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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眉妩-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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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的姐姐不无幽怨地看了一眼母亲,“妈妈……”,却欲言又止。

  苏眉暂住的院子不大,房子前年刚翻新过,屋前搭了一架葡萄藤,只是这个时候枯藤被雪见不出好处。别家都张罗过年,她无节可过,亦别有一番清静,只把许兰荪遗稿当作日课,想着早些将稿子誊清,等过完年即可交给书局付梓。今日刚刚誊了两页,便听外头有人叩门,唤她名字的声音竟是母亲。

  苏夫人入得院来,一打量女儿便落下两滴清泪,“我跟你父亲商量了几次,他那个倔强性子就是不肯松口,我真是……”

  苏眉一边把母亲让进房里,一边道:“妈你放心,舅舅舅妈都很照顾我,我住在这儿很妥当的。”

  苏夫人在客厅内室都转了转,见这两间窗明几净,水汀温度尚好,始觉安心,拉着女儿在床边坐下,连叹了两声,才道:“黛华,许家的人说你要跟他们打遗产官司?”

  苏眉抿着唇点了点头,苏夫人苦笑着说道:“傻孩子,你这是干什么?你没有钱,可以跟妈妈说啊!”说这从手包里拿出一沓纸钞和一个存折,“我今天出来身上的现钱不多,喏,这个存折是你自己的钱,你先用着。”

  苏眉接过来一看,那存折上写的是自己的名字,但最早一笔钱竟是十多年前存的,不由一怔,苏夫人叹道:“这是你的压岁钱,你们几个人人都有一本,妈妈没有骗你们吧?”

  苏眉忍不住掩唇一笑,眼泪却扑簌簌地落了下来,“妈妈,我不是为了钱,是不想让他们卖了兰荪的书。”

  她将许兰荪藏书的缘由约略说了一遍,苏夫人听着,默然了一阵子,握着女儿的手沉沉叹了口气:“昨天许家老夫人亲自到我们家来,就是为这件事,归根到底一句话,家丑不外扬。不单是他们家不愿意打这个官司,你父亲……”

  苏眉眸光一黯,幽幽道:“父亲觉得我给他丢脸了。可这件事我要是不管,任由他们把书分卖了,兰荪的师友学生会怎么说?刘老先生那样的前辈散尽家财就是为了这批书,临终的时候托给兰荪,却被许家的人卖了分钱?他泉下有知……也不会安心的!”

  “妈妈知道你是好心,可是别人呢?别人就只知道你和他家里打官司争遗产,难道兰荪的面子就好看吗?”

  “不相干的人怎么看,又有什么打紧?”

  “黛华……”苏夫人语意微沉,“别人怎么看,你当然是不在意的,可是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不在意,你要不要为别人想一想?”

  苏眉一愣,艾艾道:“妈妈,是我为难你了吗?”

  苏夫人摇头:“我都这个年纪了,也看开一些事了。你大概不知道,你跟兰荪结婚,最难过的除了你父亲,还有你姐姐。你退了学,可你姐姐在学校里整日听别人讲你的闲话;她明年毕了业,也该到谈婚论嫁的时候了……”

  苏夫人说到这里,苏眉已完全明白了母亲的意思,他们这样的人家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女孩子谈及婚嫁,除了人才,最要紧的便是举止教养,身家清白。她“私奔”一样同父亲的朋友结婚,做了一回桃色新闻的女主角,叫人当成谈资,家中姊妹便成了池鱼;姐姐苏岫大她三岁,正是标梅之期,自己再闹出和丈夫家里争产的新闻,难免遭人侧目。然而她若就此放手,丈夫生前最要紧的一桩心愿便就此灰飞烟灭。

  “妈妈,我知道了。”她压抑住胸腔深处的哽咽,“我想一想,你让我想一想……”

  苏夫人疼惜地看着女儿,拢着她的肩劝慰道:“妈妈知道难为你了,你和你父亲一样,都是倔强性子。”

  苏眉再按耐不住,伏在母亲怀中抽噎起来,“妈妈,你替我跟姐姐说,我很对不起……我没想到是这样……”

  送走母亲,苏眉一个人歪在床上,盯着帐钩发呆。

  从前,她读古人笔记,最心爱的是冒辟疆追悼董白的《影梅庵忆语》,眷眷深情叫人心旌摇曳。姐姐读罢却是不屑,说只有董小宛这样的风尘女子,才会不顾脸面,一而再再而三地追附一个男人,被几番推拒还死赖着人家不肯放手,最后人家写一篇悼文,还要写上原本喜爱的是陈圆圆……可是她却觉得,仰慕一个人,就该那样义无返顾。如果连自己倾慕的东西都不肯追求,这样的人生也不会有太大意思。

  现在想来,姐姐说得也对。唯有董白这样的风尘女子,了无挂碍,才能有这样的义无返顾;而她,终究是不能自由。有时候,人可以把自己一身都拼出去,却不能看别人皱眉头。

  她要怎么办呢?她怔怔倚在床边,看着窗外的树影慢慢移动方向,她倦得一动也不想动,直到匡夫人自己拿钥匙开了门进来,走到院中唤她,她方才察觉。

  苏眉慌忙揉了揉脸,理着衣裳出来,匡夫人慈爱地牵过她:“你母亲来劝过你了?”

