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国千娇-第57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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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士良听罢躬身道:“待枢密院的人刑讯,奴婢便这样对他们说。”
郭绍皱眉挥了挥手。
……行馆里弥漫着腥味,房里一片狼藉,内外已被军队看住,等着礼部的文官过来与辽国使臣打交道。
刺客被抓走,萧思温这时才镇定下来,掏出手帕轻轻蘸脸上的血迹,拿下来看手帕。他暗自松了一口气,颇有些感激地用契丹语对杨衮道:“今日若非杨府事在场,我们的性命就此休也。”
杨衮以手按胸,满脸诚恳地正色道:“昔者平夏之战,下官等与党项军以多击寡,大败,损失惨重。若非萧公出面相护,下官岂能活到今日?”
萧思温叹道:“患难之时,还是自己人靠得住。”
杨衮道:“今国事维艰,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咱们只能坦诚相待,方能共渡难关。下官从来都很敬仰萧公。”
萧思温看着杨衮的眼睛,点头道:“吾妻(辽太宗之女燕国公主)常常提醒我,在大汗跟前为太宗后人说话。这次老夫若能太平无事,定择良机在大汗跟前举荐杨府事。”
杨衮神色激动,忙道:“多谢萧公栽培。”
这时门外有人用汉语喊道:“卢侍郎到。”
一身乌纱红袍的卢多逊走进屋子,四处看了看,抱拳道:“诸使换个地方安顿,这里自有人收拾。请!”
萧思温等人遂跟着卢多逊出得门来,从一条挂着灯笼的走廊去院子另一边。萧思温道:“既然许国皇帝在澶州,为何有人杀进行馆来?”
卢多逊转头道:“实不相瞒,此乃大许朝廷内部的人所为,实在防不胜防;但请萧公务必相信,这等偷偷摸摸之事,绝非朝廷决策!萧公应知,许辽结怨日久,互有血仇,便是官家也没法轻易化解。”
卢多逊又长叹一口气,看了萧思温一眼,目光从杨衮脸上扫过,“此番议和,实非易事,大许朝廷反对者不少矣。”
萧思温不动声色道:“只要不必分兄弟高下,别的事都好商议。”
卢多逊毫不犹豫地摇摇头:“萧公若如此想法,恐怕议盟之事要泡汤了。”
一行人已走到另一栋房子,卢多逊抱拳拜道:“时辰不早,萧公与三位使者早些歇息。本官先告辞,明日一早再议。”
萧思温等人也回礼道别。
“嘎吱!”几个人走进屋子里,便把木门闩上了。
杨衮沉声道:“光景不对,若是议和不成,两国继续交战,恐怕我等要从这龙潭虎穴回去、难如登天!”
另外两个副使面露惊惧之色,其中一个道:“两国交战不斩来使,许国朝廷不必如此失信。”
杨衮道:“没听那姓卢的官儿说,许国皇帝也不能轻易化解仇恨,绝非朝廷所为!”
萧思温把手背在身后,眼睛看着地砖走了两步,思量许久。他抬起头时,见窗户外黑漆漆看不起藏着什么,黑暗中的灯光黯淡,就好像鬼火一般。
若承认“敌国兄弟之义”,萧思温用脚趾头都想得出来,他回去就要背起骂名和黑锅。若不答应,不仅回去无法对大辽当政决策者交代,而且眼前就要死!
“唉!”萧思温看着杨衮道,“要把我往绝处逼……这么多年来,除了从幽州突围那次,从来没有比现在更险恶的处境!”他又低声道,“郭铁匠果然手辣,什么都让你一清二楚,可就是没法!”
杨衮也一脸无奈。
过了一夜,次日一早萧思温等人收拾好出门,他走进院子里,宁静的清晨薄雾笼罩,昨夜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他走了一段路,不禁驻足,因为发现地砖缝隙里还残留着没有冲洗干净的血迹。
那暗红发黑的砖缝,莫名有种可怖的气息。
出得大门,萧思温立刻等人立刻就钻进了一辆马车。街上已有行人,他仔细在车窗缝隙里观察着外面的光景,全是汉儿的打扮,一家刚刚开铺子的人正向这边观望。汉儿的城池里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萧思温无法预料危险来自何方,但他能感觉到仇恨和阴谋的气息可能藏在任何地方。
萧思温在车上坐了几百步远,渐渐发现澶州比预料得还要复杂。他看见了喇嘛和面相截然不同的大食人。
“萧公,那些是高丽人。”杨衮忽然低声提醒道。
萧思温忙朝外面看去,果然见一座衙门前几个高丽服饰的人正在门口与汉儿打躬作揖。
……
高丽使者手握节杖,与几个随从一起走进澶州州衙大堂。不多时,一个官帽后面有很长冠翼的文官走了进来。
高丽人与中原礼仪有近似之处,他们应识得身材瘦弱的年轻人是高官,便拱手作礼。
那官员抱拳道:“本官乃大许礼部侍郎卢多逊,贵使有啥事请坐下说话,有奏章可由本官直接呈送天子。”
高丽使者道谢,在摆在大堂两侧的椅子上坐下,手里依然拿着节杖。稳当地坐下,他便将节杖捧在手里,用音调不准的汉语道:“我国国王闻许辽议盟,极其震惊!”
