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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望古神话之选天录-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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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年前,王莽终于取得了这个天下最高的权力。再没有任何人拦在他的面前,与他争权夺利,勾心斗角。他的意志,终于能够化作让整个天下都必须遵从的声音,响彻这片大地。

    可——即便已经没有了阻挠,王莽理想中的那个新世界,却依旧没有出现。

    而且,看起来还是那么的遥遥无期。

    殿下的大臣们,又在汇报着全国各地的灾情,与起兵反乱的党徒。

    益州郡夷人栋蚕、若豆等起兵,击杀郡守、占据城池。前往平叛的将军廉丹不仅未能成功镇压,反而被击败。

    越郡夷人大牟,也同样起兵造反,短短数月之间,便聚众数万人。

    至于北方的匈奴,更是频繁地侵略边境,西起凉州雍州,东至并州幽州,处处都在他们袭扰的范围之内。

    除了这些边患之外,更重要的,是内忧。

    自函谷关以东,已经连年大旱。纵使王莽再如何调动国库粮仓进行赈灾,但依旧是杯水车薪。

    前一年的天凤五年,青州徐州一带的大灾之后,琅邪人樊崇率百余人于莒县揭竿而起占据泰山一带。而今年,又有樊崇的同乡逢安与东海人徐宣、谢禄、杨音等聚众数万人归附樊崇。声势壮大后,转瞬间已在青徐一带建立了自己的地盘,号称赤眉军。

    同样是去年,东海人刁子都也起兵与樊崇遥相呼应,占据了徐州兖州一带,兵力同样有数万人之众。

    若仅仅是兵力,倒也罢了。但这些叛军所裹挟的流民,却高达数十万之众。何况在连年大灾之下,又哪来的那么多粮草军饷,来调动兵马进行镇压?

    可这些,都不是王莽心中最无奈之事。

    “老师,依旧在心烦?”

    王睦自大殿的角落里缓缓走出,走到了王莽的身旁,轻声问道。

    十一年过去,年近三十的王睦,上唇已经留起了短髭,原本尚有些稚嫩的面庞,此刻也多了些风霜。

    只是,即便王莽已经做了十一年的天子,王睦却从没叫过他一声陛下。他的称呼,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个——那就是老师。

    因为这是王莽于他而言,最重要的身份。更因为他是唯一的一个,知道王莽打内心深处,便深深厌恶着皇帝这个身份、这个称呼的人。

    王睦的官位并不高,只是侍中而已——他并不需要,也并不在意什么官位。侍中这个官职,只是为了让他能更方便地随侍在王莽的身边而已。

    “子和,陪我喝两杯吧。”王莽抬起头,望向王睦。他的眼中所透出的,是深深的疲惫之色。

    子和是王睦的表字。在他行了冠礼以后,王莽也不再如他年幼时那样,再称呼他为睦儿了。

    “遵命,弟子这就命黄门去安排。”王睦点点头,便要转身,却被王莽叫住。

    “不。今日……我不想在宫中。”王莽望着遥远的大殿入口。尽管隔着那么远的距离,他还是看见了殿外,开始有了雪花在飘舞:“又下雪了,陪我出宫去,看看雪吧。”

    “是,老师。”

    王睦轻轻点头,伸出手,搀扶起了自己的老师。当他的手触及老师的臂膀时,心里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老师,又瘦了。


第三十三章 庙堂高不高(二)

    长安城南,杜康肆。

    “好地方。”

    王莽在王睦小心翼翼的搀扶下,缓缓坐下,抬起头打量了两眼屋内的陈设,点了点头。

    这还只是上午时分,酒肆里并没有什么客人。但为图清静,王睦自然是问店家安排了一个二楼的隔间。隔间里只有他们二人,就连韩卓也没有被王莽带在身边。

    隔间里的陈设很是素雅。除了入口处一扇屏风外,便是架子上的几具陶器。坐席正安在窗口之旁,窗页紧紧关着着,将铺天盖地的大雪与刺骨的寒风都挡在了外面。

    “是,弟子有时,会独自来这里喝上两杯。他们家的菜好还是其次,最重要的是,酒好。”

