姓,明示我大清以此行只为灭贼。不屠人民,不焚庐舍,不掠财物之意。
“仍布告各府县,开门归降,官则加升,军民秋毫无犯。若抗拒不服,城下之日,官吏悉诛,百姓仍予安全。有首倡内应者。破格封赏。如此,沿途地方当可肃清。”洪承畴道。
多尔衮点头道:“洪先生此言大善!”
范文程看在眼里,心中却是不满。
黄台吉对洪承畴的评价颇高,却终其一生都不曾授予洪承畴任何官职。有人说这是因为大玉儿——后来的孝庄太后——委身招降,让黄台吉心有芥蒂,但实际上却是黄台吉并不信任这个归降的汉臣。
在天聪帝黄台吉时代,汉臣之首是十八岁就投了满清的范文程。其他如刑部承政高鸿中、宁完我也都是备受任用的汉臣。当日黄台吉就大军伐明,明帝若是弃京而走或遣使求和。清军该追击逃帝还是围攻京城,是允和还是拒和。对其人民如何安置,对八旗贝勒等人的贪得之心如何禁止……如此等等重大问题,都令范文程等人“酌议疏奏”,可见信赖。
多尔衮摄政之后,却更信任洪承畴,非但授以秘书院大学士。就连伐明战略也都尽信尽用。相形之下,范文程、宁完我等人反倒成了摆设。有时候一不小心还会成为洪承畴展示自己高瞻远瞩、见解独到、超群不俗的陪衬。
“阿济格,多铎!”多尔衮叫道:“你二人为我军先锋,切记洪先生的话,万万不可屠戮百姓!”
多铎与多尔衮兄弟情义最深。对哥哥的命令没有任何质疑,高声领命。阿济格比多尔衮大了七岁,一直被黄台吉打压,连两白旗的旗主都没捞到,自己的牛录也常常被克扣、不得补充。如今没了黄台吉,弟弟掌权,阿济格总有些蠢蠢欲动。
更何况阿巴亥被黄台吉逼死时,阿济格已经二十一岁,深记此仇,对于多尔衮与杀母仇人站在一条线上总是愤懑不平。他听多尔衮再次摆出摄政王的身份,竟让自己服从一个尼堪的话,不满之情溢于言表,阴阳怪气道:“我大清几番入关,该杀的杀了,该抢的抢了,如今贴个告示人家就信了我们?照我说,不听话就杀,听话的就收在旗下为奴,哪有那么多事!”
多尔衮重重瞪了阿济格一眼。
洪承畴反倒笑道:“武英郡王所言,也是道理。”
阿济格眯眼咬牙,心中暗道:你这满肚子坏水的老尼堪,后面肯定还有话要来套我!我且不理你,看你怎说!
“百姓自然不会信告示,”洪承畴道,“却会信事实。只要二位郡王真能约束部下,百姓也是不愿与我为敌。”
阿济格不信,叫道:“你这老……老儿胡说八道!家有血仇的,难道就忘了么?”
洪承畴一笑:“即便家有血仇,大军只要不杀到他头上,他也不会自己往刀口上撞。”
多尔衮静静听着,突然想起一句话,忍不住问道:“洪先生,汉人常说得民心者得天下,我大清又该如何得大明的民心?”
多尔衮被封为“睿亲王”,正是因为他超出其他满人的聪明才智。作为一个聪明人,他很清楚大清是不受明人欢迎的。
别的不说,崇德三年,大明崇祯十一年,多尔衮为奉命大将军,统领大军入关抢掠。七个月中扫荡京畿、河北、山西、山东,陷城池三十六座,克敌十七阵,掠得人畜二十六万,杀总督卢象升,屠杀百姓数以百万计。
更直接地说,对明朝执行“残毁”战略的策划人就是多尔衮。是他建议黄台吉每年整顿兵马,乘谷子熟时深入明境,围困燕京截其援兵,残毁其屯堡,消耗其国力,最终夺取天下。
此可谓仇深似海,血债累累,恐怕有遮天手段,也难以抚平这惊涛骇浪。
“王爷,”洪承畴悠悠道,“敢问何谓民心?”
