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古神话之选天录-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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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他的生活,却依旧简朴。在长安中的宅邸,相较于他的爵位与权势,实在小得有点过分了。
此刻,在他不大的书房之内,只有两人相对而坐。
王莽皱着眉头,仔细翻阅着面前的一捧竹简,然后重重摔在了面前的案上。
“一派胡言!”
在他的对面,跪坐着一个少年,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却已经穿上了儒生的打扮,戴着冠。一双灵动的大眼睛紧紧盯着面前的王莽,似乎丝毫没有因他的动怒而受到惊吓。
“老师何事发怒?”
少年发问,声音虽然稚嫩,但语气却很沉稳。
“愚蠢。”
王莽淡淡吐出两个字,随后以手背将竹简推向了面前的少年:“你自己看吧。”
少年捧起竹简,一目十行地上下扫动着目光,不过片刻,便看完了竹简上的内容,放回了桌面上。
这是一份奏章。
奏章来自当朝太师孔光,除了整理禀报各地灾情之外,还在文末附上了自己的建议——
大灾乃苍天震怒所致,当由天子前往泰山,率领百官,祭天祈雨,以感上苍。
少年看完之后,也同样冷笑了一声,将竹简丢在了案上。
“孔太师,也真是老糊涂了。”
“老糊涂?”王莽摇了摇头,轻叹了一声:“睦儿,你毕竟还是太年轻了。”
“那,老师以为如何?”被唤作睦儿的少年蹙眉问道。
王莽以手指轻轻扣着几案,脸上露出了讥讽的笑:“当朝太师的家世,你总不会不清楚吧?”
“啊……”睦儿点了点头,恍然大悟:“孔圣人十四世孙。老师的意思是……”
“孔光只是愚蠢,但并不是糊涂。天人感应,五德始终……若要维护他们孔家的地位,自然便要先维护这一套早该腐烂的东西。”王莽目光炯炯地望着睦儿,沉声道:“这一套……终将被我们打烂的东西!”
“是!弟子明白了!”睦儿点头道。
“而且,要打烂的,还不仅仅是这一样而已。豪强地主、重农抑商、贵金属流通、一切这些,统统要化作历史的尘埃,甚至是……”王莽越说越是激动,忍不住重重一挥手,仿佛像是将那些东西,都以一柄巨大的扫帚扫开一般。
他激动地站起身,推开窗户,向着窗外的夜空望去。
王莽深深呼吸,初春的凉气沁入肺腑,让他忍不住打了个激灵。但心中的豪情却始终燃烧高涨。
“甚至是……帝制,对么,老师?”睦儿也站起身,跟着站在了王莽的身后。
“是的。”王莽猛地回头,用力捏住了睦儿的肩膀:“甚至是帝制。终有一天,我要让这片土地上,再也没有什么皇帝!”
“我……自然希望在自己的有生之年,看见那一天。但我清楚,我要为之奋斗的事业,决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完成的。所以,那也只能是希望而已。”王莽望着眼前的少年,眼中浮现出一个年轻时的自己。
“我明白的,老师。”睦儿单膝跪在了王莽面前,仰头望着自己的老师,双目中是与王莽一样的热血雄心:“我……将会是您意志的继承者!”
