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官-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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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想古代张良求学于黄石公,不也是三番五次折腾?没准牛人授业都有这个癖好,习惯了就好。
抱着通过考验的坚定信念,方应物撑起强大的意志力,在晚膳后继续挑灯夜战,写起今天的第三篇八股文。
不知不觉,他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文章写完没写完,不知道。
到了次日,依旧是鸡鸣时间,书院杂役在门口叫醒了半睡半醒的方应物,不由分说塞给他一叠文稿。“这是你昨天白天写的两份文稿,相爷已经修改批注完了,你自己拿去揣摩。”
方应物心里一喜,今天看来不会继续昨天那种写到吐的生活了,要以讲解为主?
却听杂役又道:“还有一张是题目,与昨天规矩一样,相爷限你午膳之前作完交稿。”
什么?还要做题?方应物脑子中嗡嗡直响,仿佛有几百个蜜蜂绕来绕去。
最后杂役进了屋,从书桌上将方应物昨夜那也不知道写没写完的文稿收走了。
方应物看看手里的题目,悲鸣一声,已经吐不出来了。。。。。。今天确实和昨天的规矩一样,依旧是上午、下午、晚上各有一道题,限期作完。
这绝对是考验,事不过三,不能临阵脱逃,我要效仿张良!方应物在昏昏沉沉中咬牙切齿,不停对自己打气道。
不过第三天,依旧是这套规矩,上午、下午、晚上各一篇,同时得到了前一天文章的修改批注,抽出时间进行研磨和揣摩。
而且方应物从杂役口中探听口风,好像明天还是这套规矩,没有任何改变迹象。难不成在道试之前,商阁老只要自己疯狂答题作文?
恍惚之间,方应物仿佛回到了上辈子高考前的时光。那也是一个疯狂做题的年代,每天除了做题还是做题,一直做到天昏地暗。
想至此,方应物仰天长叹,老天爷开什么玩笑!穿越到了大明朝,还要来一遍这种填鸭式应试教育么?
做题做到吐不出来的方应物来到书房,对商相公哀求道:“素庵先生,我想看书。。。。。。”
素庵是商阁老的号,以如今的关系,方应物这样称呼一声先生不为过。看书虽然也很枯燥,但比起一天三篇八股文,还是舒服多了。
正在批改文章的商相公抬起头,淡淡看了方应物一眼,训斥道:“看什么书?做你的文章去!”
方应物由衷而诚恳的说:“经书才是根本,八股不过是一种文章技艺,八股时文也不能代表全部才学,不可舍本而逐末。”
商相公轻笑几声,驳道:“若连八股文这种东西都写不好,还敢说什么有才学?何况你已经有了经书根基,眼下又是道试在即,故而当务之急并非研经探微,就该磨练技艺。”
想了想,商相公又道:“若你进修过后水平还不足,就不要去参加道试了,免得自取其辱。”
连轴转写八股文,已经快写疯了的方应物自暴自弃道:“晚生就这水平,丢人就丢人,秀才到手才是实际,按规矩县案首必定要过关。晚生不信,其中就没有办法了。”
商相公笑道:“你这小小童生当然不怕丢人,但老夫怕。道试文章说不定要进题名录的,若你的破烂文章流传出去,是老夫脸面无光!
你的面子值什么钱?坠了老夫面子才罪莫大焉!所以,你还是抓紧功夫磨练技艺去,不要在此浪费时间了。”
方应物脸皮都快被商相公吐槽成筛子了。毒舌,绝对的毒舌,毫不留情的毒舌,这还是他认识的那个宽厚长者吗?
方应物算是看出来了,无论商相公怎么说,劝慰也好,激励也罢,甚至不惜使了激将计,但目的只有一个。
商相公的底线是异常强硬、并坚定不动摇的——方小朋友继续连轴转的练八股文去,写吐了不怕,继续练到吐血再说。
几乎被题海战术淹死的方童生想起史书上对商辂的盖棺定论:平粹简重,宽厚有容,至临大事,决大议,毅然莫能夺。
他原先还奇怪,一个人怎么会同时具备宽厚大度与原则强硬两种看似矛盾的品质?但这下他总算体会到了。两种之间的区别只在于,有没有值得去坚持的目标。
“道试之前,一直就如此了?”方应物仍不死心的问道。
商相公点点头:“不错。”
去他的张良,去他的黄石公!原来这不是故意考验心性,这根本就是要自始至终的折磨人啊!商相公下辈子投胎后,一定是五百年后高考班的班主任!
