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水遥-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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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于审时度势如他,怎会猜不到皇上此行所为何事?如今,那样一贯清冷漠然的男子怀着一脸勉强沉静的神色,怎能不让她心生恐惧?
滴翠轩。
院落周围是一片青翠挺拔的竹林。
低矮的菲白竹,叶片虽是绿色,却有稀疏的白色或淡黄色的条纹,非常漂亮。挺拔高耸的黄秆乌哺鸡竹,其竹秆全部为鲜艳的硫黄色,中下部的节间上有数条绿色纵条纹,竹叶大而浓绿,簇叶状垂下。竹林间颇具匠心地散点着形色各异的奇石。
一片瑟瑟石,数竿青青竹,向我如有情,依然看不足。
精神矍铄的老皇帝身着圆领袍衫,却是便装出行,他于窗前缓缓捋须,笑道:“移竹当窗,分梨为院,溶溶月色,瑟瑟风声;静拢一榻琴书,动涵半轮秋水,清气觉来几席,凡尘顿远襟怀。爱卿这滴翠轩里果真清朗非凡啊。”
“皇上谬赞了。”苏洵低眉回道。
老皇帝眯着双眼,敛去了几分精锐,莞尔一笑,道:“施姑娘,怎么不说话?”
烟络盈盈拜下,柔声道:“民女不才,不敢在皇上面前胡言妄语。”
皇帝饶有兴趣地看着她,眼角的笑纹愈加分明,“苏洵何时将你教导成这个样子?”他顿了顿,继续含笑说道,“不过,能知进退,也是好事。”
“爱卿的伤势调养得如何?”他略微转身,意味深长地看着那个清冷如常的男子。约莫十日前几乎重伤不治的男子,如今奇迹般地站在他面前,面色气息如常。他不得不承认这女子确实了得。
苏洵微微躬身,淡淡答道:“多劳皇上挂心,微臣已无大碍。”
老皇帝笑容可掬,“如此,朕也放心了。不过,”他转向一直微微低着头的白衣女子,别有深意地缓缓说道,“施姑娘如何以为?”
烟络略微迟疑地抬头,微笑着回答:“禀皇上,民女以为苏大人的伤虽然已无大碍,但是,还需一段时日加以调养。”
老皇帝微微颔首,沉默片刻,缓缓开了口,“施姑娘可还记得一月前京郊赏花时与朕之约。”
烟络惨然一笑,“民女记得。”
老皇帝笑吟吟地望着她,放慢脚步踱至桌前坐下,一双精锐的眼睛看定沉默不语的苏洵,一字一字地问道:“爱卿觉得眼前的施姑娘是否已适于行走宫城?”
苏洵面白如纸,抿紧了一双本来已经恢复血色的薄唇,良久没有回话。
窗外,竹林深幽静谧,风声瑟瑟,清气高远……
次日午时。
睿王府疏桐院。
柳烟清溪,绿树白水。
庭院里弥漫着一股清冷寂寥的气息,一如既往。
“民女施烟络见过王爷。”一声低柔幽凉的叹息缓缓滑过。
烟络一袭雪白的襦裙,身着浅绿半臂,不盈一握的腰际间坠着一串精致的紫色吊穗。她肩头斜跨着一个小巧的乌木箱子,无悲无喜地站定。
那个方才自早朝归来的男子,仍旧一身华丽的金色宫服,身形削瘦,眉目清冷,透着一丝疲倦。
他此时见了早在院子里候着的女子,竟然微微一怔,随即浅浅一笑,柔声道:“施姑娘久等了。”
她当然知道今日早朝会因多少事情耽搁,因为她自己就是其中一件。老皇帝虽然给足了苏洵面子没有强行召她进宫,却还是找了一处地方差遣她。
烟络直视着他那张一贯温和有礼的笑脸,淡淡答道:“烟络本就是一介草民,任凭王爷吩咐。王爷何必如此客气?”
他深深看她一眼,缓缓道:“父皇那道旨意下得过于突兀,本王先给姑娘赔不是。”
“烟络如何担待得起?”她一惊,迅速闪开,道,“王爷折煞我了。此事原也不是王爷的意思。”
李希沂嘴角微扬,眉心却是轻轻一蹙,温柔地说道:“施姑娘离开御史府并非出于自愿,父皇也并无强留姑娘于王府之意,本王更加不会强人所难。姑娘大可自由来去,一切后果,本王自会担待。”
烟络听清楚他话语里的意思后,侧头看他,神情严肃,一脸探究,“王爷在说笑吧?”