    “好或坏,都已经不重要了。只是图个心境罢了……”王莽摆摆手,脸上挂上了一丝淡淡的笑。

    “是。弟子明白。”王睦点了点头,在王莽的对面坐下。他已吩咐过店家,在两人面前的桌下,藏了两个暖炉。纵使窗户大开着,但至少双腿不至于受了风。

    而王莽的上身,则披了一件纯白的狐裘大氅,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然而在窗缝中偶尔钻入的寒风中,却似乎仍有些不足的模样。

    “老师,再加两个火盆吧。”王睦轻声问道。

    王莽却只摇了摇头,反而更伸出手,轻轻推开了窗户。一股寒风夹着雪花,自窗口猛地扑入,打在王莽的脸上。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抖了一抖,但脸上却没有一丝畏寒之色,反倒是无限的惆怅。

    “老师,关窗吧……”王睦不忍地皱了皱眉,轻声向王莽问道。虽然那狐裘足够暖和,但以王莽的年纪,若是再略微受点风寒,那便头疼得很了。

    “不,不必。”王莽伸出手,竖在了身前,眼神却依旧一瞬不瞬地望着窗外落雪的街道。

    “……是。”王睦无奈地叹了口气,只能俯下身去,将桌底的两个暖炉内的炭火又拨动得旺了些。

    “都二十年了啊……区区二十年,简直是转瞬即逝。”王莽轻轻叹了一口气,目光出神地望着窗外的大雪,像是在对王睦说,又像是仅仅自言自语。

    王睦只是怔怔地望着自己面前的老师。那脸上的皱纹、稀疏灰白的胡须、以及带着混浊的双眸,都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老师已经老了。

    甚至,就连曾经眼中那无时无刻不在的自信与豪情,都已经随着岁月,渐渐地流逝。

    王睦清楚,他在天子这位子上,竟是没有一天开心。

    “二十年前的冬天,在新都,也有过这么一场大雪。”王莽一边喃喃道,一边对着王睦伸出手:“酒来。”

    王睦连忙自桌上的酒樽中,舀起一勺被炭火暖得温热的酒,添进酒樽之中,双手递到王莽的手中。

    “确实是好酒。”王莽亲亲啜饮了一口,点了点头:“好雪,就应该配好酒。只不过二十年前的时候,我还不太懂得品酒。那时的酒于我而言,只不过是在漫长的等待中打发时间的工具而已。而现在……我却能品得出酒的好坏了。这二十年来,我也真的变了许多。”

    说完,他自嘲地轻轻拍了拍身上裹着的白狐裘:“权力使人腐化,绝对的权力使人绝对地腐化,此言诚不我欺。即便是我,也渐渐地开始堕落了啊……”

    “一件衣服而已,算得了什么。老师您的身体,难道不比这一条狐裘……不,是整个天下重要多了?”王睦不忿地摇了摇头道。

    王莽笑了笑,不置可否,重新伸出手,指着窗外漫天的雪花:“子和,你可知二十年前,在新都的那个雪夜,我心中想着的是什么?”

    王睦摇了摇头:“弟子不知。”

    王莽轻轻叹了口气:“二十年前,我仍在新都自己的封地中,等待着让我重归朝堂的机会。而在那一天,我终于等到了。韩卓从长安,为我带回了复归的消息。尽管数日之后,正式的诏书才下到了我的手中,但在那一夜,我便已经成功地走出了牢笼。”

    “那时,我胸中的雄心壮志,简直炽烈得足以将整个天地融化。我要改变这个世界,让它成为我想要它成为的样子,让它成为它终究应该成为的样子。那时的我,无止尽地渴求权力,因为我以为,只要有了权力,就能够让这个世界按照我希望的走向去发展。”

    “但……”王莽的脸上,泛出了一丝苦涩的笑意:“但我那时,毕竟还是太天真了。”

    “老师……”王睦伸出手,握住了王莽的手。那双干枯的手,冰冷而虚弱。

    “你是知道的,我不信鬼怪,不信神仙,不信一切怪力乱神的东西。但我却唯独相信一样东西的存在。”王莽唏嘘了一声:“那……便是天道。”

    “是的,老师您常说,天命在您的身上。可……弟子一直也不明白,为何您将一切鬼神的说法都嗤之以鼻,却偏偏相信天命这种东西?”王睦点点头,轻声问道。

    “呵……所谓天命,与鬼神并没有任何关系。”王莽摇了摇头:“我只是相信,这个世界有它运转的法则。所谓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所以我更宁愿将它称为——历史的规律。”王莽凝视着王睦的双眼。


第三十四章 庙堂高不高(三)

    “历史的……规律?”王睦细细咀嚼着老师的话。

    “人、万物、乃至整个世界……都各自有着自己的轨迹。我之前一直以为,我就是那个顺应天道的人,将会推动着那轨迹,将它们向着正确的方向带去。因为……”王莽又端起酒杯,满饮而尽,眼中闪动着无限感慨:

    “我来到这个世界,就意味着我是背负着天命的人啊!”