在几天之前,方应物做梦也想不到,他在倦居书院的进修生涯是如此痛苦不堪,而且漫漫白昼、漫漫长夜不知何时是个头。
第五十九章 不疯魔不成活
日子就在方应物掰着手指头中一天一天的数过去了,他的生活被八股文塞得满满,再也容纳不下其他任何东西,可谓是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
不疯魔不成活,方应物偶有片刻闲暇时,只能以此聊以自慰。
这天傍晚,方应物一边等待新题目,一边捧着被商相公批改过的文章,坐在门口仔细领会。五百多字的文章,有三分之二地方被商相公修正过,可见其惨不忍睹。
书院杂役过来道:“方朋友,相爷喊你去书房见他。”
方应物站起来应声而去,到了书房见过礼后,却听商相公吩咐道:“道试将近,明日你可以回家去了。”
这次进修结束了?方应物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随后又想到,自己和商阁老算什么关系?
他只在书院整整做了十几天文章,商阁老也只连续批改文章而已,并没有教给自己一个字的四书五经义理,这样能算作授业吗?
方应物便含糊问道:“这些日子受益良多,晚生这算小成了么?”
商辂仿佛看出了方应物的想法,“以你的性子,并没有兴趣皓首穷经、探微求义罢?在老夫看来,你更喜欢事功,志不在立言也。故而教你写写时文就可以了,学无止境,不要想什么小成大成了。”
商阁老好像并没有开门立派的意思啊,方应物唯唯诺诺。但他心里忽然想起一件事,商相公似乎著述不丰。。。。。。
后世对明史有所了解的人都晓得,这位宰相传世诗文的数量并不多,远远比不过李东阳等级别近似的大佬,与三元魁天下的名誉和地位很不相称。这肯定不是商相公不会写文章诗词,也肯定不是商相公对经义没有见解。
方应物猜测,商相公的价值观似乎不是那么彻底的主流化啊。
只不过当今这个世道,王阳明的心学还在娘胎里,程朱还是圭臬,容不得商相公不主流。商相公也正是靠着主流体系登到了最顶点,当然不可能反过来自毁长城玩非主流。
所以大概有些念头只能深深藏在心里不示于人——可以想象一下,若三元宰相商辂说一句“文章只是个做官的敲门砖,为人还是要多干实事比较好”,那将是何等惊世骇俗。
“还有一事,老夫已经给南京胡前辈写了信,叫他约束下自家人。也免得继续闹出不成样的事情,叫邑人看笑话。”
“谢过素庵先生!”方应物再次行礼道。他当然明白,这是为了不让胡家继续胡乱折腾报复,叫他放下后顾之忧。他想了想又道:“虽然晚生愚钝,不能入门墙下。但在晚生心中,此生以师长待先生。”
商相公叹口气:“你若有志功名进取,这不见得是好事,不过也随你自愿了。”
次日早晨,从题海折磨中解脱出来的方应物一步三回首,离开了倦居书院。这段时间虽然很累,但却很纯粹,他很久没有如此专心了。
经过十几天持续不断高强度的文章训练,这时候方应物身心仍旧没有从紧绷中解脱出来,满脑子依旧是破题、承题、起讲。。。。。。
跋山涉水二十里,在午后方应物抵达上花溪村,在村民饱含敬意的目光里回到了自家院落。
此时兰姐儿恰好从屋中出来,抬头望见站在大门外的夫君,惊喜的叫了一声,迈着碎步迎上前去。方应物疲惫的对小妾点了点头,以此示意。
王兰端详夫君,发现十几日不见,此时夫君变得面色疲倦、神情沉滞,不复之前那种清新秀逸、神采飞扬的风貌。兰姐儿为此感到一阵心疼,忍不住道:“夫君色难,有事么?”
色难,有事。。。。。。方应物听到小妾关心的问话,没有回应,却第一时间条件反射般的想道,“色难有事”语出《论语·为政》,是个大题目。
见方应物不知为何,着了魔怔般一动不动,与此同时还保持着迈步的姿势,兰姐儿心慌意乱,紧紧抓住方应物的袖子,颤声问道:“夫君你怎么了?”
