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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大明王朝1566-第7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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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宗宪浅浅一笑:“你可以问,但我不一定能够‘教’。”

海瑞:“听部堂适才念诗已明心志。卑职能否理解织造局和巡抚衙门将沈一石的家产卖给贵乡谊并非部堂本意?”

胡宗宪点了点头。

海瑞:“那部堂为何不制止?”

胡宗宪:“我无法答你。”

这便不能再问了。海瑞接着问第二件:“今年五月九个县闸口决堤,部堂以贪墨修河工款以致河堤失修的罪名处斩了马宁远常伯熙张知良还有李玄,是否另有隐衷?”

胡宗宪:“这件事的案卷都已上交刑部。按《大明律》,这样的案件如须再查,必须先请示朝廷然后到刑部调阅案卷。”

这是不教之教,海瑞怔了一下,接着说道:“承教。”

胡宗宪:“最后一件呢?”

海瑞:“请问部堂,郑泌昌何茂才以通倭的罪名将倭酋井上十四郎和淳安的百姓齐大柱等判令立决,部堂大人为何愿意亲派总督衙门的人前来帮我平反冤狱?”

胡宗宪:“既是冤狱,自当平反。”

海瑞:“既然平反,为何不追查到底?”

胡宗宪:“海知县现在不正在追查吗?”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那几个被你救出来又被你‘鞭挞的黎庶’现在都立了功,已编入戚将军的军营,你不想去看看他们?”

海瑞之所以爽快答应赵贞吉来送军需,其实也是为了能在胡宗宪处略略了解虚实。然而,这三件事问得如浪打空城,海瑞第一次领略了被别人的气场笼罩的感受,一时怔在那里。

“来人。”胡宗宪向帐外喊道。

亲兵队长走了进来。

胡宗宪:“你带几个人送海知县去见齐大柱那营官兵。”

“是。”亲兵队长应着转对海瑞,“海知县请。”

敲门声像擂鼓一般,伴以大声的吼叫:

“开门!”

“开门!”

房间里吹了灯,本是黑黑的。可窗纸早被那些士兵捅了好些小眼,外面营房的灯光便从洞眼中烁射了进来,恰又射在床上。齐大柱在床上搂住自己的女人,只扯过一床单被盖在身上,丝毫不理睬那些敲门砸户和鬼叫狼嚎。

那女人在底下推起了他的双臂,轻声说道:“让他们进来吧?”

齐大柱依然跨在女人的身上:“你不懂,叫出来他们就不馋了。”

“不行。”那女人撑住了他,“我都是他们的嫂子了,今天这个日子我也得请请他们。让开。”

“这倒是个理。”齐大柱仍然不肯离开,“可也没东西,请他们吃什么?”

女人:“你走开就是。”

齐大柱这才慢慢从她身上跨开,自己穿好了衣裤,又扯起那床单被挡在破窗户和床的中间。

那女人便在单被那边也穿好了衣服,接着点亮了灯。

门外见到里面灯亮了,敲门声更急了,吼叫声更响了。

那女人又拢了拢头发,竟从床底下搬出来一坛酒和一笸箩花生放在小桌子上。

齐大柱望着她:“哪来的?”

女人:“你的军饷买的。请他们进来吧。”

“好婆娘!”齐大柱夸了一句这才走到门边。

门越敲越急了。

齐大柱伸出一掌用暗力顶住了门,将门闩倏地一抽,立刻闪开了身子。

几个士兵顷刻从门外摔进了门内。

“不是想看吗?看吧。”齐大柱望了望地上那几个正在爬起的人,“没见过女人的东西,都进来吧!”说完这句他望向门外,不觉变了脸色。

一群士兵簇拥之中,站着海瑞!

“海大人!”齐大柱扑通跪了下去,才磕了一个头,又倏地站起,几步过去拉住自己的女人,“这就是海大人,我的恩公。磕头!”说着把女人拉下来并排跪了,俩人一齐向海瑞磕了三个头,又拉着女人站了起来。

海瑞依然站在门边,望了望齐大柱,又望了一眼那女人。

齐大柱:“恩公放心,我齐大柱不会干给你丢脸的事。这是戚将军做的媒,明媒正娶!”

海瑞这才露出一点笑容,徐步走了进来。

所有的人都安静了,一个个悄悄跟着走了进来。

那女人立刻端过来一把凳子,又用衣袖把凳面擦了擦,摆在桌子的上方:“大人请坐。”

海瑞站在凳子边便伸手在衣袖里掏了一阵子,显然没有东西,又伸到衣襟里去掏了一阵子,显然还是没有东西。一笑黄河清的海瑞这时露出了尴尬的笑容:“我记得身上本有块碎银,怎么没有了?齐大柱,你关饷没有?”

