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运-第6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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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文衍泽垂睑低眸,浅浅一笑:“所以…衍泽输了。”
一掌冰冷的寒子纷纷落在他的额上,肩头,胸前,能掷的,圣元帝皆是掷了,无以可留,也留不下。他一世苦心积虑为他争求保延的臻至,却不及一枚弃子,一个女人。舔犊之心,裂如碎帛。噬骨之痛,翻滚延绵。
尹文衍泽淡然起身,执着延陵易一并跪下,迎向那一双赤红深邃、从前坚韧无比如今脆弱不堪的眸子,敛息听着天子声声震怒。
“混账!你没有言输的资格!朕不给你言输的路可走!朕这一生。未输过,你只有赢,替朕赢下去!”
他生生叱骂,晃动着憔悴的身形,他老了,真的老了。岁月的斑驳爬满了他的额头,华发白丝染不出青黑墨色。他是天子,也是人父,苍苍生黎民是他的子孙,眼前之人,更是!他连着与自己最亲最近的血脉,他们的瞳眼是一般颜色,他凝着他的时候,便如同恍惚看过少时的自己,那般温润,那般生机。他不过是想将自己毕生所有延续给这个与自己血脉最亲最近亦最像自己的人,才以天地为局,以权臣为子,步步紧钻细营,谋江山大计。他之心,更是磐石之坚。天下乱势力他都以一臂相抗,为何却独独挡不住他一个“输了”!他便是要输,也不当输得如此狼狈窝囊!
书房内那一盏油灯忽灭忽亮,映着玄色龙袍飘摆地异常憔悴。延陵易唯有低眸,勾紧尹文衍泽的一手,十指冰凉的交错,他的坚定,传入她心,他的裂痛,一同撕扯在胸口。他们便定定跪着,一动不动的承受风雨狂骤,全然忘了时间,忘了周身一切,甚至忘了圣元帝扬甩长袖震怒离去的背影。
那样的静,静到世间只余二人气息腾转。
尹文衍泽淡淡起身,一如他跪地时的淡然,不出一声地步向那棋盘,纵横经纬,这一句绝妙的好棋,由他毁了。气息不转,他以沉溺在棋中,不动分毫。那白龙,寸地必争的白龙蜿蜒直上,只逼得黑子步步再退,而后再无声息可取,唯有落一子入天元。圣元帝所为一切,不过是逼得他自入天元正位,掌天元而得天下。他的苦心,他并非一时得知,只是……万想不到,圣意苦心,如此坚决!
延陵易缓缓走上前去,没有出声,却反由他搅在身侧,头埋入她胸前,紧紧阖目,他浅了一息,似叹:“我未想到…他如此爱我。”然他却也如此要他失望,绝望!
“后悔吗?”她捧起他的脸,见那清眸中纵下两行冷泪,勉力一笑。
“呆子。”他一抬指勾了她鼻尖,无奈而笑,“即便是要悔,不敢弃你。”
她收了笑,平静地凝他,那目光太灼人,他忍不住抬手遮上她双眸而后轻轻问出声:“若我今日错了子,或是没能断下你的棋。你当如何?!”
当如何?!弃她吗?!
她轻笑两声,紧贴他额头,咬上他的唇,言声含糊起:“当如何?!你若敢弃,我便杀。”
。
第二卷 时乱 第二十九章 宸后
时近子夜,由幽鸣宫而出软轿徐徐抬入东宫殿,由风翻起的轿帘映出延陵易沉黯的冷眸。月光冷如凉水,凄凄地落了她半张容颜。汗湿的十指交错成安心的姿势,微凉的后脊件随着沉一吸气僵冷一直。
荣后召见!四宇传入幽鸣宫时,她自尹文衍泽瞳中看到隐隐的忧虑。
临行片刻,他紧着自己腕子,不容松片刻。无奈她怎般安慰,他眸中浮动之忧色,只浅不淡。
蓦然下轿,薄风肆意穿过胸膛,后脊的湿汗凉了。
飞楼高设,雕阁巍峨,琳宫云殿层层合抱。琴声妖娆迷乱,乍起乍隐,空有凤求凰之音,却失了凤凰。
又是百敕寻星台,又闻凤求凰的琴音。
台上宫人悄然退下,寻星台上空余一影,月白淡雅的烟纱裙绣着几只淡蓝色蝴蝶,翩若惊飞。大朵银织牡丹坠在宽大的展袖间,随风舞起,衬出身姿妖娆。那身影单手扶栏愣下许久,另手执杯,三千青丝如墨玉披落,映着乌发华彩流溢,月波明润。
“听说宁嬷嬷没了。”
空冷的声音转过穿云高台,重重散入延陵易耳间,她脚下微顿,未跪未拜,低声应了一言。
宁嬷嬷没了,那么抚养自己十年,怆然离去的嬷嬷,恍惚间离了人世。荣后转身回望,一步一步迎向延陵易,宽大裙幅逶迤拖曳,洒出蓝绣银刺的凤蝶,妩媚雍华。眉心一点朱砂,却似凝血,朱唇更艳,甫一陡便漾出浅笑:“你可知,南荣气数已尽。”
延陵易更近半步,想及半刻之前那一盘玲珑棋局,纵横十九道间,个中玄机是千言万语参不破。依照棋局之意,盘中上方所指南荣之势,已由圣元帝团团控握。恰在此时,荣后言及南荣气数不剩。长风直入,身子未抖,静得失了声息。这么些年,那个像谜雾梦魇般生生遏断自己喉咙的南荣一族,倒是什么?!
