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王朝1566-第1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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裕王:“兼并小民的土地,田主还不要给朝廷纳税,棉布产得再多也归不了国库,反而苦了百姓,这样的大计不施也罢!高翰文,你是科甲出身,不要学沈一石!”
裕王嫉恶豪强兼并敛财,反对眼下淞江一带以徐家为主的豪绅提出的“六、三、一”的分财方案,这原在张居正高翰文的意料之中,但他的最后一句话使高翰文既感动也委屈。想到国家,也关心替国家做事的人,这便是裕王和当今皇上最大的不同之处。可裕王将自己比做沈一石,分明已有了猜恶之嫌,这可是高翰文不得不辩白之处。
高翰文:“王爷圣明。当年朝廷在浙江改稻为桑,‘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方略就是我提出的,本意就为了兼顾朝廷也兼顾了百姓。正因为严党和织造局利用沈一石一半想着宫里,一半想着自己,一分也不想朝廷,半分也不想百姓,误国害民,才使当时那个方略功败垂成。严党败了,杨公公疯了,沈一石一把火烧死了自己,这都是我亲历亲见的。我现在已经是个庶人,一杯酒,一卷书,一张琴便可度日。出而经商,就为了要亲自试一试,我那个兼顾朝廷也兼顾百姓的方略是否切实可行。王爷指责的对,我高翰文是在学沈一石,学的就是前车之鉴。”
高翰文突然如此慷慨激昂,说出这番振聋发聩的话,这倒是裕王没有想到的,一时竟愣在那里。
张居正立刻接言了:“有件事本不想告诉王爷,跟蒙古俺答议和的十万匹棉布这么快能够凑齐,有一半就是墨卿他们夫妇从自己家拿出来的,王爷,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墨卿早已经革了职,一介布衣,大可不必为朝廷这样做。”
裕王这才明白了,慢慢又转望向高翰文,满眼歉疚:“我错怪你了。可你也确实大可不必这样做。百万亩棉田,归本付息,纯利便有二十万匹,徐家和那些官绅为什么只愿意出五万匹?谭纶这个应天巡抚是怎么当的,就没有法子管管他们?”
“难也就难在这里。”张居正接道,“官绅家田地免税是祖制。他们的田里种稻麦也好种棉花也好,这一关就已经无税可收了。织成棉布,自己也不贩运,等着棉商到家里去收购,官府也就只能在厘卡上收到棉商的商税,十成抽一,二十万匹棉布朝廷也就只能收到两万匹的税赋。要不是应天巡抚衙门出面,又是李娘娘的弟弟兼着收税的差使,在淞江的棉产地一边购买一边就地收税,这一次连五万匹也收不到。王爷对‘六、三、一’的分成方略不满,殊不知能给朝廷争到三成,牵涉到徐阁老家里,还有那么多官绅,谭纶也已经是扯下面子在干了。”
说到祖制,说到徐阶,裕王的眼中立刻没了神:“那就拿他们没办法了?”
张居正:“有办法,可眼下还做不到。”
裕王:“什么办法?”
“改制!”张居正这两个字虽压低了声调却依然像一声闷雷。
裕王一惊,目光立刻望向了门外:“慎言。”
张居正:“我知道。王爷,有些话不是眼下当说的,可藩王不纳税,官绅也不纳税,朝廷的赋税全压在平民百姓身上,百姓不堪重负,就只能将田土卖给藩王或者官绅,如此兼并下去,总有一天国库一空如洗,百姓也一贫如洗!再不改制,便要改朝换代了!”
裕王:“慎言!慎言!张居正,现在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
张居正压低了声音,却仍然坚持说道:“有些话现在必须要说了。王爷,不能谋万世者不能谋一时,谋一时有时候就为了谋万世。听李太医说,皇上的病已经沉疴难起,天崩地裂也就几个月的事。王爷,您当下必须要有所谋划了。”
裕王神情立刻肃穆起来:“眼下该做的就是叫李时珍他们想尽一切办法治好皇上的病!身为儿臣,我不能谋划任何觊觎接位的事。张师傅,你们都不能有这样的想法。”
张居正的神情也肃穆起来,比裕王更加肃穆:“王爷,和列祖列宗的江山社稷比,和大明朝的天下苍生比,孰与轻重!”
裕王慢慢望向了他:“你到底要说什么?”
张居正:“比方说跟蒙古俺答的和议,他们身处荒漠要的就是我大明的棉布。今年的和议靠着高翰文他们送来的十万匹棉布总算谈成了。可明年的十万匹棉布在哪里?后年的,再后年的在哪里?明年没有,战事又起;年年没有,战事便永无宁日。我刚才说的改制还需假以时日,可江南棉田赋税的改制已刻不容缓。王爷,这能够不谋划吗?”
