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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大明官-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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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来岁试大都是过场,成绩分为六等,第六等是不合格,有时候是提学主持,有时候是知县主持,一般象征性的点几个已经无心功名的秀才不合格。但这回李宗师还真是动真格,居然一口气废了十几个人。

    提学官主掌一省学政,任务不仅仅只是主考一次乡试和各地道试,还负有督察学校的重任。裁汰不堪造就的县学生员确实在职责之内,只看大宗师个人宽严如何了。

    “不过这与你有何关系?”方应物诧异的问道。王塾师只是个老童生,裁汰秀才也裁不到他的头上,他连这个资格都没有。

    王塾师恨恨的拍了下椅子扶手,“怎么没有关系?凡是被裁汰的生员,处置全部是发社学!”

    “发社学作甚?”

    说起这个,王塾师就欲哭无泪。“大宗师又重新将本县官办社学的籍册检阅一遍,选了十几个没起色的,将现有塾师全部罢斥。而后要把这批裁汰生员打发到社学里,一边读书一边充当新塾师,若日后有所成就,还可补回生员。。。。。。”

    方应物说不清是什么心情,又问道:“老泰山你也在被罢斥之列?”

    王塾师沉痛的点点头,他这真是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感到自己真冤,比窦娥还冤。这大宗师小手指头动了动,自己十几年的铁饭碗就要没了。

    自太祖起,就要求天下各地每五十家建立一所社学,作为教化人心的基础学校,不过各地条件不一,政策执行的情况也不一样。限于财力,绝大部分地区都很难达到力度。

    淳安县各乡共有社学五十余处,大都小得很,三两间屋子几张书桌而已,此外还要拨几亩官田当做学田。虽然简陋,但也为很多穷人家孩子提供了启蒙渠道。

    王塾师已经任教十几年的花溪社学,就是淳安县官办社学中一处。当年他也是屡考不中的穷童生,日子苦的过不下去,但在同村王大户的帮助下,得了一个官办社学塾师位子,从此才有了饱饭吃。

    原本这样平平淡淡一辈子也不错,却不料飞来横祸,这次他也被列入了罢斥名单里——王塾师还想把这个位子传给儿孙。

    介绍完自己的处境,王塾师期待的望着便宜女婿,他一无人脉二无钱财,想保住铁饭碗,也就在方应物这里有点指望了。

    方应物若有所思片刻,一时忘我的赞道:“大宗师所做很不错!罢斥混日子的不称职塾师,另外选用水平更高的候补生员充任,同时又给他们起复的希望,这样是好事!

    社学教学水准必定会比从前要高的多,可谓造福吾乡,善莫大焉,想上进的学童们要受益匪浅了!流水不腐、户枢不蠹,若能长此以往的推行下去,不失为一大良政!”

    八股文是很训练逻辑能力和套话能力的,方应物忍不住高屋建瓴、高瞻远渡、高谈阔论一番,指出了大宗师这次举动的重要意义。但说着说着却发现王塾师脸色不对,变得越来越黑。。。。。。

    他这才想起,老泰山就在被罢斥的一批塾师之内,自己说“混日子的不称职塾师”,不经意也把他老人家扫了进去。自己刚才的阶级立场很有问题啊。。。。。。

    兰姐儿提着热茶壶进来,为夫君和父亲倒了茶水,化解了此时的尴尬。

    沉默了片刻,方应物挠挠头,斟酌着意思说:“整个花溪地方,十几年来就出了家父一个秀才,而且还是家父天赋出众因素多一点;

    况且连童生也没出几个,至于我,更是投机钻营因素多一点。所以花溪社学的成绩实在拿不出手,您老人家这塾师确实不是很。。。。。。”

    “你想说这是老夫误人子弟么?”王塾师终于忍不住爆发了,吹胡子瞪眼质问道。

    方应物想起来,自己刚穿越的第一天就被社学拒之门外。不由得暗暗叹道,自己这老泰山,说误人子弟还是挺有自知之明的。

    “好罢,老夫确实不是很周到,但花溪地方向来就没有文风,都不用心向学,社学就像是摆设,多少年不出人才能怪得老夫么!再说,你想帮理不帮亲吗!”

    方应物打个哈哈,“我随口说几句,老泰山言重了!”