荣后沿着碧栏深浅皆是一步,杯中浓酒溢出馥香,醇厚清洌。满月入酒,波盈凉光,甜中夹苦的涩缓缓滑过喉咙,她低肆浅笑,言得轻松:“如若有来生,我不要再姓南荣,不会再入宫。我也许会成为普通的女子,守着最平凡的乡下日子。也许会是京中有名的歌伎,终日舞着最精致的长龙水袖。我还会垂垂老去,会看着子孙溢满天真的面容,我会随着他们一并笑。再如果…那个许诺要陪我终老的男人先走了一步,我会为他十里送丧,为他长歌当哭,抱着他的灵位哭得死去活来,然后便耐心等待,数着流去的岁月,候等时光带我走,黄泉之下再相见。这些我都要一一做过。来世,我再不是南荣后裔,只是这样的女人。延陵易,下一世,你又愿意做什么呢?”
子时更漏声漫过,滴滴答答的砸在心口,风一过,满地碎瑛拂落,飘摆如絮。她苍白的笑容,映在延陵易瞳中。尔后缓缓溢出的血,在唇侧勾起妖娆的弧度,丝丝蔓延。月白的浅纱,染了朱色,绣蝶的淡蓝化做高贵的紫,一她瑛落,星星点点缀上明艳的红。她抽搐着,笑意不减,描尽短暂人生中最后一笔凄艳。
烈色划破瞳眸,延陵易猛然挪向她身前,双手接住她软软滑下的冷肩,攥在掌中,清瘦地只余凉骨,渗人的冰冷。
青丝拂乱,延陵易凄厉地凝着她渐渐抬不起的双睫:“文佐尘说宸帝早是不在,我问你,寻星台闭室中日夜抚琴的人又是惟?!”便是那一日由文佐尘口中得出这一句实言,自己才能片刻唬住圣元帝。不是禅让受袭,而是杀主篡位,若要天下皆知,圣元帝颜面何存?!大郢国威,又何在?!
最后一分沉定在对方不多的清醒中渐渐散去,延陵易越攥越紧,那个真相,似乎只与自己隔了一层纱,便在这满地碎红之间,如此近,又如此遥远。随着荣后身子越发冷去,她竟觉得她会抓不到这一切的真实。
荣后微薄一笑,贴在她怀中,眼底蕴有一丝释然:“你…知道了,我也是才不久…”气息越来越淡,是谁,不是谁,早已不重要。她便要走了,这一回,是真的要离开。方方那个人来过了,她的丈夫,第一次握紧了自己的腕子,指间的老茧很疼,却暖,像父亲的温度。有了这一握,这一盏鸩酒,她也会饮的半滴不剩。她知道,她终要离开,她绝不可以比他活得更久。从她第一次赐尹文衍泽汤药时,便猜到会有这么一天。那个人…怎么会容许自己加害他最宠爱的儿子?!不过是时间的问题,他终会送自己步上这一条路。从她嫁给他的第一日,便开始等着这杯赏赐。
一杯深红色的浓酒,她等了许多年。
“荣后,南荣梦…”延陵易摇紧了她双肩,不允她就此睡下,那个答案,自己一定要知道!
疲惫的阖目,再不想醒来,再不愿听到那三个字,她的名字!苍白的笑容,印抹在唇边,那个秘密是要带入死地,并化为青灰一捧吗?
“我问你,是谁?!”延陵易摇着她僵冷的双肩渐失了底息,浑身发冷的颤抖,终是麻木地推开她,怔愣许久之后,起身绕步。
细芳碎蕊,由夜风卷起扑了满面,由寻星台步下暗道石阶,恰四十九步,透骨的寒冷,袭入心口。
暗室石门之前,仅设有两名大内侍卫持剑护守。他们抽鞘而出的剑身,便抵在她喉前,她若再进半步,势必见血封喉,华光映目。
“若杀不了我,便让开。”干哑的嗓音憋出极其难听刺耳的声音,她在威胁这等人。凭生最恨威胁的她,也不过如此!