“很好。”王莽伸出手,拍了拍睦儿的脑袋,随后眉头突然微微一皱。
不知自哪里,响起了狐狸的叫声,尖锐而凄厉。
叫声被夜风送入书房,送入王莽的耳中,仔细倾听,还能依稀分辨出那狐狸叫声,竟然彷如人语。
“帝失母……苍天怒……”
“帝失母……苍天怒……”
第八章 长安不长安(二)
王莽缓缓走到窗前,细细听着那叫声,随后冷笑了一下,转过脸去,望向睦儿:
“这好端端的长安城里,居然会有狐狸,真是有趣。”
睦儿侧耳听了一会,也笑了起来:“卫氏……看来还没死心啊。”
“韩卓。”
伴随着王莽的轻声呼唤,一个黑色的身影便自阴暗中无声无息地骤然浮现,出现在书房中。
四年过去,当时的那个少年,已经长成了青年。
不需要王莽再吩咐,韩卓已经纵身穿过窗户,如幽灵一般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外面的狐狸叫声戛然而止,随后传来了短促的一声惊呼,很快又消失在了夜空之中,长夜又恢复了静谧。
脚步声自楼下响起,是拖着重物踏步的声音。
“没想到,那么晚了,居然还会有客人。”
王莽不动声色地笑了笑,自一旁的架子上取下了一壶酒,两只酒爵,坐回了案前,对着睦儿招了招手:“来吧,坐下。一起来迎接我们的狐狸客人。”
门被推开,韩卓面无表情地一躬身,拖着一个人走进了书房。
被他拖在身后的,是个三十出头的男人,两条手臂都以奇怪的方式扭曲着,自喉中发出痛苦的呜咽声,却始终说不出一个字来。他的衣着华丽,颌下蓄着短须,腰间挂着一块成色不错的玉佩。看起来,平日里的地位很是不错。
但此刻被拖入房中,看见王莽,他的身体猛然一缩,像是被针刺中一般。他的双目中充满了恐惧,口中嗬嗬作响,不住地蹬着双腿,想要向后退却。
但他却无法退却。韩卓抓着他的头发,按在了王莽的身前,一双毫无表情的眸子居高临下地紧紧盯着他。
“吕宽啊,吕宽……”
王莽上下打量了一眼被韩卓如死狗一般拖进书房的男人,笑了笑,端起酒壶,好整以暇地在面前的两只酒爵里倒满了酒:“论起来,你是我儿媳的哥哥,也算是我的子侄辈。为什么不在白天来访,反倒是这半夜里鬼鬼祟祟地跑到我家里来?韩卓。”
王莽最后的一句话,是对着韩卓说的。
韩卓闻言,伸出手在吕宽的下巴上一推,合上了被卸掉的关节。而同样脱臼的双手,却没有动手接上。
王莽将一杯酒推倒了睦儿面前,自己端起另一杯,啜了一口:“说吧,做什么来了?”
吕宽面如死灰,尽管卸掉的下巴已经被合上,却依旧一言不发,只低着头死死盯着地面,然而身体却不由自主地颤抖着。
王莽冷笑一声,抬起头望向韩卓,示意他禀报。
“大门上,被他泼了血。”韩卓依旧面无表情地回答道,随后想了想,补充了一句:“我尝过了,是狗的。”
睦儿望着韩卓,眼神中露出了惊异之色,却只是坐在原地,一言不发。
“泼狗血……?”王莽将上身前倾,凑到了吕宽面前,面带微笑:“怎么,我是什么邪物么?”
吕宽紧紧咬着牙关,低着头不敢出声。
“半夜在我的府门口学狐狸叫,往我的大门上泼狗血……吕宽,你倒真是越来越出息了啊。”
王莽望着吕宽,脸上虽挂着微笑,眼神却是冷到了极致。
当今天子,并非先哀帝之后嗣,而是中山王刘兴之子。哀帝驾崩后,因无嗣,最终在近支皇族中选择了刚刚继承中山王的刘衎作为新的天子。
但相对的,就产生了一个新的问题——
应该如何对待刘衎的生母卫姬,以及卫姬身后的卫氏家族?
王莽刚刚清除完傅氏与丁氏两支庞大如怪物一般的外戚家族,绝不可能再容许一支新的外戚兴起,踏上这政治舞台,来阻挠他向着理想前行的道路。
于是,虽然中山王成为了天子,但天子的生母,却并没有被允许跟随着自己的儿子来到长安,成为太后,而是留在了中山国,仅仅被册封为中山孝王后而已。
对此,卫姬与她身后的卫氏家族,自然绝不会甘心。对权力的渴望,以及为此而付出的努力,一刻也未曾停歇过。
“帝失母,苍天怒?”王莽反复在嘴里玩味着这两句话,脸上的微笑依旧不变:“恐怕怒的不是苍天,而是卫氏吧……以你的才能,怕是想不出这一手来。说吧,是谁教你的?”
回应他的依旧是吕宽的沉默。
“不说话?”王莽挑了挑眉毛,轻轻叹了口气,脸上丝毫没有任何急躁怒火,依旧笑吟吟的:“没关系,从你的嘴里问不出来,我也可以问别人。”
“睦儿,出去吩咐下去,让王宇吕焉二人过来。”王莽轻轻敲了敲几案,对着面前的睦儿道:“二人,现在,立刻,马上。”
“是,老师。”睦儿点了点头,没有多问一句,站起身走出了书房,不多时,又走了回来,附耳在王莽身旁轻声道:“已经吩咐下去了。”
“坐着等吧。”王莽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脸上露出了古怪的笑容:“真是没想到,我的儿子,也还会有这么有出息的一面。”
“和……和他们无关!王太傅!此事与我妹妹无关啊!”