齐大柱:“昨天关的饷。大人要多少钱?”

海瑞:“借我两吊钱吧。”

“有!有!”齐大柱立刻走到床边掀开席子,床头却只有一吊钱。他也有些尴尬了,望向婆娘:“怎么只有一吊钱了?”

那女人:“你一共发了两吊钱,买这些东西不要钱吗?”

海瑞:“一吊就一吊。拿给我吧。”

齐大柱双手捧着钱奉给海瑞。

其他的士兵纷纷掏出了身上的钱:

“海大人要钱我们还有。”

“拿我的。”

“拿我的。”

许多双手都捧着各自的一吊钱伸向海瑞。

海瑞:“你们的我就不借了。”说着从齐大柱手里拿过那吊钱对那女人说道:“这点钱也算不上贺礼,你扯块布做件衣吧。齐大柱,我会还给你的。”

齐大柱低下了头,挺强壮的汉子眼中有了泪花。

那女人慢慢跪了下去,又向海瑞磕下头去。

海瑞也不好搀她,慌忙说道:“刚磕的头,不用磕了。”

那女人还是端端正正又磕了三个头,依然跪在那里:“大柱是我的恩人,大人是大柱的恩人。大人,我们一辈子都会报答你。谢大人的贺礼。”说着双掌并拢伸了上去。

海瑞提着那吊钱的绳头将钱轻轻放在她的掌心。

这一时间,屋子里分外地安静,所有的人都不出声,那些被海瑞救过的人有几个都流出泪来,又赶忙去擦。

海瑞望了望齐大柱,又望了望一屋子的士兵,说道:“大喜的日子,我在这里你们也喝不好酒。好好干,杀敌卫国吧!”说着径直向门外走去。

一屋子的人开始都懵在那里,省过来后全都涌了出去。

十天的工夫,杨金水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头平时梳得油光发亮的黑发这时白了一半,且蓬松地散乱着,两个眼圈都黑了兀自睁着两只大眼,坐在床上就是不肯躺下。

俗语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几个干儿子被他折腾了十天十晚,这时已都累得不行,见他疯了也没有人再怕了,只为职分所在不得不守候着他。因此一个个不但没有了平时的殷勤,而且都冷着脸显出老大不耐烦,站在那里各自打哈欠,捶腰背,心里在咒他怎不快死。

远远地,院墙外面传来了更鼓声。坐在床边踏凳上的随从太监睁开了眼:“几更了?”

瘦太监:“都三更了。师兄,轮轮班吧,让我们也眯个眼。”

“谁敢走!”杨金水连忙瞪向那瘦太监,“沈一石郑泌昌何茂才还有李玄都在门外站着。你出去就掐死你!”

瘦太监:“干爹,真要掐死我就好了。你老就让我出去让他们掐死,他们也就不找你老了。”

杨金水在那里想着,又伸出干柴般的手指掐着在那里算,接着自言自语:“九个,十个,十一个……不对。掐死你还得掐死十个……”

那瘦太监还要接言,却被随从太监喝住了:“闭上你的鸟嘴吧!没良心的东西,还没叫你去死呢,就这般不耐烦!”

瘦太监低下了头。

其他几个太监疲倦地对望了一眼,高太监说话了:“师兄,再这样熬下去,我们几个熬垮了,伺候的人都没了。”

随从太监:“赵中丞十天前就上疏了,就在这一两天旨意就会到……”

“旨意到了!”杨金水从床上站了起来,“接旨!快扶我去接旨!”

随从太监慢慢站起了:“干爹,旨意还没有到……”

“不对!”杨金水两眼圆睁望着门外,“旨意到了!快开门接旨!”

几个太监哪儿理会他,都站在那里没动。

“开门接旨!”杨金水一声尖叫。

随从太监望向胖太监:“开门,让他看有没有旨。”

胖太监慢慢走到门边,慢慢把门打开了,刚想回头,猛地愣在那里!

——院子里两盏灯笼引着赵贞吉和四个锦衣卫竟真的来了!

“真、真有……”胖太监结巴起来。

随从太监倏地站起:“真有什么?”

所有的目光都望向了那条门,赵贞吉和四个锦衣卫进来了。

赵贞吉站在屋中:“圣旨到!杨金水接旨!”