    “既然如此,那老师您为何不继续坚信下去?”王睦沉声道:“至少,弟子是一直坚信着您的。”

    “因为……”王莽苍凉地笑了一下:“我本以为,改变这个时代,是我的宿命。但我却越来越怀疑,这个时代是否能够被我改变了……所谓天命,就是历史的规律。而我的角色,究竟是顺应那规律的人,还是对抗那规律的人?”

    “子和,从你在年幼时,我便教你的那些事情,那些道理,你没有忘记吧?”

    “弟子时刻不敢或忘。”王睦肃容道。

    “你看……”王莽将桌旁的几个酒杯拿起,一一整齐地排放在了自己的面前。一边放下酒杯,一边在口中数着。

    “以贵金属或是纺织品作为货币,不仅难以携带与结算,更不便控制发行。货币的完美形态,应该是本身没有任何价值,却能够依托国家的信用,在市场上流通的东西——一张简单的纸片,打着由国家授权,无法被伪造的印记,这便够了。”

    “土地,只要存在着私有,就一定存在着兼并。日积月累,最终的结果一定是极少的一小部分人,掌控了绝大多数的土地。到了那个时候,富可敌国,贫无立锥,国家又怎么可能保证没有动乱?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将土地全部收归国有,而百姓手中所握着的,就仅有使用权而已。”

    “奴婢……失去了一切人身自由,甚至连自己的肉体都不再属于自己。可……这是为什么?不同的人,天生自然是有区别的。或是家庭贫富,或是外表美丑。但无论是富人还是穷人,美貌或是丑陋,但至少,人一旦生而为人,就应该拥有完全相同,毫无差异的自由与尊严!”

    “囤积居奇的商人,为了利益而操控物价……若仅仅是奢侈品,那倒也罢了。但如柴米油盐之类,与民生息息相关,那便必须由国家来进行管控,在一定范围内,允许上下浮动,但一旦超越了给定的界线,就必须得到控制。”

    王莽每说完一条,就在面前排下一个酒杯。但说到这里时,却发现酒杯已经用完了。他轻叹一声:“凡此种种……都是我想要改变,却又无法立刻改变的。”

    “可是,老师,您已经在做了!”王睦急忙道:“而且,还有我!”

    “在做了……是啊,我确实是在做了……”王莽自嘲地笑了笑:“我曾以为,只要有了权力,就可以做到一切我想做的事情。但,我错了。这些事情,我虽然都在做,虽然已经做得很慢,很柔和,但依旧……永远在面对着一次又一次的挫折。”

    “我不敢马上取消金属货币,而只是逐渐缩减重量而已。我不敢立刻将所有土地都收归国家,而只是在一部分的地方推行井田而已。我不敢立刻宣告,普天之下人人平等,而只能先禁止奴婢买卖而已。我不敢将市场上的所有物价都规定死,而只能以国库收购储备,在价高时放出,平抑物价而已……”

    王莽的面上,凄凉之色越发浓郁,一杯杯地为自己倒酒:“我一直都很清楚,无论怎样的改革,都不能太过激。然而我已经在尽量放缓自己的速度了,却依旧面对着……反抗。”

    “而且,不是来自某个人,某个势力的反抗,而是这整个天下的反抗!”

    “一个人的肉体我可以消灭,某个政治势力我可以瓦解,但……当整个天下,都在对抗着我的努力的时候,我又该怎么办?睦儿,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王莽稀疏凋零的胡须轻轻抖动着,唤着王睦时,也由表字子和变作了自小的称呼睦儿。

    “弟子……老师……”王睦绞尽脑汁,想要说些什么来安慰老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因为他很清楚,老师现在所说的一切,都是对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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