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官-第39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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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首绝句将父亲从京城送到地方,不是坑爹又是什么?就算不是主要原因,也是诱导性原因。
第六百四十五章 时局艰难
与父亲交流完毕,方应物突然扬起头,对着已经走远的覃昌太监叫道:“覃公公请留步!”
覃昌以为方应物要辩解,回身斥责道:“君上的旨意,你方应物做臣子的还想抗辩不成?你没有这个资格,不要不知道天高地厚!”
方应物莫名吃惊,疑惑道:“覃公公想到哪里去了?在下只是想拜托覃公公送我父子出宫而已,难不成就在宫门洞里过夜?”
覃昌略为尴尬,不过仍然将方清之与方应物送出了承天门,又吩咐当值武官将方家父子送出长安左门。
到了皇城外,遇到夜间巡街的官军,方应物便又委托巡夜官军护送他们父子回家,并花了点银子让两位强壮军士环手抬着父亲,倒也不至于太受罪。
先前打发了军士快走几步,去家中报信。故而当方应物带着父亲回到家时,却见大门口张灯结彩灯火通明,全家上下二十多口人齐齐出动,皆在门外等候。
又见立在最前方的是后母王氏,迎上来对着父亲方清之叩拜道:“夫君两间正气,当世豪杰;忠心慷慨,壮怀激烈;一言犯威,节义无双;妾身此生幸遇夫君,与有荣焉!”
大门口其余下人鼓舞欢呼,声震左邻右舍,结果墙头街角又冒出不少看热闹的。
方应物在旁边耳闻目睹,久久无语,后母的话总结起来就是:夫君你挨打挨的好,妾身为你挨打而感到骄傲!
总感觉哪里不对啊,方应物苦笑几声。非主流的话只能藏在心里,不能说出来的。
大门口人群散去。方应物拜别父亲,回了自家西院。一直没机会说话的两房小妾这才凑上来。兰姐儿红着眼圈问道:“夫君未有受苦罢?初听到消息时吓坏奴家了,宫中怎的如此凶险。”
王瑜也抱住方应物腰身道:“秋哥儿千万小心,大不了不做这个官儿了,奴家可不愿秋哥儿如同公爹那样挨打。”
方应物一手搂着一个,感慨道:“你们的话是对,也是不对,但这才是正常点的可爱女子,夫君喜欢。”
当夜再无话,方应物拒绝了温柔乡。独自来到书房辗转反侧,他必须要静心思量一番。
回忆今天这些事情,过程也许并不繁复,一环接一环的泾渭分明,即便当时迷在局中,但事后无不清晰明白。
不过其中利益得失却非常复杂,纵然以方应物之精明也需要仔细梳理,不然就有可能错失什么。
与他方应物利害相关的主要有两个人,一是自家父亲。二是老泰山刘棉花。其中自家父亲挨廷杖绝对是一大亮点,有了这份资历,便真正能从数十词臣中脱颖而出,领先别人数个身位了。
但父亲大人丢掉了原本预定的高大上国子监祭酒官职。被贬谪到边远地方充任小吏,还是让方应物感到很遗憾的。
不过从长远来看也未必是坏事,首先可以躲开成化朝最后一两年的剧烈动荡时期。安全的在远方等待新君登基。别人不知道这个等待时间有多长,但他方应物却知道基本准确的数字。如果历史不产生大的改变。
其次,父亲因为东宫事务被廷杖、贬谪。那当今太子登基后必须会给父亲以丰厚补偿,眼下失去多少,到那时候就会加倍补回多少。只要有空缺,直接补为侍郎也不是没可能。
总而言之,在方应物所能看到的前景中,父亲大人拥有最光明的未来,但在光明之前还有一两年的沉寂时间。
在这沉寂时间里,寂寞和绝望就是最大的敌人。方应物知道一两年后形势会产生剧变,可以满怀期待的等候,但方清之却不知道,别人也不知道。
此外对方应物最大的影响就是,在这一两年时间里,只怕得不到来自父亲的直接助力了。一个被贬谪到边远州县的地方官,基本上对方应物提供不了任何帮助。
三座大山没了父亲这一座。。。。。。方应物不禁又想起另一座刘棉花来。今天这位老泰山的戏份也很多,仅次于最后时刻逆袭的父亲,堪称是第二主角(方应物自动把自己忽略了)。
但与父亲方清之相比,刘棉花得到的不算多,或许大概也许可能会扭转一下个人形象罢,此外收获若干东宫的感激。亦或是矬子里拔将军,能充当一下东宫在内阁的代表人物,不过肯定也少不了有正直人士非议刘棉花投机。
但眼下同样有一个最大的问题,纸糊三阁老向来以顺从天子立足朝中,如今刘棉花忤逆了今上。一旦失去君恩,刘棉花还能有多大的权力?