裕王听进去了,可也更黯然了:“可现在也不能跟皇上说。我更不能寄望于早日接位来推行这些方略。”
张居正:“臣没有叫王爷有这些想法,臣只提醒王爷为推行这些方略做好准备。”
裕王:“什么准备?怎么准备?”
张居正:“臣只说一件。王爷眼下可做的,就是力劝皇上留住一个人的性命,将来到江南改制,非此人不可。”
裕王也是心里明白的人,立刻想到了:“你是说海瑞?”
张居正:“王爷圣明。将来要在淞江一带继续扩种棉田,让那些官绅大户一体纳税,最要紧的一条便是要官绅将兼并的田土退还百姓。以一人敌万人,大明朝只有一个海瑞!”
谋国之深如此,裕王终于体会了张居正的苦心,可立刻又起了疑惑:“秋决皇上不是已经赦免了海瑞吗?”
“王爷。”张居正一定要让他明白,“皇上现在是病人,而且病症多因丹药而起,喜怒无常,雨露雷霆往往在一瞬之间。今日皇上可以不杀海瑞,明日皇上就可能突然杀了海瑞。王爷必须要让皇上明白,留下海瑞,就是为列祖列宗的江山社稷留下了国之利器。”
裕王更在深想了,望向张居正:“你刚才说将来到江南去改制非海瑞不可,可改制第一个伤及的便是徐阁老一家。徐阁老为救海瑞也是费尽了苦心,真让海瑞去了,如何面对阁老?”
张居正:“王爷想得深。江南改制既然势在必行,伤及徐家便在所难免。徐阁老有大功劳于社稷,有大德望于朝野,任何人去要么是无法推行新政,要么是置阁老于绝境。只有海瑞去了,才能既推行新政,又能妥善关顾阁老。王爷,为了徐阁老,也必须保住海瑞!”
裕王终于心血潮涌了:“替我拟一个奏本,我明天就去见父皇。受呵斥,被罢黜,我也认了。”
张居正和高翰文交流了一个眼神,接着转对裕王说道:“臣等已经替王爷做了准备,王爷此去绝不会引起皇上不快。墨卿,将你们带来的那个东西禀告王爷吧。”
裕王望向了高翰文。
高翰文:“也是天意。就在我们动身来京师前,有人在太湖捞上来一只汉文帝时期放生的神龟,甲背上还刻着汉文帝的年号。我们这次给王爷带来了。王爷明天只要以敬献祥瑞的名义,带上世子去见皇上,一切事情便都好陈奏。”
“真有这样的东西?”裕王听到这里不胜惊疑,“那该有多少年了?弄虚作假装神弄鬼的东西我可绝不会呈献给皇上。”
高翰文答道:“千真万确!这只神龟是汉文帝后元初年放生的,距今已一千七百三十年。现就供在王爷府寝宫的后院,王爷可以亲自去验看。”
“带我去看!”
裕王立刻向书房门口走去,眼里仍是半信半疑的神情。
第三十九章
满满的一碗汤药,黄锦双手捧着,为了不让汤药漾出来,他那只跛脚便走得更小心了,慢慢捧到床边,又慢慢递到靠在床头的嘉靖嘴边,嘉靖凑过去先喝了一大口,接着伸出两只干柴般的手接过药碗,深吸了一口气,竟一口将那一大碗药喝了。
黄锦红着眼,接过药碗,连忙从床边的几上拿起那块湿棉巾替嘉靖揩了嘴揩了胡须。
“扶朕起来,替朕梳洗。”嘉靖望着黄锦。
“主子。”黄锦苦望着他,“见自己的儿子孙子,也不是外人,就在床上躺着吧。”
“他们就是你们将来的主子,朕得给他们一个好的模样。找一找,帮朕把那套朝服找出来。”嘉靖深望着黄锦。
“是呢。奴才明白呢。”黄锦声音喑咽了。说着背过身去,揩了揩眼泪,跛着脚走到墙边那几只大衣柜旁,想了想,揭开了最里边的柜盖,拿开了一块明黄色的缎锦,见到了摆在最底层那顶皇冠和那件龙袍。
黄锦身子埋了进去,双手抄着龙袍连着皇冠一起捧了出来,走到床边,放在了另一只床几上。
嘉靖:“把蒲团拿开,叫他们将殿里那把椅子搬进来。”
黄锦走到精舍门边:“将大殿里的御座抬到精舍来!”
