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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大明官-第6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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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恕思考的很投入,没有注意到方应物进来。直到方应物重重的咳嗽了一声,才将他惊醒了。看了方应物几眼。便开口问道:“你读书所为何用?”

    方应物连忙竭力表现自己,“经世济用,上报国恩,下抚黎民,这才不负生平志也。”

    王恕点点头,赞赏道:“虽然不知是否嘴上功夫,但能说出来。便也不愧是商相公教导过的。”

    方应物十分无语,若你老人家想表扬后辈,把前面那句“不知是否嘴上功夫”去掉行不行?不然真不知道你这是讽刺还是褒奖。

    王恕话头一转:“你对苏州府官田民田之事知道多少?”

    方应物有点兴奋,见了几次面。说话都是虚对虚,除了悲愤的为自己人品和能力辩解之外,其他实在没什么好说的。王恕谈起土地问题虽然显得很突然,但可算有个实在话题了。

    他有心表现一把。迅速略略回想了上辈子的研究情况,苏州府可是明史中的重点研究对象。材料多如牛毛。

    便有条不紊的答道:“据我所知,苏州府土地七万顷左右,十分之七是官田,十分之三是民田,也就是说,官田亩数在全府是三分有其二。”

    王恕一双老眼瞪得极大,他当然清楚,方应物都是正确的,这才更令人吃惊。

    这方应物的语气很轻描淡写,仿佛只是说一些微不足道的常识。可是此人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小秀才,刚刚出家门没几天而已,居然对苏州府土地状况了如指掌,各种数据张口就来。

    别说方应物这种偏远山乡出来的,就是让苏州本地读书人来说,十分之九也说不上来苏州府有多少亩地,构成比例又是怎样的罢?一般读书人谁会去研究这些东西。

    王恕真来了兴趣,“你继续讲。”

    方应物道:“官田租太重,民田税太轻,长此以往,必然弊端丛生!”虽然他说得简单,但在王老大人面前这就足够了,老大人听得懂意思,不用太罗嗦,点到为止即可。

    所谓官田,就是国有土地,比如学业田、抄没田、建国前张士诚势力留下的土地等等;所谓民田,就是私有土地。还有个区分就是,国家对民田收的叫赋税,对官田收的叫地租。

    苏州府官田多,民田少。民田基本上都被大户地主所占有了,普通贫民无地可耕的,便被迫去租种官田。

    但是还有个问题,官田的租子极重,是民田的数倍。一亩地如果是民田,只需交税两斗,而官田可能就要上缴六七斗。官田太多,也是苏州府上缴钱粮能占到天下十分之一的原因之一。

    所以就出现了严重的赋税不均问题,苏州府大多数农民租种官田,承担了极重的官租和加耗,但少数大户占有的民田却只须缴纳很少赋税。

    这是极其不平衡的,自从建国起这个问题就一直存在,也是有识之士一直想纠正的。

    方应物针对这个问题又道:“如此小民不堪重负,财禅力屈!而小民难过活,只怕久则致生他变!现如今已经有不少流民逃户了罢?”

    王恕头一次对方应物正眼相看,鼓掌道:“说得好,老夫委实想不到,你居然有这等见识!倒是令老夫刮目对待了。

    实话实说,老夫这次去北边诸县勘查水灾时,看到官田灾民因为灾情倾家破产、卖儿卖女者比比皆是。近日就一直想着这件事。根子上还是官田租税太重,租种官田的贫民实在不堪其负,所以要均平赋税。

    自从上任时起,老夫就时时有此念头,现在打算开始着手推行。”

    方应物插话道:“历代治苏先贤多有此意,但大都不成功,甚至有为此罢官者。一方面本地大户民田群起反对,朝廷苏人声气呼应。另一方面,朝廷宰辅怕影响到苏州府赋税。一直也不很积极。”

    “当然总数不可变,不然朝廷那关就过不去。官田每亩降一斗租税,民田每亩升二斗赋税,如此解送朝廷的总数还是一样的。”

    方应物品味出来几层意思,莫非王恕这是打算动用行政命令强行去搞?这可不容易。而且是非常有可能内外交困而失败的。

    他劝道:“老大人此举只怕不容易,历代前贤都如此尝试过,成功者寥寥无几。”

    “不容易也要试试看,总要有人来做这件事!不然朝廷要吾辈镇守地方,有何用处?”