此时方应物一想到题目两个字,却仿佛一声号令,在脑子里自动冒出了无数词句,一句一句的拼命往外冲刺。
他感到不吐不快,不然憋得难受,便摇头晃脑的高声朗诵道:“破题一句,知色之所以难,则无容以有事见矣!承题一句,盖色莫难于无可事也,第曰有事而已,则事亲之所有事者岂少耶?
起讲,子夏正求之于事者,故夫子告之曰:人知以事事亲之难,不知以无事事亲之难;人知以无事事亲之难,不知以在我之本无可事,而并不分有事无事以事亲之难。。。。。。”
几百字的文章朗诵完毕,方应物这才长长的出了一口气,似乎如释负重,完成了一件沉重任务似的。
方童生走了二十里路本就困乏,不想进了家门没有休息,又下意识习惯性的先作了一场脑力游戏,顿时有些支持不住了。
他摇摇晃晃走到里屋,饭也不吃水也不喝,一头栽倒在大床上昏昏睡去。
王兰尾随着进来,坐在床头看着夫君沉睡的面容,同时不停地抹眼泪。说什么读书进学,说什么拜在宰相门下,好好的一个夫君,硬是变成疯魔了。
方应物再睁开眼,发现窗外天光大亮,这应该是第二天了罢。。。。。。莫非他从午后一直睡到了次日?
他坐起身子,却注意到兰姐儿趴在床头上睡的正香,不过正要下床时,惊起了她。
“你醒了?”王兰看到方应物,忍不住又掉眼泪,泪珠子怎么堵也堵不住。
方应物很莫名其妙,“我回来了,又是平安无事的,你哭个什么?”
随即恍然大悟,“难道是为夫昨日回家后冷遇了你的原因?你们女人家就是心事多。实在是昨日太困乏,所以我没有精力和你亲热,你多心了,今天可以补上的,洗干净了等着罢!”
王兰破涕为笑,这才是一个正常的夫君,昨天那个疯魔样儿太吓人了。
方应物火气升腾,便不客气的开始动手动脚,麻利的把女人衣裙剥了上面一半,白皙饱满的春光一时尽露。
突然听到大门外有人扯着嗓子大叫:“听说贤婿回来了?老夫这里大事不妙了,贤婿要救命!”
这声音是社学王塾师的,方应物苦笑着对兰姐儿道:“你爹来的真是巧,没有麻烦不登门呐。”
王兰拉起上衣掩住了高耸的胸口,边穿衣边解释道:“奴家知道一些,好像是学政老爷要罢掉一批官办社学塾师,奴家父亲名在其中。因为花溪社学十几年来就出了一个秀才,所以被认定不称职。”
第六十章 终于派上用场了
听到小妾简单叙说几句,方应物“哦”了一声,便起身下床出门迎接王塾师去,出去的晚了只怕要被当成慢待。
那王塾师见方应物衣衫不是很整齐,又没在第一时间看到女儿出面,自然有所悟,自己今天早晨突然到访,八成打断了这对小年轻的兴致。
进了堂屋,方应物请王塾师坐下,一边等着兰姐儿在里面收拾齐整了出来上茶,一边问候道:“老泰山许久不见,今日想必无事不登三宝殿。”
说起来意,王塾师就着急,“老夫这饭碗没了,特意向你求救来了!”
“老泰山不要着急,有话慢慢讲,天还能塌下来不成?”方应物笑道。
“你这段时间在商相公那里埋头苦学,不理外事,还不知道状况?那新提学官前几日突然按临淳安县,先整饬了县学,举行了岁试。这次大宗师动了真格,有十几个秀才被定为六等,要裁汰为青衣!”
衣冠代表着人的身份,青衿就是秀才,青衣什么都不是,最多算候补。至于能不能候的上,那只有天知道。
方应物微微惊讶,这段时间他相当于闭关了,埋头在倦居书院,可谓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写八股文,却不知道县里发生了如此轰动的事情。
本来岁试大都是过场,成绩分为六等,第六等是不合格,有时候是提学主持,有时候是知县主持,一般象征性的点几个已经无心功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