立刻有两个殿内的当值太监应声先去抬了那把圈背龙椅,然后小心翼翼地向精舍方向抬来。
裕王和世子都穿着礼服,这时就跪在大殿外的跪垫上。陈洪躬着腰在一旁陪侍着,时刻等候传唤。
那口装着神龟的鎏金铜缸摆在他们身后。
两个当值太监把龙椅摆在了原来蒲团的位置,立刻躬腰退了出去。
黄锦这才靠过去,先在床上替嘉靖将朝靴穿了,然后跛到床头,将嘉靖的一只手臂挽放在自己的颈背上,半扛半扶地将他挪下了床,搀着他走到圈椅前坐下。
接着给他梳头,挽好了髻,又绞了一块面巾替他净了面,又拿起另外一把梳子在金盆里蘸了水替他梳好了胡须。
这才去捧起了那件龙袍,正犯愁怎样才能给他穿上,一转身发现嘉靖已经挺直了腰板,自己站在那里。
黄锦连忙跛着脚奔了过去,抖开龙袍在他背后半蹲了下去,将内袖口对准了他的双手往上提了上来,连忙又绕到他的身前替他系好扣子,系好玉带,扶着他坐了下去,又去捧了那顶皇冠在椅子背后替他戴上,将那根长长的玉簪从帽子左侧的孔眼里慢慢插了过去,从帽子右侧的孔眼里穿了过来。
一番梳洗穿戴完毕,黄锦的泪线穿珠般滴了下来。二十多年了,他望着眼前突然换上皇冠龙袍的主子,是那样陌生,恍若梦幻。
嘉靖:“是不是很难看?”
黄锦:“回主子,是天日之表。”
嘉靖:“那你哭什么?”
黄锦:“奴才是心里欢喜。”
嘉靖:“拿镜子来。”
黄锦立刻跛着脚去案几上捧过来一面镜子,半蹲着照向嘉靖。
嘉靖在镜子里也看见了一个陌生的自己,一个恍若隔世又露出下世光景的自己,慢慢说道:“‘三花聚顶本是幻,脚下腾云亦非真。’传他们进来吧。”
黄锦先去放好了镜子,才跛到精舍门口:“有旨,传裕王和世子觐见!”
裕王领着世子出现在精舍门外,一大一小在门槛外跪了下去。
裕王:“儿臣朱载垕率世子朱翊钧叩见父皇!”
望着儿子,嘉靖神情凄然,看到孙子,眼睛亮了一下:“进来。”
裕王:“是。”立刻站起,又拉起世子走了进去。
一只绣墩已经摆在嘉靖的身侧,黄锦双手移了移绣墩:“皇上赐裕王爷坐。”
裕王向父亲又长揖了一下,挨着绣墩坐了下去。
世子对这个人人惧怕的皇爷爷天生就骨子里亲,可今天乍然见到他皇冠龙袍端然高坐,一时便生了怯意,站在那里不敢过去。
嘉靖无力地笑了一下,又无力地拍了一下掌:“朱翊钧过来。”
世子这才走了过去,嘉靖伸出手,世子也伸过去手让爷爷捏着。
嘉靖望着孙子:“《礼记》上有一句话,说是君子抱什么不抱什么,师傅教过你没有?”
世子:“回皇爷爷话,师傅教过,是‘君子抱孙不抱子’。”
嘉靖又无力地笑了一下:“看起来你那个师傅还称职。可皇爷爷现在病了,抱不动你了。黄锦,再搬个墩子,让你们的小主子坐在朕身边。”
黄锦赔着笑立刻又搬来一个绣墩挨着嘉靖的龙椅,便去抱世子。
世子:“不用,我自己能上去。”说着一跳,便跳上了绣墩,挺着腰板,两条小腿悬在空中,坐在嘉靖身旁。
嘉靖这一次是真的笑了:“还是朕的孙子更像朕。听说你给朕送来一样东西,是什么东西?”
“父皇。”裕王担心世子说错话,盯了他一眼,把话接了过去。
嘉靖:“朕没有问你,让朱翊钧说。”
世子却不敢说话了,望着父亲。
裕王:“回皇爷爷话吧。”
“是。”世子这才又转望向嘉靖,“回皇爷爷的话,父王和臣敬献给皇上的是天降的祥瑞,不是东西。”
嘉靖:“好。那就敬献上来吧。”
黄锦立刻对外面传旨:“将裕王爷和世子敬献给皇上的祥瑞请进来!”
陈洪自上回做了过头事,一直被嘉靖压着,现在竟连精舍都不能随便进去了,尤其今日,三代主子在位,自己却只能站在大殿门外候差,那张脸便一直阴沉着,愣在那里出神,这时竟连里面的传唤都没能反应过来。
四个抬铜缸的当值太监都望向了他,见他仍然没有反应,其中一个只好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