    对王恕这负责的态度,方应物除了一个服字,还能说什么?难怪王老大人在成化年间这个乌七八糟的时代。是如此醒目。

    这可谓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这样的精神,方应物不知道自己有没有,也许到了真正面对问题时。才会展现出自己的本性罢。

    但这次是王恕的事情。。。。。。方应物突然想起来,这些与他有什么关系?这与他和王铨和解有什么关系?

    王恕道:“这种均平赋税的大事,本地占惯了便宜的大族们只怕都要反对,将来讨不了好。其实老夫正发愁无处下手。恰好王家主动送了把柄在手上,这就是一个契机。

    那王铨家中本来就是东山大族。特别是出了王鏊之后,更是名望大涨。做事之前要先造势,如果东山王家肯带头表态支持平均官民田赋税,至少不是坏事罢?”

    方应物吓了一跳,难怪王老大人方才喧宾夺主的帮自己回绝了王家,原来是想在这方面要价钱!他是想绑着自己一起去干!

    方应物当然明白,对骂吵架也就罢了,还是文人君子之争。但若涉及到这种触动世家大族根本利益的事情,那就有点麻烦。

    他便有点畏惧道:“老大人太高看在下了,就凭在下这点事情,如何能换的王家做姿态?”

    王恕斩钉截铁道:“事在人为,一步一步走。又不是真让东山王家如何,仅仅是表个支持的态度而已。老夫刚才也说了,这样的事情绝对不可能一举成功,现在只是要先慢慢造势而已。”

    方应物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这位老大人拉别人一起做事,从来不征求别人是否愿意么?

    他现在只想离开苏州,去京师帮助父亲。没想到刷了半天名声,积极表现了一番见识,在王恕面前争来了几分话语权,最后结果还是被他强拉去做事。。。。。。

    这老头从来不考虑别人感受啊,还不如继续看不起他呢!

    方应物正发呆时,听到王恕又吩咐道:“你似乎挺会写诗?那就写几首悯农之类的诗词罢,这些日子或许用得到。”

    方应物万分不爽,正要抗词几句,却又听到王恕说:“你若卖力气,我便向朝廷奏请表彰。”

    表彰有什么用?再表彰也不可能直接白送一个举人或者进士,此外都是扯淡,发张奖状有屁实用价值。

    王恕仿佛看透了方应物心思,口气淡淡的说:“若记了功绩,现在虽然用处不大,但将来你有资格做官时,可以拿这些功绩直接叙功加官。”

    “老大人有所命,在下自当效力!”方应物奋然道。

第八十八章 奇怪的才子

    方应物离开书房后,王恕又很是想了一会儿。此时在他心里,方应物终于不再是一个小孩子了,反而感到此子很有些早熟,胸中见识也不是普通读书人可以比的。

    王老大人忽然明白,为何那商相公能够放心方应物出门游学,甚至去京师蹚浑水。如果方应物的见识才力已经超出一般士子了,那当然大可去得。

    次日清晨,方应物从淳安带来的两个随从之一,兰姐儿的亲兄长王英施施然从巡抚行辕的侧门出来。

    外面的巷子里已经聚集了七八个人,都在等待着。见到了王英出来,连忙迎上前去,将王英围在中间,七嘴八舌的问道:“王管家,今日可有诗稿?”

    王英笑容可掬的对众人道:“不要急,不要挤,有的,有的!”

    话说方应物完爆了苏州府几个最出色的年轻士子后,而且还喷了本地人诗词水平未够班,于是他陡然间成了一大话题人物,所以巡抚行辕外开始出现了求见和求诗文的人。

    而首先从中发现商机的,就是这王英了。这是非常让他引以自豪的一件事情,证明了他比方应石那个傻大个更有头脑。

    他每天从方应物这里“偷”出几篇诗稿,然后拿到外面,自然就有人掏钱买下,第一天还只有两三人买,现在则已增加到十来个了。

    购买方应物诗稿的,或许是酒家,或许是勾栏瓦舍。买了回去自然是招徕顾客所用。而且这些诗词确实不错,作为店面装饰也很好。

    苏州府写诗的人有很多。但绝大多数人的诗词不会引起什么关注。不过方应物作为一个很大的话题人物,当然不在此列,话题人物的特点就是别人都想关注他。

    有无数服气或者不服气的文人士子,都想看看方应物诗词到底什么样,这就是一种市场需求了。但巡抚行辕门槛很高,不是一般人可以进去的,方应物又不大出来,使得许多人望而兴叹。