“同样的话,本王从不说第二遍。”他脸色非常柔和,说出来的几个字却是掷地有声。
烟络原就知道他不是一个象外表那样病弱和气的男子,此时听了他这样说话,也就乖乖地噤了声。
“本王累了,姑娘请自便。”他突然现出些许不加掩饰的疲惫,不再勉强地笑。
烟络静静看着他缓缓前行的背影。初次见面的那个夏天,花开如海,命运轨迹之外出现的他,为那个平常的夏天增添了极其绚烂的一笔。事过境迁,当时的男子已经悄无声息地改变。他一身凌云天下的气势,正在一丝一丝地徐徐浮出幽暗的湖底。有朝一日,那样一直倒映着天光山色的静谧湖泊,突然如云破天开般露出缤纷璀璨的华丽色彩,会叫多少人为之震撼?
可是。
她微微叹息。那缠绕在他身上纠结不去的寂寥清冷,也日复一日地浓重起来。曾经那样温和舒服的笑容还能在他脸上维系多久?
烟络快步跟了上去,唤道:“睿王爷。”
身前的华服男子驻足回望,疲倦地笑道:“施姑娘还有何事?”
“烟络还未曾给王爷请脉。”她弯着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在阳光下温暖地笑。
于是,那张今日不知为何一直微微锁眉的俊逸脸庞上,终于浮现出一丝真实的笑意,他柔声答道:“我很好。”
“那我的脉案怎么办?”她顽皮地扬起手中的册子。
李希沂笑着轻轻叹息,无奈地说:“有劳姑娘。”
烟络站到一株颇有些年岁的柳树下,指了指身前的石桌,笑嘻嘻道:“这里可以方便我写脉案。”
李希沂低眉而笑,顺从地走到石桌边,坐了下来,伸出左手,露出一截精实的手腕。
烟络轻巧地下指取脉,片刻后,舒展眉头,和暖地笑了起来,“王爷最近过劳,要好好调养。”
“好。”李希沂轻轻点头。
烟络略有失神地看着他的笑脸,一刹那间,苏洵的影子与他重叠了起来。
以前,她不知道王爷脸上那样的神情意味着什么,现在,她真的明白为何顾方之和秦缜都是那样如临大敌了。突然想明白这一点之后,她微微有些慌乱,不知如何是好。
李希沂浑然不知地问道:“苏大人伤势恢复得可好?”
“唔?”她蓦地回过神来,看着在感情里这样傻里傻气的他,突然觉得别扭起来,答道,“他没事。王爷不必费心。”
李希沂却将她脸上的不自在理解为难为情,一时间心头仿佛一根长针猛地刺过,脸上却笑意柔和地继续问道:“苏大人将这串吊穗赠与姑娘?”
烟络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了看腰间的紫色吊穗,答道:“不是。我自己要来的。”
奇怪?她一直以为这个东西只是一件装饰品而已。不过,现在想来,苏洵身上挂的除了那个血红的玉佩,就是这个穗子了。很重要的东西吗?她翻来覆去地看。
李希沂微微叹息,嘴角浮起一丝苦涩。
烟络终于放弃把弄那个东西,抬头见他目不转睛地紧紧看着自己,不自在地笑着,“叫王爷见笑了。”
那个白玉般清朗润泽的男子缓缓起身,留给她一个努力挺得笔直的寂寥背影,前方传来他温柔的声音,却看不见此刻他脸上的表情。他说:
“当年五祖弘忍大师欲求法嗣,令徒弟各出一偈。一僧神秀说:‘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另一僧慧能说:‘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他缓缓侧过身来看着她,神色里有游丝般的凄苦,“我便是前面的那个僧,即使勤拂拭,也会染尘埃。你当然不会把衣钵传给我,是吧?”
烟络心头一痛,怔怔看着他眼里清清楚楚流露而出的挣扎,久久不能言语。
他背过脸去,转身离开,那个背影如石刻般生生地刻进她的记忆里……
第13章
申时。
疏桐院。
“心主血脉,气为血帅,心气不足,鼓动无力,使血不能正常运行,故心悸、气短。汗为心液,气虚不能敛摄心液,故自汗。心主血脉,心气虚弱,气血灌注不足,致脉气不能接续,故见脉细弱或结代。心其华在面,开窍于舌,心气不足,不能载血上行,故面白,唇舌质淡红。心气虚,气失通畅而滞于胸中,故喜出长气。”
李希沂身着一袭精致的白衣,静静坐于屋内,修长的指尖轻轻拂过那一行行秀气工整的小字,敛眉不语。
烟络站于他身侧,微微折腰,笑着念道:“鉴于此,故宜补心气,养心汤加减。黄耆炙、白茯苓、茯神、半夏曲、川芎、当归各半两,远志去荩汁炒,辣桂、柏子仁、酸枣仁炒,五味、人参二两半,甘草炙四钱。右每服三钱,水煎,荩三片、枣一个,食前服。 ”(《丹溪先生心法》卷四,元,朱震亨)
“如何?”她笑着问他。
李希沂缓缓抬起脸,话语里有些许迟疑,“姑娘所写真的是本王?”