因海瑞审郑泌昌何茂才的供词全都牵涉到织造局,赵贞吉以八百里急递送到宫里,旨意果然立刻以八百里急递反馈到杭州,命赵贞吉当面向杨金水宣读。这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但旨意里说的什么,皇上到底是为织造局护短,还是连织造局也要追查,这一切赵贞吉仍不知道,也急于知道。

原来所谓圣旨,在臣下统称旨意,有许多规制。兴之所至寻常小事,皇帝随口一说派有关太监传与当事人谓之口谕;有关朝廷国策军机部署以及官员的黜陟甚至对某一案件的指示都要用特制的明黄锦缎工楷用玺宣示,通常所说的圣旨指的就是这一类书面圣旨。书面圣旨又分明发上谕和特发上谕两种。明发上谕一般都交内阁向各有司衙门公开发布,在明代甚至用邸报传示天下。特发上谕则是赵贞吉此时接到的这种圣旨,指名发给某人,由某人向当事人宣读时才能开启圣封,宣读旨意。因此赵贞吉接到圣旨时也不知道旨意的内容,立刻召集四个锦衣卫半夜赶到了织造局,一路上作了种种揣测,答案都在开启圣封宣读圣谕这一刻了。

灯火通明,杨金水趴跪在床上,几个太监都匍匐在屋子的角落里。

赵贞吉将卷成一轴的圣旨双手递给锦衣卫那头,锦衣卫那头接过轴旨,看了看封口的烤漆,验讫了烤漆上那方封印,点了点头,走到一支蜡烛边将烤漆熔开了,拉开一轴,踅回来双手捧还赵贞吉。

赵贞吉尽量放慢速度,把明黄色锦缎的圣旨徐徐展开,目光却已迫不及待向圣旨看去。突然,就在这时,杨金水披散着头发光着脚从床上跳下来了,扑跪下去一把搂住了赵贞吉的腿:“老祖宗,你老可来了!浙江杭州全是奸臣,死了的没死的都在算计儿子!你老快把他们都抓了!”

赵贞吉被他突如其来的一扑吓得脸都白了,想闪开又被他紧紧地箍住了腿,只看见一蓬乱草般花白的头发紧靠在自己身上,大热暑十来天没有洗澡的人,一股体臭轰地便冲了上来,赵贞吉又惊又呕,扭转了头望向身边的锦衣卫:“拉开!快拉开了!”

四个锦衣卫就站在赵贞吉的两边,这时却不愿去拉他。倒不是嫌他脏,厂卫一家,都归司礼监管着,旨意如何也不知道,这时怎会向他动粗。锦衣卫那头便望向那几个太监:“把杨公公拉开!”

听到呵斥,匍匐在角落里的那个随从太监连忙对身边的胖太监和高太监说道:“快,帮忙拉开。”领着胖太监和高太监跪爬了过去。

胖太监和高太监一边一个拉杨金水的手,随从太监抱住他的腰,杨金水两条手臂像铁箍一般死死地搂住赵贞吉的腿,哪里拉得动?

随从太监急了:“撒手,干爹,快撒手!”

杨金水箍得更紧了,三个人同时使劲,这一扯便将赵贞吉也拉得一个趔趄,连人带圣旨便将摔倒下去。锦衣卫那头不能不管了,倏地伸出手挽住了赵贞吉的手臂,转对身旁两个锦衣卫吩咐道:“你们去,拉开了!”

两个锦衣卫过去了,三个太监连忙松手爬开。

擒拿本是锦衣卫的看家本领,但见二人各伸出一爪掐住杨金水的手臂,也不知是掐在哪个穴位上,杨金水的两条手臂立刻便软软地垂了下来。两个人也没怎么使劲,轻轻往上一提,把还是跪着姿势的杨金水提得离开了地面,提到离赵贞吉约两步远又轻轻把他搁在地上。杨金水一动不动了,僵跪在那里。

赵贞吉这时已然脸色煞白,额上也渗出了汗珠,欲待宣读圣旨,只觉喉头一阵阵发干,僵在那里,发不出声来。

锦衣卫那头伸手从身旁的茶几上抓过一碗也不知是哪个太监喝剩下的茶,顾不了许多,便送到了赵贞吉嘴边。赵贞吉两手握展着圣旨,只得张开了嘴,才喝了一口,一阵作呕涌上喉头,哇的一声将那口茶又吐了出来。

锦衣卫那头在边上提醒:“赵大人,该宣旨了。”

毕竟是理学心学兼修的人,赵贞吉这时很快镇定下来,向展开的圣旨看去。一目十行本是他的天赋,领悟上意也是半生的修为,可此时这一道三百余字的圣旨,他却看得呆在那里。

四个锦衣卫从他的神色中也立刻感觉到了圣旨的分量,一个个都屏住呼吸,静静地等听。

可圣旨必须宣读,赵贞吉在这一刻间无论如何也体悟不到圣上下这道旨意的真正用心,这时能派上用场的也只有“中庸”二字,他调匀了呼吸,尽量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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