多尔衮虽然读过汉书,但对于如此抽象的问题却不知该如何归纳。
洪承畴也不多等,自答道:“所谓民心,思安而已。无论谁当皇帝,是否杀了他家里人,只要跟他说:只要不反我,便可过上安生日子。十之七八的百姓都会乖乖种地,按时输粮。哪怕真有血海深仇,也不过在闲暇时抱怨两声,上坟时哭上一哭,断然不会做出毁家复仇的事来。”
多尔衮紧凑的眉心微微舒展,仍旧不放心:“那还有二三又当如何?”
“华夏五千年,何曾有过真正的万众一心?”洪承畴幽幽道:“只是将与我贰心的人都杀了,自然就万众一心了。”
多尔衮哈哈大笑起来,道:“我们满洲灭了仇敌之后,往往娶其妻女为妻。因为故俗如此,倒从未想过如此有何不妥。给洪先生如此一说,原来天下道理都是一般,思安而已。哈哈哈,本王放心了!”
洪承畴脸上浮笑,心中却是有些鄙夷。然而想起自己光溜溜的脑袋也和这些蛮夷一般,这鄙夷之情又酿成了苦笑。
“报王爷!吴襄、吴三桂求见!”戈什哈进来禀报道。
多尔衮脸上笑意更浓,坐回宝座,道:“传。”
不一时,吴襄吴三桂父子便出现在了多尔衮的大帐之中。
多尔衮见到他们剃得发青的头皮,心花怒放,当即赐座赐茶道:“平西王以面谕关门为第一功,当封及尔父。抬吴襄镶黄旗,为王主父。”
吴襄吴三桂父子微微垂目,起身离座,跪在多尔衮面前,口称:“谢主隆恩!”
正是这一个“主”字,挠得多尔衮心中更是舒爽,忍不住仰头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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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七粉身碎骨浑不怕(五)
在一片石击败李自成之后,吴家父子回到关城。只是片刻光阴,两人再次出来,头顶已然光光,只在脑后留了铜钱大小一圈头发,一虎口长短,末端系了一条黑色线绳。
非但在规制上完全符合满清要求——金钱鼠尾,就连这线绳的颜色也是精心思量,既不敢用红——那是朱明的国色,也不敢用黄——表示不敢僭越王爵。
这一历史性的场面自然被人记录下来,从多尔衮的大帐传出。
所谓流言如风,这消息如同长了腿一般,紧跟着撤退的大顺军残部进了北京城。在这流言之后的,是阿济格和多铎的满洲铁骑,以及吴三桂的辽镇降兵。
崇祯十七年五月十八,李自成回到北京城,在牛金星等一干文臣撺掇下,匆匆行了登极大典,硬是要证明自己天命所归,旋即又以祭天为由带着大顺军西撤,临走时还不忘放火焚烧宫殿和各门城楼。
当时北京风言风语极多,流传最广的竟然是吴三桂从海道迎回了崇祯帝并一干宗亲。这消息甚至连宋弘业都有些吃不准真假,特意让密探去山东打探,看皇太子是否真的跟吴三桂一起从东边来。
因为这个谣言,许多自认为没有犯投贼重罪的官员,纷纷备下皇帝卤簿法驾,出城迎接。
谁知昂然而来的竟然是满清摄政王多尔衮,并非崇祯帝。当场便有许多官员悄悄溜走,剩下一些人却将错就错,把多尔衮迎入了劫后仅存的武英殿。
京师再告易手。
……
渤海,无风尚且三尺浪。
朱慈烺脚下是一艘底尖上阔,首尖尾宽两头翘的福船,可载百余人。在渤海海面凭风而行,十分平稳。这是沈廷扬特意为朱慈烺准备的海上行宫,这也是因为大福船实在不适于在渤海海域航行,所以才退而求其次用了二号福船。
朱慈烺前世也乘过游轮,但是见到这艘“小”福船,仍免不得感慨明代的造船业的发达。
后世常见人说大明也有海禁。却不深入分析大明的海禁与满清海禁的区别。大明禁的只是民间海贸,以防止倭寇借机扰乱,海防却是从来没有撤过,更不曾做过“迁海”这等愚昧的恶政。所以,即便造不了郑和下西洋的大宝船,要造其他大小船只却没问题。
沈廷扬站在朱慈烺身后,隐隐护住这位年轻的皇太子,目光投在波涛浩淼的海面上。
“华夷大防还是深入人心的。”朱慈烺突然感叹道。
沈廷扬知道皇太子的感触从何而来:五月二十三,天津港有数条船出海。所载不下百余人,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