卢多逊神情淡定,很认真地听着高丽使者陈述事儿。
使者又道:“始兴三年,大许军伐日本国,高丽国调水师协从,盟约此后两国共伐辽国,大许助我国取渤海旧地。今大许若与辽国议盟,高丽国该当如何?”
这时一个宦官俯首在卢多逊耳边耳语片刻,卢多逊听罢,说道:“高丽国游说诸女真部起兵,派军过鸭绿江,并未派使节知会朝廷。驻东京高丽驿馆的官员也没有片言只语。官家以为高丽国无须大许干涉就能控制鸭绿江方向的局面。”
卢多逊缓缓道:“大许军北伐辽国,与高丽国勾结生女真部落生乱,两件事事先并无约定,应当作互无干系的事儿看待。今辽国派人求和,朝廷与之商议,与高丽国无甚关系也。”
使者忙道:“高丽国与中原朝廷衣冠礼仪相近,辽国乃野蛮禽兽之国,不可相交。”
卢多逊淡然道:“咱们得就事论事,高丽国此番用兵没有告知官家,故与朝廷无关。”他起身道,“今日上午本官还有几拨人要见,请恕本官不能久留。贵使若有言论,可写奏章,送于州衙司务,上奏天子。地方就在州衙照壁内的倒罩房。”
……卢多逊出州衙,马上又去见萧思温等人。
因有耽搁,等卢多逊到澶州礼部行馆时,萧思温、杨衮等四人已在那里等候。茶几上摆着四只茶盏,卢多逊瞟了一眼,都是满的,没人喝一口。
“萧公久等了。”卢多逊一脸和气的笑容,抱拳作礼。彼此寒暄几句。
卢多逊并不到厅堂上面摆的椅子上坐,依旧在两边的茶几边,和萧思温坐在一张几案旁。
大伙儿坐定,卢多逊便主动说道:“最近天子行宫在澶州,诸国使节有事都径直到此地;本官受命负责接待各国使臣,实在有点分身无术。一早见了高丽人,今天一大早刚开城门,他们才到澶州。”
萧思温不动声色道:“高丽人说了什么?”
卢多逊用很随意的口气道:“他们说辽国乃野蛮禽兽之国,不可与交。”
杨衮立刻脱口骂道:“这些教唆生女真谋反,把大辽公主与诸多妇人弄去聚众淫乱,这才是野蛮禽兽之事!大辽一旦腾出手来,必要讨回道理!”
卢多逊一本正经道:“公主乃辽国皇室之人,着实是奇耻大辱!”
杨衮嘀咕道:“生女真部落就好干这等事。”
接着两边的人继续对盟约的内容讨价还价,从上午一直耗到下午。卢多逊对辽国使节丝毫没有敌视的姿态,语气不卑不亢。但对关键的条件就是毫不松口。
其间萧思温与杨衮等到耳房歇息,私下议论,完全找不到更好的办法。萧思温心里压着对各方的担忧,权衡利弊,终于于旁晚时答应了议盟条件。
有时候人根本没有选择,选择已经注定:都是死路,肯定要先避开火烧眉毛的祸事再说!