    王兰在一旁说好话恳求道:“父亲那里别无产业,若失了社学塾师位子,日后一家人不免要有饥寒之虞。实在无奈,还请夫君伸一把手。”

    方应物考量一番,抛开知道李士实大宗师四十年后造反这个先入为主的印象,他眼下所作所为绝对称得上尽职尽责,实乃循吏也。

    不在府城偷懒,亲自按临县里,这是不辞辛劳;采取糊名方式,对考生一视同仁,这是杜绝私情;裁汰罢斥不合格生员和塾师,这是勇于任事。

    但是人情摆在这里。。。。。。方应物叹口气,对王塾师父女二人道:“我与大宗师素不相识,又只是个小小童生,你们想让我怎么办?

    还有,我自己这次道试中不中秀才,全捏在大宗师手里。你们让我去通关节,万一恶了大宗师,叫我丢掉秀才功名,岂不得不偿失?”

    兰姐儿闻言现出担忧之色,心里比较了片刻,觉得还是夫君功名更重要。

    她便扭头对王塾师道:“父亲,这回不如算了,日后再慢慢寻计。眼下正是夫君搏取功名的要紧时候,不要节外生枝了。”

    王塾师却满怀信心的说:“老夫知道贤婿一定有法子。”

    方应物无奈暗示道:“何必急于一时,忍一忍罢。大宗师乃朝廷钦差体制,不可能长久留在淳安县,他总会离开的。”

    王塾师眼前一亮,“你的意思是。。。。。”

    “等大宗师走了后,县里还不是汪县尊说了算,到时再想法子与汪县尊说说情罢!现在去触大宗师的霉头,如同火上浇油,这不划算。”

    王塾师放松下来,连连点头道:“好,好,要得就是这话,如此老夫后顾无忧了。”

    方应物忍不住取笑道:“你老人家其实早已想到,就等着我这句话罢?”

    虽然李提学会离开,但三年内仍旧是浙江提学官,以汪知县的性子,真不知道他敢不敢擅自修正李提学的措施。不过方应物此时当然不会大煞风景,将这个忧虑说出来自寻烦恼。

    王兰留了父亲吃午膳,便转身去烧火煮饭了。方应物与王塾师继续闲聊:“大宗师一口气发落了十几个生员,难道别人就忍得住这口气?”

    “不满的人多得很,尤其这次裁汰生员几乎都是出自大户人家。他们或许不上进,一直躺在功名上混日子,但一下子被剥夺掉功名,当然是很难忍!”王塾师叹道。

    虽然王老先生也遭了池鱼之殃,暂时丢掉铁饭碗,但李大宗师这种不畏豪强、一视同仁的作风,还是很令他肃然起敬,不得不赞一声好官!

    连方应物也迷惑了,未来的大反贼怎会是如此廉介正直的人物?

    难道他是日后受了什么刺激,性格大变走极端,才回去跟着宁王造反?亦或是他如今以三甲末尾之身,来当浙江提学官,必然饱受各种非议,所以憋着气要做出成绩给别人看?

    但方应物又隐隐约约觉得不是这么简单,否则商相公提起此人时,态度为何那般玩味?

    方应物突然发现自己有个疏忽,在倦居书屋时,一开始因为能在商相公身边混资历而兴奋,后来天天被八股文整的欲仙欲死,结果忘了探听商相公关于大宗师的口风。

    他敢肯定,商相公肯定知道些什么。

    方应物又和王塾师聊了几句,忽见一个村民气喘吁吁的跑到堂下,对方应物大叫道:“有大官队伍到了下花溪,打听着要找小相公你,那边乡亲传了话过来!”

    方应物吃惊道:“大官?什么大官?”

    那人答道:“我不清楚,只是听说穿着大红袍!”

    红袍?按朝廷体制,只有四品及以上的官服才是绯色,而目前淳安县里唯一可以穿绯色官服的,只有正四品浙江按察使司提学副使李士实,也就是士子口中的大宗师。

    王塾师几乎惊呆了,身份无比清贵的大宗师居然主动找上门?自己这便宜女婿,不是常人,不是常人啊!

    方童生反应最快,立刻跳了起来,对里面吼道:“别做饭了!准备烧水泡茶!我先去后山树林小亭子那里等着!”

    兰姐儿匆忙出来,蹙眉道:“亭子三个月未曾打扫过,地面脏得很,如何能坐人?”

    方应物从柜子里翻出夏天用的草席,“地面脏不要紧,用草席一铺就遮掩住了,顺便带块湿布,简单擦几下栏杆即可!我这就去也!”

