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门风流-第19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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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才多大,不明其意的东西还多着呢!”施施然到了御座前坐下,他瞥了一眼这空空落落四面不靠的位子,随口说道,“不过你倒是好人缘,皇太孙人都到了南京,不知怎的听说了你在山东和杜宜山一同搅和出来的事,竟是特地上书给朕为你求情,说是想要你去他那儿侍读。朕回文说你已经去了山东杀人,他方才不情不愿的罢了手。”
得知朱瞻基竟是如此“有情有义”,张越那吃惊就别提了。尽管朱瞻基比他大不了两岁,但那却是自幼便占据了皇长孙之位,随即又被册封为皇太孙的主儿,比之皇太子朱高炽这储君不逊多让,这求情无论是于公于私,那都是极其难得了。觑着朱棣脸上似笑非笑,他只觉得这位皇帝的心思极其难测,索性借此把心一横,一撩袍角跪了下来。
“皇上既然说起山东的事,臣不得不大胆进言。臣先前往山东一行,奉圣命斩杀白莲教匪四百余人,回程时遇袭,将士用命又杀了数十人。先头四百多颗人头落地,青州府百姓大多都为天威震慑,但还有人敢大胆袭击钦差,足可见白莲教在山东已经深入人心。若没有先前杜大人一举端了数个巢穴,一旦事发则是不可收拾。还请皇上念在杜大人一片公心……”
“还没娶你老师的女儿,这就为他说话了,朕之前的话你都忘了?”
朱棣一口打断了张越的话,见他俯伏于地不吭声,顿时气恼地狠狠一拍桌子,冷笑一声道:“杜宜山倒是教导了一个好学生,和他一样胆大包天,而且还知道如何钻空子!这会儿杜宜山还在锦衣卫诏狱待罪,你们两家倒好,你那位祖母亲自提亲,你师母满口答应,这是做给谁看,莫非是给朕瞧?男子汉大丈夫,大可先立业后成家,没出息!”
声色俱厉地训斥时,他完全忘记了自己也是在洪武九年十七岁的时候迎娶了徐氏为燕王妃,之后方才北上开府镇守北平,那赫赫功勋中也有徐氏一半的功劳。大骂了一通之后,盛怒之下的他甚至劈手扔出了桌上的一块砚台。眼看那砚台擦着张越左边一尺远处滚了出去,他这才感到心头怒火稍解,旋即深深吸了一口气。
“身为布政使,理一省民政管一省百姓,自然需要有担当的人,这一点杜宜山还算做得不错,只是他太过顽直,朕给了他直奏之权,关键时刻他为何不奏?先斩后奏……要是天底下的封疆大吏都像他这样直截了当,岂不是天下都乱了套,朕宁可那帮教匪举兵造反,到时候大军平定又有何难?事涉藩王就该谨慎机密,他倒好,直接让都司衙门派兵进去拿人!瞧着他那张万年不变的冷脸还以为谨慎小心,谁知道事到临头倒是鲁直莽撞!”
骂完了张越又痛骂了一顿人都不在这里的杜桢,朱棣总算是宣泄了心头那股子邪火。见御案左手赫然是一叠玉版纸,他就随手拿过一张,看清楚上头的字迹和内容之后,他不禁愣了一愣。由于这几天都谋划搬到这里来,他倒是不曾注意杜桢在牢狱中写的字已经送到了这儿。那字迹还是和当初草诏的时候一样,尽管不如沈度的秀润华美,但却有一种别样风骨。
看完那一沓抄得工工整整的礼记,他也不看张越,扬声问道:“今日有谁送过东西来?”
虽说此时伺候的太监都在门外不敢入内,但这些人素来就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话音刚落,殿外就有人在门槛外跪下磕头,那声音又高又飘:“启禀皇上,锦衣卫指挥使袁方应皇上吩咐转移机要文书,今日只有他带人来过,又说应皇上旨意送上了诏狱中犯人之物。”
朱棣倒没有感慨为何这么巧,只是发火之后看到《礼记…王制第五》和《礼记…月令第六》,他渐渐想起了杜桢的好处。自然,他绝不肯承认这是张越刚刚那番话的缘故,见地上那人赫然仍是最初的姿势,他这才冷哼了一声:“皇太孙还赞你温润如玉滴水不漏,要是让他看到你刚刚的样子……哼,滚回去给朕工工整整抄一遍论语,婚书等杜宜山回去之后再说!”