第八百九十一章独钓寒江雪
“大理国使节段素贞到!”一个文官从名录上抬起头,观察来者的服饰,便大喊了一声。
马上有几个人走到这座府邸大门前,与大许文官打拱执礼。接待的文官满面和气的笑容,在闹哄哄之中与使节说了几句话。
接着使节等数人陆续走到门前,展开双臂,让站在门前的武夫从头摸到脚。
门外的街道上十分拥挤,马车、马匹之中人头攒动,仿佛赶集一样热闹。大门一侧,一大队披甲执锐的将士列方阵一动不动,行列笔直,仿佛是用木匠用的墨绳弹过的一般。
此次议盟,参加的不仅是许辽两国,凡是东京有稍许来往的地方,都提前邀请了。连大理国也派了人来,只有交趾没有派人……据说交趾这几年内乱,丁部领最近刚刚平定诸部,建国“大瞿越”,但大许东京不承认这个国家的合法性。
……郭绍很早就来到了这座前朝官僚留下的府苑,但他决定不在正式议盟的场合上出现,等宴会时再露面。
因为礼部官员认为,辽国派的是北院大王,大许签订盟约只需派出同等级别的大臣。枢密院官员也建议,许辽之仇恨化解不能一蹴而就,皇帝不必站在不满情绪的风口浪头,只要大臣来主持就妥当。
但郭绍决定在私下里亲自见辽国使节一面。
他在后园的一间房里等着,对与萧思温见面怀着些许期待……但若在十年前,他应该更期待与萧思温的女儿见面。
这时,他发现茶几上方的墙上挂着一幅旧画,抬起头看时,见那幅画的纸张都已发黄。黑白水墨画,一个披着蓑衣的老叟坐在江边垂钓,周围用墨线勾勒出了积雪山林的背景。
独钓寒江雪。郭绍首先想到了这首诗,但这幅画应该不是名画,既无题诗,也没有画家姓名印章。
郭绍也没明白自己为何被这么一副并非名画的旧画吸引,他站在墙边,细细观摩了那幅画许久。
直到身后传来京娘的声音:“官家,辽国使节萧思温等人带到了。”
郭绍头也不回,点了点头,眼睛依旧没有离开那幅画,一门心思在捕捉着那若隐若现的一丝感悟。
不一会儿,便听到一句口音生涩的汉语:“大辽使节拜见许国皇帝。”
郭绍转过身来,一面打量着几个人,一面随口道:“免礼。”
站在前边的五官端正的中年人应该就是萧思温,他和另外几个人直起腰来,也在打量着郭绍。从他们的目光中,郭绍知道他们有些意外。
“听说朕在辽国被传为三头六臂的怪物,还被百姓用来吓唬不听话的小孩?”郭绍笑道。
萧思温镇定道:“许国皇帝名震天下,难免有愚民谬传。”
郭绍显然比他们想象的还要普通,粗糙的皮肤、普通的面相,身材比较魁梧高壮,不过世上高大的普通汉子也不少。在这后园,他连帽子都没戴,头上梳了个发髻,用一枝木簪子别着。身上的紫色圆领袍服虽熨得很平,却是旧的,袖口和领子的颜色也被磨得比其它地方的料子颜色稍浅。
郭绍也在观察惦记了很久的萧思温,只看外表他完全相信这是个正派人。至于杨衮是谁,郭绍不能确定,也不愿意特意提起……只要等一会问站在一旁的京娘就行。
短暂的沉默,郭绍见萧思温看完了自己,目光又时不时瞧墙上刚才自己看的画。
这次私下召见,不需要谈论议盟之事,这样的事只要大臣就能办妥,郭绍不用亲自与萧思温讨论。见萧思温注意到那幅画,郭绍便找到了话题,抬起手指着画:“萧使君识得这幅画?”
“独钓寒江雪。”萧思温道。
郭绍赞道:“萧使君好见识。”
“中原有名的诗赋,我略有涉猎。”萧思温道,“这幅画是以唐代柳宗元的意境为题。”
郭绍点点头,不动声色道:“还有一层。这种画的画家,一般不仅是文人,也是官僚。如果时间再早些年,多半是出身门阀。”
“哦……”萧思温若有所思地点头应声,不禁又抬头多看了一番那幅画。
此时院子前面越来越多的人到了,正要准备国家间的大事,但大许皇帝和辽国北院大王正在谈论诗画。三个副使和饶有兴致的京娘,都十分耐心地听着,没有轻易开口……因为皇帝愿意谈什么就谈什么。
郭绍又道:“现在我们所在的府邸,前主人是以前的朝廷官员,拥有这幅画的人原本也应该是他。萧使君走进来,觉得风景如何?”
“十分精巧。”萧思温一本正经道,“中原习俗定居,在住所上着实比大辽人多花心思。”
郭绍道:“萧使君进来之前,朕观赏此画,有一些念头。此间的那位官僚,看中这幅画时是怎样的心情?”
萧思温沉吟道:“我若揣测,可能是欣赏那一份淡泊宁静的境界罢。”
“萧使君果然对中原文化理解不浅。”郭绍语气温和从容,时不时给予赞赏的话,根本不像是萧思温的敌人和仇人,“我国一向是人治,理念也是‘人之初性本善’,寄希望于官员的个人修养。官员在标榜这种境界时,也是在向世人、甚至是自己,展示其能胜任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