她无惧而进步,那两名侍卫反退,直退至不能再退。
玄光熠熠的宝剑与喉不差半指,她甚能感受到冰寒的戾气穿破喉咙,腕中陡亮出青鸾凤印,是荣后之玺,她不过是由她僵冷的宽袖中抽出,借来一时,并非不敬吧。
收剑之音,远比出鞘轻弱,他二人身后的石门沉沉推启,腐烂的气息直冲鼻间,黝黑的甬道,未有一盏灯,几乎是要推着冰冷的石壁一步步迈下。那琴声犹在,便是不远处,一波又一波散落,圈起涟漪无数。寂静的空气中骤然紧蹙,周身上下任一寸气息皆在告诉自己后撤,然脚步却听不得大脑支配。麻木的向前,走近黑暗,走入残忍的真相,却揭穿一个又一个深埋冷渊的秘密。
黑暗的尽头,亮起薄弱的烛,摇曳的火苗,微微的亮,撑起一室昏黄。
忐忑的心,忽而沉静,她渐渐看清了那一双眸。迷离的打火,只映出那一双眼,格外的清,似水。
她凝着她,她也在凝着她。
那女人痴痴地笑,波光闪烁的清瞳缩了又紧,她推开琴,只朝着她的方向伸出一只腕子,而后整个人扑上来,死死拽住她下摆,无论延陵易怎般挣扎,都脱不开。
半是花白凌乱的发衬出她夸张的妆容尤是恐怖,那朱唇似含血,便如荣后死时一般的凄绝。她的眸是美的,除却那一双明润,余的皆是狰狞。狰狞的笑似哭,狞狞的泪含血,狰狞的颤抖如虎狼。
她开始哭,笑着哭,又哭着笑,嗤嗤的唤她,一声连着一声:“柔儿啊,母后的柔儿啊,他们终是送你来见母后了……”她环抱住延陵易双踝,几乎是跪抵在冰冷的石地上,瑟瑟发抖,抖得人一片心裂。
延陵易垂下身,扶紧她的一双肩,干涩发紧的声音滑过喉咙:“你是…宸后…”这声音几乎是颤出,连自己也不敢相信。那个宸后,莫不是该稳坐暾元寺内,以木鱼经卷运筹帷幄,号令天下南荣死士。莫不是该如此,秦宓的一切又一切才有意文。否则…她又是谁,她们又都是谁?!
那女人惊恐的睁大一双眼,此时,更显狰狞。她猛烈的摇头,摇得眼前俱是昏花,俱是星辰乱撞,额头重重的敲顶她腿间,声声否定:“我不是…我不是…我不认识皇上,宸后是谁?!我不认识…”那声音忽而变调,遂又笑起,眼波流转,娇媚如丝,羞答答的斜着她,两颊半挑起一抹红晕,她痴痴念着,“皇上,臣妾为您舞最后一曲罢。”
这女人,确是宸后。她也不是,因她已是疯了!
针,穿破空气,刺入骨。延陵易被那根针定住,寸步不能动。沉冷的空气,夹着霉烂的腐息窜入喉鼻,嗅觉知觉全是失灵,却在胸口逼涌出呕意,想要一口口呕出,即便是呕血,也可以。
那哭笑交替的颤音,被阻挡在双耳之外,含含糊糊的话,俱是不清。延陵易有意躲开,空扶住身侧冷壁,平静了呼吸。直到那女人忽而跪在自己三步之外,重重的叩头,直要叩出血肉模糊。她是感觉不到痛,早已痛的麻木了。
延陵易忙以转身,却由那痴傻癫狂的声音骇住。那变了音调的祈求之音混在磕头声中,显得格外凄绝尖利。
“胜平帝!求求您了!您是大夏的胜平帝,您一掌乾坤,倾天下大势,求您带我的越儿走罢。他父皇没了,琴没了,弘也没了,便只有他了……求求您,来世予您做牛做马,留这孩子一条生路。他尚是婴孩,未有过错,唯一误在投生做了我儿…我儿…越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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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时乱 第三十章 惊梦
冷泪惊顿在眸中最深处,这疯女人竟然又提起了那个名字,不仅仅是他的名宇,还有她的父皇胜平帝。凄厉转身,她凝着她机械地磕头祈求,宸后疯狂绝望的泪染了满襟,一叩再叩,一求再求,便真如十八年前倾身跪胜平帝脚下,向他求来幼子一命的执著。只如今疯癫多年的她,却不会明白,十八年后再没有那个能以一言决人生死的胜平,她跪的是他的女儿,是巧合,是天命,抑或是绝望的讽刺?!
延陵易步步后退,这女人凭什么说是她的越儿,凭什么是她的儿子?!不是唯一的弟弟吗?是三岁那年,父皇母后为自己添的弟弟,是他们留给自己唯一的血亲。这一世,她唯与他,贯着同一系血脉。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