当听到这最后一句时,已经等得头昏眼花的张越顿时欣喜若狂,连忙恭声答应。起身正要退去的时候,他却听到上头又传来了一个声音。
“这是杜宜山手写的礼记,带回去好好读一读!”见张越躬身上前,朱棣扬手将那一叠玉版纸递给了他。想起此次锦衣卫奏报张越到山东的一应经历,他于是又缓和了语气说,“虽说你是文官,但张家世代为将,有空了也该好好读读兵书。”
言罢他又高声吩咐道:“记档,赐张越江南贡遍地金缎十匹。”
饶是张越心思机敏,此时也觉得今日际遇实在是神奇——先是被剑指着鼻子,然后听闻朱瞻基为自己求情,继而被骂得狗血淋头,最后竟不但得到了杜桢即将开释的好消息,更是获赐遍地金缎十匹——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皇帝翻脸如变天?
第七卷 悲喜事 第041章 风风光光把家回
“怎么还没有消息!”
张家北院正房之中,即便是一向沉稳的顾氏,这会儿脸上也流露出了难以掩饰的忧虑。虽说当初是张越求恳,但她也是深思熟虑方才开口求亲,心中亦有自己的算计。
她如今已经年近六旬,如今还在的时候固然能维持住这偌大一个家,可一旦走了,谁知道将来如何?交趾连年叛乱,常常听说有朝廷派去的官员蒙难被杀,若是长子张信有什么万一,长房转眼便是孤儿寡母。虽说张攸和张超张起父子并不是薄情寡义的性子,但以后的事情却说不准,更何况东方氏又不是省心的人。因此,她最能指望的自然是重情义的张越。
顾氏这点小心思别人自然无从得知。东方氏奈何不了方水心,于是少不得将火气撒在别人头上,刚刚在小议事厅给了一个做事怠慢的媳妇二十大板,才一进来就听到顾氏这么一句话,心中顿时深有不忿。论自身品级论妻子家世,张超哪一点不及张越,就是论父亲,张攸也比张倬出息得多,偏生老太太竟是这样偏心,这些天一颗心只放在张越身上忙前顾后。
当下她就款款走上前去,满脸笑容地说:“老太太不用担心,不就是皇上召见么?越哥儿又不是第一次面圣,这其中关节当然掌握得好,不会有事的。”
“你懂什么!”
这会儿顾氏心情正不好,听到东方氏这话顿时恼了:“面圣若是那么容易。外头那些官员何至于战战兢兢?别看超哥儿如今一步步走得稳当,他单独见过皇上几回?你去问问他,见皇上的时候是不是腿肚子抽筋背上冒冷汗,生怕说错了一句话?面见天颜,还要恳求那么要紧的事,若稍有差池,那可不是玩笑!”
被顾氏声色俱厉地这么一斥,东方氏顿时有些拉不下脸。这会儿不但冯氏在,而且就连媳妇李芸也正在旁边伺候,屋子里更是有一堆大小丫头。她以前在家里说一不二,骆姨娘被她压得从来不敢说话,大小丫头更是老老实实,如今好容易盼来了丈夫,却多了个动不得的姨娘,在婆婆面前更是常常受排揎,她哪里还忍得住?
当下她就不满地嘟囔说:“这婚事素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杜家如今都成了那个样子,又不是什么顶尖的家世背景,越哥儿何必非得挑他们家?为了这事情还得让全家人担惊受怕,冒着那种风险,何必呢!”
她自作聪明地把全家人一块扫了进去,说完这话,待到四周鸦雀无声,她方才感到有些不对劲。抬头一看,她发现顾氏那眼神陌生得紧,那目光更是如同刀子似的,仿佛是气得狠了。这时候,她便有些惊慌,忙讪讪地说:“老太太别见怪,我就是头发长见识短,不过是随口那么一说罢了!”
就在顾氏面沉如水仿佛随时要发火,屋子里亦充斥着一股让人窒息的僵硬气氛时,外头忽然传来了一声又惊又喜的嚷嚷:“老太太,三少爷打发人回来了!”
这一声之后,正坐在炕上生气的顾氏顿时一个激灵站了起来,也不要丫头伸手搀扶,竟是疾步来到门前亲自打起了帘子。见一个管事媳妇满脸喜色地站在下头,她立刻明白这一回事情定然办得妥贴,心头顿时一块大石头落地。
那媳妇原本就是报喜的,见老太太竟亲自出来。一惊之后连忙屈膝行礼,随即急急忙忙地说:“老太太,三少爷刚刚打发了连生回来。说是一切顺遂,皇上还赏赐了他十匹遍地金缎子。因皇上派了几位公公去宫中库房取东西,所以他要在宫门那儿等候一会,生怕老太太担心,就先让连生回来报个信。”
跟出来的众人一听见这么一番话,大多是大喜过望,只有东方氏又惊又妒。而自打张信贬谪交趾,冯氏低调了许多,再加上又有顾氏提点关系利害,她此时竟是比谁都高兴,上前扶了顾氏的胳膊,她就笑说道:“越哥儿果然是有福之人,这事情办利索了不说,而且还得了赏赐。昨儿个我去探望英国公夫人,她正好说江南贡缎前几天刚到北京,皇上还不及赏赐,谁料想越哥儿这就拔了头筹!”