烟络好笑地眯起眼睛,“王爷不是要烟络往重里写,以便留得几日不用见客吗?”
“唔。”他微微皱眉,低头沉思。
烟络静静地看着他幽黑的头发,心里漫上一股柔软的细流。
许久,他终于仰头笑道:“就按姑娘说的办。”
“烟络遵命。”她一手迅速伸出,操起桌上的脉案,笑吟吟地揣入怀中。
李希沂安静地凝视着她,黑眸里的颜色愈发浓重,唇角缓缓浮起了和煦的笑意,轻轻说道:“姑娘于本王府中还真是随遇而安。”
“哦?”烟络柳眉一挑,“需要理由吗?”
“不需要。”他轻轻地笑,很是好看。
烟络臻首微偏,凝望着他,忽然记起不久前他说的那一番话来。他说,“我便是前面的那个僧,即使勤拂拭,也会染尘埃。你当然不会把衣钵传给我,是吧?”,当时他原就疲惫的脸上洇着淡淡的凄苦。她不是狠心的女子,他也并不是她讨厌的男子,看着这样一个也是非常非常好的人脸上流露出如此凄苦执着的神情,她也会心痛。
可是。
这就是命运吗?她在心里哀叹。
“施姑娘。”
他柔和的声音突然漫进脑海,她稳住心神,含笑看他,柔声问道:“王爷有何事吩咐?”
方才她秀气的柳眉间萦绕的忧愁,李希沂自是看在眼里。此时此刻,他清朗的脸上却是努力浮现出温柔的笑意,轻轻说道:“如果本王方才那一席话叫姑娘觉得为难,姑娘大可不必挂在心上。”
“唔?”烟络诧异地看着他宁静澹泊的脸。
他微微低下头去,看不清脸上的情绪,只听见他的话语温柔如常,他说:“希沂不是强求之人,姑娘若是无心,我也不会自找烦恼。”说完此话,他轻轻吐出郁结于胸的浊气,缓缓抬起头来,笑容里有一丝志在必得的傲然情怀,“尚需本王费心的事情还有许多。”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阔谈讌,心念旧恩。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短歌行》,三国,曹操)
烟络带着一脸温暖清净的笑意,听他低声吟唱,一颗心却是直直地下沉。
三国时期的建安十三年,曹操率大军南下,列阵长江,欲一举荡平孙刘势力。大战前夕,应景作诗,以貌似颓放的意态来表达及时进取的内心,以放纵歌酒的行为来表现对人生哲理的严肃思考,以觥筹交错之景来抒发心忧天下和渴慕人才之情。
而他?
至少他现在还不是那样足够心狠绝情、觊觎天下的男子。
她开不了口说任何话,于是只好任凭一室诡异的寂静蔓延开来。
“启禀王爷,中书令杜槿杜大人,神武大将军秦缜秦将军,于修竹厅求见。”
门前响起的却是他那个小童清风的声音,他顿了顿,放低了声量,话音里有一丝犹豫,“杜小姐也一同来了。”
杜槿?杜小姐?烟络侧头想了想,这个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李希沂眉心一蹙,淡淡答道:“退下罢。”说完,他仰头看她,笑道,“一起去?”
“唔?”她不解,“为什么?”
“本王现在不想见女人。”他一脸微微地不耐烦。
烟络只好噤声不问,乖乖跟了上去,心里想着,这算什么借口?她不也是女人?
修竹厅。
粉墙竹影。
一丛金明竹于煦暖的日光中优雅地随风摇曳,那疏离的竹秆及竹枝呈现漂亮的硫黄色,分枝一侧的节间沟槽中填着润泽欲滴的鲜绿色彩。分枝散开,竹叶浓绿。几株小琴丝竹点缀其中,新秆为浅红,老秆色金黄,翠绿的纵纹错落走行于其中www。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