当听见王莽提及二人的名字时,吕宽闪烁的目光便已一僵。而到了睦儿再度回到书房之时,吕宽终于再也无法按捺住自己,用力抬起头,惶恐地望着王莽大声道。
“有没有关系,得等他们来了才知道。你又何必急于一时?”王莽笑笑,伸出手在身前虚虚一按:“你知道么?表情和语气,有时候也能透露出很多事情的。”
说完,他又意犹未尽地强调了一句:“真的,很多。”
吕宽紧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
第九章 长安不长安(三)
早在之前响起怪声时,府中的灯火便已经亮了起来,自窗外透入书房。不过父亲深夜召唤孩儿入书房,是很常见的事情,倒是没听见什么惊慌嘈杂声。
屋内,一时陷入了奇妙的寂静,只剩下王莽轻声啜饮杯中酒的声音。而王睦面前的那杯酒,却自始至终没有动过。
脚步声渐渐由远而近地响起,细碎而急促。
“父亲大人,何事召唤孩儿?”
门口响起了轻轻敲门声,一个青年男子恭敬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进来吧。”
王莽略微抬高了一点音量,脸上露出了一丝捉摸不定的笑意。
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门口站着年轻的一男一女。
男子看起来不过二十余岁,脸上挂着尊敬之色。尽管睦儿的传话过去并不久,但他深夜匆匆而来,竟然却已经换掉了睡衣,穿上了日常的服色。只是恐怕时间上还是略微来不及,没有戴上冠。
站在他身旁的,是一个看起来比他还要年轻些的女子。虽然已经是妇人打扮,但看面相,却只不过刚刚走过少女的年纪而已。她的脸上未施粉黛,看上去清秀可人,还带着几分天真稚嫩的气息,而小腹却微微隆起,显然已经有了身孕。
这正是王莽的长子王宇,与王宇的妻子吕焉。
在推开门的一瞬间,看见被韩卓抓着头发按在地上的吕宽,王宇的脸便瞬间变色,双手也忍不住地颤抖了一下。
即便只有短短的一瞬,但王莽看得很清楚,他的双眼里,流露出了恐惧。
“果然……”
王莽苦涩地叹了口气,微微摇了摇头。
自己儿子,果然是知情的。
而儿媳吕嫣,看见自己哥哥时,却忍不住地低呼了一声,表情里除了震惊之外,只有迷惑。
“坐。”
王莽伸出手,指着身前的两个空位,看着自己的儿子夫妇坐在了面前。
王宇在落座后,便不再抬起头,双眼只注视着桌上的酒具,全身都紧张地绷起。而吕焉却远没有他那么镇静,紧紧捏着一双拳头,眼睛一会低低地自下方偷望王莽,一会又小心翼翼地瞟向依旧被按在地上的哥哥吕宽。
自两人到书房起,吕宽便已经面如死灰,紧紧地闭上了双眼。
“宇儿,你今年多大了?”沉默了片刻,王莽问道。
“孩儿……下个月便满二十八了。”
“二十八……二十八周岁之后,可就连青年都不算了……”王莽古怪地来了这么句没有来由的话,然后苦笑了一下,用力晃了晃脑袋,像是要把刚才的念头自脑海中甩出去一般。
他伸出手,指了指王宇身旁的睦儿:“你堂弟今年才十四岁,论年纪,不过才是你的一半而已。可你与他的才能……却实在差得太远。”
王宇抬起头,看了看身旁的王睦,又迅速低下头。
“是为了卫氏的事吧?”王莽端起酒杯,抿了一口:“你上个月便劝我,不应阻挠天子与太后卫氏相见,还要我还政于卫氏。”
王宇不动,不开口。
王莽继续道:“在你的眼中,这应该就是所谓的忠了。天子,天子……为了对天子尽忠,便不得对父亲尽孝。所谓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在你心中,想来必定是觉得,自己的所想所说,所作所为,都是出自大义,对不对?”
“孩儿……孩儿并非不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