“老太太,您打刚才起就是坐立不安的,如今既然三少爷有了准信,您也该放心了。”白芳自恃如今是顾氏身边最有头有脸的丫头,也笑吟吟地搀扶了顾氏另一边的胳膊,“刚刚厨下送来了大奶奶亲自做的点心,您恰巧没胃口,这会儿也该好好尝一尝,毕竟是大奶奶忙碌了一早上的心意呢。”
如今已经是七月末,虽说已近正午,日头也不如酷暑的时候炎热,可站在太阳底下晒了这么一小会,顾氏也颇觉得阳光刺眼,听了冯氏和白芳的话便返身回了屋子。到了炕上欣然坐下,她就对李芸笑道:“提心吊胆一早上,差点辜负了你的孝心。如今这天气虽说渐渐凉快了,但你在厨房忙碌一遭也着实不好受,就算孝心也不用那么费神。”
说话间白芳已经捧上了一个已经揭了盖子的填漆缠枝花捧盒,里头整整齐齐四样点心,虾仁水晶饺、黄米枣糕、玫瑰松花饼、糯米烧麦。顾氏笑着尝了两样,自是赞口不绝,又让白芳拿着捧盒去让冯氏东方氏品尝,自然是人人都说好。嚼着烧卖,东方氏斜睨了一眼红了脸面露微笑的李芸,肚里却微微有些不满。只知道巴结老太太,怎生就不见她特意给自己做吃食?
“估摸着时辰,越哥儿大约还得再过一会才能回来。你们各自回房去用饭,不用在我这儿立规矩。老大媳妇告诉赳哥儿,让他下午好好读书就成,不用惦记着我。”
顾氏将媳妇孙媳妇一块打发走,就对白芳吩咐说:“去传话,让灵犀秋痕琥珀过来一趟,我有事情要吩咐她们。对了,告诉二门外头的小厮们,越哥儿回来让他直接到我这儿来。嘱咐小厨房多准备几个他爱吃的菜。今儿个入宫面圣,还不知道是怎样的境况,正好压一压。”
晌午时分,张越方才回到家里。他出门的时候带了四个随从,回来的时候随从变成了三个,但身后却跟了一辆大车。西角门的两个门房早就得了消息,这时候连忙上来帮着搬东西。十匹遍地金缎子都搬下了车。跟车的两个小太监自是准备回转,这时候,管家高泉亲自带着人出来,一人打发了一个上等的赏封,两个小太监顿时喜上眉梢,遂千恩万谢地去了。
“高管家实在是太仔细了。”
听到这一声,高泉连忙转过身去,见张越笑吟吟地看着自己。他连忙垂手陪笑道:“毕竟是宫里头的人,总不能让人空手回去。老太太吩咐了,这遍地金缎子暂时不要收到公中的库房,先送到她那边的屋子里收着,少爷这回成婚裁衣裳正好用得上,我已经打发人送进去了。说起来三少爷这回还真是得了大体面,满北京城可是头一份呢!”
问题是受的惊吓那也是头一份!
张越心底苦笑了一声,正打算往内院去的时候,一个管事忙出口提醒道:“三少爷,老太太刚刚吩咐了,说是您回来之后先请去北院一趟,大约是预备留饭。”
听到这口信,低头瞅瞅自己那身被汗浸透的衣裳,张越只得打消了回房先换衣裳的打算,进了西角门就顺着甬道往二门行去。他前脚刚走,后脚这几个刚刚出来忙活的管事就彼此议论了起来。有的说三少爷这回因祸得福,有的说皇帝毕竟还是看重英国公爱屋及乌,还有人说皇帝终究是体恤张家数代忠良,最后还是旁边的高泉非没好气地插了一句话。
“张家人多了,英国公更有嫡亲的弟弟和侄儿,若不是三少爷事情办得好,奏对时又合皇上心意,怎么也不至于越过那么多公侯伯文武大臣!别罗嗦了,这回三少爷的婚事大约算是定了,回头有无数事情要忙,还不赶紧各自干各自的活?”
一踏入北院,张越就听到小丫头的通传声,连忙紧赶几步上台阶进了屋子。他前头就已经是通身大汗,外头还算有风,但这屋子里却更感闷热,那身湿透的衣服完全贴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