朝中多得是见风使舵之人,若有判断刘棉花失势的,火上浇油起来也是非常麻烦的事情,更别说还有刘珝这样虎视眈眈的政治对手。
这么想来,未来一两年内,刘棉花处境也是非常不乐观的,弄不好就是举步维艰,甚至被打回老家也不是没可能。倒是和父亲方清之有点相像。。。。。。
不知怎的,方应物还想到了汪芷。在今日之前,汪芷就已经被下旨转任御马监太监,从级别上或许只是平调甚至升了小半级。
但一个御马监太监对他方应物的用处,根本不能与东厂提督相比。东厂提督在京城政治中,可以给予他有力的支持,御马监太监又能干什么?监军京营对他这种纯文臣有个屁用!
思虑及此,方应物悚然而惊,猛地从榻上坐了起来,冒出几滴冷汗。不知不觉间,自己真正依靠的三座大山竟然全都出了问题!
若是如此,在未来一两年里,自己的处境只怕也会更加艰难,自己居然一直没有心理准备。
而且三座大山全都是因为东宫出的问题!这让方应物不能不反思,是不是自己太激进了?
其实在长远利益和眼前利益之间,他一直含含糊糊没有做出明确表态,有时候还妄想两边讨好的胡混过去。
但是终究还是被形势卷了进来,皇位之争没有骑墙派,也不允许有骑墙派。
父亲大人和老泰山几乎都选择了同一边,便把他方应物也带进来了,结果只能被动的接受现实。归根结底,因为他方应物还不是独立的政治势力,连独立选择的权力都不具备。
未来一两年,只怕日子不好过。。。。。。方应物总结出一条无比正确的废话,便沉沉睡去。
第六百四十六章 一点误会
方清之今夜也没有睡好,一半是心事重重,一半是伤口的痛楚。次日起来后,翰林院不用去了,东宫也不必去了,唯有等待吏部发落到什么地方而已。
他立在庭院中不免有些迷茫,他叫下人去召唤方应物,仿佛这时候也只有向来不省心的儿子能给他吃定心丸了。
不过片刻后却得到了回报道:“小老爷一大早就出了门,听说是去刘府拜访了。”
自家儿子去了次辅刘吉那里?方清之问讯不免有些吃味。难道是自己这个当爹的马上要落魄到被发配外地,儿子需要另寻山头的缘故么?
却说刘次辅本就年老觉少,昨夜更是彻底失眠,今日早晨心情也很郁结,任是谁遇到他这种情况,还能不郁结的很少很少。
要说次辅大人半点好处没得到,那也不对,但是与期望值相比,实在是差的太多。
如果好处根本没出现也就罢了,那也就没什么念想,但偏偏好处出现了,却又落到貌似不相干的人身上,岂能不令人郁闷?
刘棉花不由得记起女婿先前劝过一句:“老大人须得保持平常心,不可过于沉浸,以免意外发生时心里猝不及防。”道理是这样说,但人非圣贤,谁能全遵照道理?
烦闷难以派遣,次辅老大人在书房胡乱翻书。忽而听到女婿方应物来拜访,便放进来见面。
落座上茶后,方应物明知故问的问候道:“老泰山今日神色倦怠,所为何故?”
刘棉花神情低沉的说:“老夫一场辛苦。最终全成笑柄,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几乎什么也没有得到。更何况伏阙进谏已经触怒了天子,大概将多年累积下来的情分消耗一空。而且还是白白消耗浪费。”
方应物稍加思索,便劝道:“老泰山多虑了,这怎么会是笑柄?老泰山登高一呼,领诸君伏阙诤谏,足为朝堂表率,可谓是舍汝其谁!如果这都是笑柄,那唯唯诺诺、不敢进一言、发一声的人算什么?”