    造了大半年的小亭子,终于派上用场了,方应物边走边想道。

第六十一章 非你之错也!

    这次提学官李士实到花溪,确实是来找方应物的。大宗师仪从队伍在村民瞩目之下,来到上花溪村方应物宅前,自有左右随员上去叫门。

    但却听里面有个女人说:“应物夫君在后山读书,家中没有男人,不便见外客。”

    便有长随找村民问了问道路,迅速绕到后山,去叫方应物回来见客。

    没多久,这长随在乱糟糟的树林子里找到那破旧小亭子,远远的不耐烦喊道:“你是方应物么?走,赶紧的,大宗师在你家门外,速速去迎接,不要误了!”

    却从亭中飘来几句话:“道试在即,此时与大宗师见面徒惹嫌疑,日后只怕有碍于名声,故而请大宗师回转,等道试完毕后再行谢罪。”

    长随又喊了几句,却不见有人出来,只得回到村中,对李提学禀报道:“那方小哥儿不肯出来见人,只推说要避嫌。”

    “不知好歹!”左右随员书吏有人怒喝道。大宗师掌管功名举业,所到之处学子无不倒履相迎,这方应物吃了熊心豹胆,胆敢拒不见面么!

    李士实不动声色,吩咐下去,大部分仪从留在村口,只带长随和三四随员去后山。

    皇帝不急太监急,李提学似乎没有什么表示,但众随员却感到自家大人受了慢待,不满之情无不溢于言表,恨不能将那方应物口诛笔伐定个大罪。

    片刻后,李提学一行移步到后山,却见山坡上林木森森,既有常青松柏,又有发芽新树,初春微风拂过,树木清香扑面而来。幽静的林荫深处,一方小亭若隐若现,隐隐约约传来琅琅读书声——

    “孟子曰: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则居之安;居之安,则资之深;资之深,则取之左右逢其原。故君子往其自得之也。。。。。。”

    走到近前,李提学便看到林木掩映下的亭子并不大,草席垫地,有个布衣少年人抱膝而坐,背靠栏杆,手把书卷,正优哉游哉的摇头晃脑的诵读。身边还有红泥小火炉,滚滚的水面翻转沸腾,而一把茶壶很随意的放在了栏杆上。

    深山、绿荫、红火、沸茶、木亭、圣贤书,李提学也是个读书人出身,感受到别有意趣,心里先赞了一声。

    那少年人仿佛十分投入,并没有注意到有人靠近。李提学抚须不语,但他随员上前一步,对着亭中喝道:“你是方应物?提学驾到,你还不速速来拜见宗师!”

    方应物闻声而起,向这边看了几眼,手握书卷也来不及放下,匆匆的出了亭子。到李提学身前,他见礼道:“原来是大宗师到了,童生方应物见过老大人。”

    李提学受了这一礼,但他的长随却对方应物斥责道:“方朋友你无礼太甚,方才我来叫你去见大宗师,你竟然拒绝出面。难道定敢要大宗师亲自到后山来找你么!”

    狗仗人势者尤为可恶,方应物心下鄙夷,抬手摇了摇手里的书,对那长随道“在下方才读圣贤书,参圣贤道,正到紧要处,世间又谁比圣贤更优先么?”

    别的随员书吏顺着方应物动作,眼光下意识在书的封面上扫了扫,纷纷忍俊不禁。

    这方应物拿的确实是圣贤比奇中的《孟子》,但是。。。。。。当即有人嘲讽道:“圣贤书的读法,是头重脚轻、上下颠倒否?”

    方应物闻言莫名其妙,低头仔细看了看手里的书,心里咯噔一下,他居然把书本拿反了,整本书头下脚上的握在手里。

    刚才他虽然努力装出读书样子,心思却全然不在书上,只管在嘴里胡乱背诵,却不料竟然出了如此大纰漏!

    纰漏归纰漏,但这时候不能泄了底气!方应物心思飞转,面上从容自如,等众人笑完了,轻描淡写道:“正着看没什么意思了,所以寻找一下倒背如流的感觉,此中趣,不足为俗人道也。

    何况我倒着拿书,也是便利尔等这些外人,叫你们可以正着观看。有些人当然做不到书在心中,只勉为其难的眼不离书,却不往心里去。”

    大宗师的随员们一时无语,把书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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