    所以哪里有方应物的今日最新诗词。总是能招一批人去看热闹的,然后品头论足、议论纷纷一番。

    以这世道的信息传递效率,方应物诗词为何能动辄传播出去,主要奥秘就在于此了。

    结果短短几日内,形成了一条颇为灰色的产业链,其实这一切是在方应物不赞同不阻止的默许下进行的,不然哪会天天有诗稿让王英去“偷”?

    毕竟经过王六小姐教育。方应物不好明着卖,只能靠王英“偷”诗稿。只要还有人想追新,就肯定还有人来买。

    前天,王英偷了“聊将锦瑟记流年”出来卖了,昨天,王英偷了“满眼春风百事非”出来卖了。卖得还不错。订阅数三天涨了六七个,用词清丽宛转,无论酒楼调曲还是青楼弹唱都很合适。

    再加上先前的落花诗,便足以让别人知道,这个从外地来的方公子狂喷当今吴中士子诗词水平未够班。拖累了本地美人不能更上一层楼,也是有他底气的。

    没有三分三。不敢上梁山。就这几首,至少从精致程度和风花雪月气调上可以力压群雄了,本地人到目前为止是没人作得出来。至于那首恶俗的台阁风,大概是一时戏谑罢。

    不过那两篇令人着迷的的残句依旧残缺美,全篇还是犹抱琵琶半遮面,将所有读者胃口都吊得很高。只期待有哪一天,王英忽然把这两篇诗稿偷了出来,供人大朵快颐。

    不知道今天又是什么?

    王英熟门熟路的从怀里掏出几页纸笺,对着众人扬了扬,叫道:“老价钱!”

    众人也是熟门熟路的塞了银子过去,然后各自得偿所愿,迫不及待的先览为快。

    有的人看到“四月耕牛偿客债,泪别娇女抵官租”,有的人看到“可怜不接春荒满,无奈秋收是后图”,还有的人看到了“水漫屋角树扶疏,户户萧然连村虚”。

    众人齐齐无语,面面相觑。

    谁也不知道这位躲在行辕大院里的少年公子触了哪根筋,突然作了这么几首诗出来卖。

    这就好像飘逸如仙人的李太白忽然满脸尘土,沉痛吟出“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一样的诡异。

    虽然最近北边闹了点水灾,但也没这么夸张罢,苏州府是天下首富之地,还救不起一场小水灾么?

    难道花了钱后,就拿这东西回去交差?能想象在酒楼勾栏这些吃喝玩乐地方放一首“四月耕牛偿客债,泪别娇女抵官租”的气氛?

    王英看到眼前众人半晌不说话,心里忍不住得意起来,自己这妹夫真是大才,今天一出手又将这帮人震住了。

    他正遐想间,却不料众人气势汹汹的再次围了上来,有的叫道:“退银子!”有的叫道:“凑数!”有的叫道:“骗钱!”

    王英见势不妙,迅速的朝后跑开,灵敏的钻进了小门中。

    众人一直追到门边,也只得作罢,再往里就是巡抚行辕侧院,不是那么好闯的。大骂几句王英不地道后便散了,一定是这王英今天不上心,胡乱偷了几张稿纸出来糊弄人。

    王英回到院中,对方应物抱怨道:“秋哥儿,今天状况不大妙,客人们反响不好,看样子明天订阅数目要下降一半,再不认真对待,就没人来订阅了。

    所以你可千万别写忧国忧民了,客人们不爱看这些深刻的,就要看风花雪月的诗词,再来点男女之情的最叫座!”

    方应物虽不曾亲眼见,但对这种情形早已预料在心,万分感慨道:“你懂什么,这都是政治任务呐。”

    不过今天这些诗词还是被众人带了回去,毕竟有总比没有好,虽然有点不合氛围。

    看到诗词的读者也很讶异,但议论之后便一致认为,这绝对是方应物故意要炫耀诗词技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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