刘棉花没心思听方应物逢迎拍马,摆摆手道:“别装糊涂了,在有心人眼里。笑柄就是笑柄。”所谓有心人,自然指的是那些能看透真正目的明白人。
方应物继续劝道:“老泰山又不是为那些别有用心的人活着,天下亿万人便有亿万张口,难道老泰山尽能一一折服之?
再说自以为明白的有心人从来就是少数,在这个世道,无心无脑的人终究才是多数!”
这话有点复杂,刘棉花反复想了几遍才理解。初始觉得很荒谬,刚想张口驳斥几句,但却又觉得不乏道理。
最后刘棉花只得含糊道:“你倒是挺会说话开解人。”而方应物笑道:“再说老泰山总觉得自己所获甚少。并为此抑郁,那也不对。”
刘棉花又问道:“此话怎讲?”方应物却反问道:“小婿不知老泰山为何突然起意,要聚集朝臣去诤谏?”
刘棉花其实很不愿意回忆这次“失败”事件的来龙去脉,但知道方应物不会无的放矢。耐着性子答道:“因为老夫知道天子御文华殿,便想着这是难得机会,此时伏阙诤谏效果最大。
否则真不知道天子下次何年何月才能再次从内宫出来了。那时对躲在深宫不出的天子诤谏,又能有什么影响?”
方应物猛然拍案道:“这就是了!如今文华殿大多时间用为太子学习之所。天子御文华殿显然是善者不来、没有好心,有意寻太子的不是!
而老泰山你抓住机会。率领群臣堵在左顺门,逼使天子进退不得,险些难以回宫,最后还是用了调虎离山之计才得以脱身。。。。。。”
“纵然如此,那又怎样?”刘棉花意兴阑珊。
方应物诡异的笑了笑,然后再次发问道:“老泰山想一想,天子有了这次教训,还会轻易出内宫,并再去文华殿么?”
刘棉花若有所思的答道:“应该要谨慎了罢?大概不会再去文华殿了。”
方应物道:“老泰山还没有明白么?天子如果是这样心思,对于东宫而言,那可是确确实实的减轻了极大压力!这难道不是大功一件么?
东宫太子只要不被废,毕竟是国之储君,天子之下第二人,只要不直接面对天子压力,别人谁又能直接对他施压?
所以老泰山率群臣伏阙诤谏,表面上看来无果而终,其实还是为东宫立了大功,为东宫争取了喘息之机,老泰山有什么可遗憾的?”
刘棉花不禁为方应物的话动容,心情第一次有变好的趋势。若非女婿提醒,自己险些错过自己的功劳,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不过刘棉花还是说:“连老夫自己都险些没想到,就怕别人也想不到、不知道!”
方应物的回答也很干脆,“那就想法子让该知道的人心里都明白起来!”
翁婿两人相视而笑,刘棉花感慨万分道:“老夫实在没想到,贤婿你竟会这么早的便过府来宽慰老夫,这份心意实在叫老夫感念不已。”
方应物有点莫名其妙,老泰山怎么忽然如此肉麻,不,温情起来,简直不像是过往的风格。难道是因为昨天他故意排斥了自己一次,所以感到内疚了么?可是如此容易就能内疚,那还是“棉花”大学士么?
不明真相时,对答只能尽可能的模糊,方应物很废话的答道:“老泰山何出此言,折杀小婿了。”
刘棉花抚须道:“令尊昨日踏云登天,台阁指日可待,日后你方家只怕盖过老夫一头了,如此你还能殷勤来探望,此心难能可贵。”
听这意思,方应物总算明白了,敢情老泰山还不知道自家父亲即将贬斥出京的消息。不过细想也正常,昨日圣旨是晚上在宫里下达的,并没有传出宫,而到今日清早还没来得及传开。
所以产生了一点误会——刘棉花眼里的自己,是亲爹即将飞黄腾达、对刘府需求降到最低、还能殷勤来刘府看望、诚恳厚道的方应物;而不是亲爹即将滚蛋出京、以后除了刘府别无太大依靠、必须要来加固大腿的方应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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