  “嗯。”

  匡夫人将她耳边的碎发理到耳后,恬然道:“有人给你出了个主意,你听听看行不行?”

  苏眉允诺不打官司,许家的人都松了口气,谁知俄顷她便说要把许兰荪的藏书捐给陵江大学的图书馆,许家一班人虽然大惊失色,却是谁都不肯出头说舍不得,许老夫人听说虞家要捐一笔钱出来筹个基金,既为收书,也有记念许兰荪之意,自是赞成,许松龄也只道:“这是好事,是兰荪的心愿,也是我们许家的意思。”许家其余的亲眷纵是心有不甘,也只能暗自抱怨。

  苏眉了却一桩心事,日日忙着整理许兰荪留下的文稿和书目,只等着过完年学校开学,好做交接。父亲那边虽说还是不肯松口接她回家,但到底还是和母亲来探了她一次,起初板着面孔一句话也不肯说,到看了她替许兰荪誊清的文稿,冷“哼”了一声,道:“从前叫你好好练字,你总是偷懒,写成这样,亏你还是……”话未说完,又重重“哼”了一声,提笔在空白处写了几个,便掷笔而出,也不管苏眉又要重誊一遍。

  眼看再有两天便是除夕,虞绍珩便想着寻个说辞去探探苏眉。他自己去是不大好,若是撺掇母亲去,虽然名正言顺,但母亲在场,有许多事就不大方便了。他念头一转,忽然省起叶喆这几天都没来找过自己,不如叫他去约唐恬,看是怎么个光景。

  他一下班,便径直开车去了凯丽。

  店里的领班一见是他,即殷勤上来寒暄,“虞少爷,您来得巧,我们老板这会儿正好在。” 说着,比了个手势便引他往楼上走。

  “他牌局开得这么早?”

  “没有,老板在上头陪客人。”

  虞绍珩闻言,站住了脚步,“那我还是在下面等他吧。”

  那领班微微一笑,“别人不好打扰,您是不妨的。”

  虞绍珩独自上到二楼,那斯拉夫侍应极热情地冲他微笑点头,他们平日打牌的房间大开着门,里头有清脆的撞球之声传出,他走到门口,果然见叶喆正俯身在球案上,一个人打桌球玩儿。

  “你班不上,生意不做,自己躲在这儿打球有什么意思?”

  叶喆笑眯眯地瞟了他一眼,却不说话,手里的球杆一动,台面上的两颗红球被骨碌碌地落入袋中。

  “好!”虞绍珩轻拍着手走进来,却见叶喆冲他斜了斜眼睛,他顺着叶喆的目光朝里头看了一眼,只见跟他隔了八丈远的牌桌边没人打牌,却坐着一个看见他进来,忽然满脸涨红的女孩子。

  虞绍珩诧异了一瞬,旋即露出一个最和蔼亲切的笑容:“唐小姐。”

  唐恬站起来跟他打招呼,仿佛浑身哪儿都不自在似的,连笑容都显得僵,匆匆忙忙点了点头,便坐下来奋笔疾书。

  虞绍珩转过头,做出一个极夸张的惊讶表情看着叶喆,叶喆放下球杆,扬声道:“我们出去聊,恬恬在写作业呢。”面上很有几分得意,口吻却是一本正经。

  “恬恬?”虞绍珩无声地对了个口型。

  叶喆扯着他就往外走,临出门却又转了回来,走到唐恬身边,笑眯眯地说道:“你想吃什么喝什么就吩咐外头那个黄毛,他中国话说得不好,听还听得懂。”

  唐恬头低得下巴几乎要碰到桌面,“唔。”

  虞绍珩跟着叶喆出来,一转过楼梯,便忍不住笑道:“真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你给她下药了吗?”

  叶喆搂着他的肩,低声道:“你就看不起我吧,我是英雄救美!”

  13、月慢(一)

  唐恬拍的照片在如意楼被虞绍珩曝了光,却仍不肯死心,认定自己能写出一篇不叫人击节称赏也叫人潸然泪下的好稿子出来。起初她对这种龙蛇混杂的地方还心存忌惮,但自从上一回误打误撞,把一个被骗卖来的小姑娘带出去交给了社工,自觉神武非常。只是那日虽然救了人,又多了个活生生揭露社会暗角的例证,她却始终寻不到肯配合她做采访的“烟花女子”。她大着胆子同街面上游荡的冶艳女子搭讪,对方不是冷漠避开,就是烟视媚行地牢骚两句,间或还有冷嘲热讽:

  “小姑娘家家的,打听什么?你也来试试不就知道了?”

  她琢磨着这些人入夜时分都忙着“上班”,不大有功夫搭理她,便改了主意,趁着上午市面冷清的时候到这些风月巷弄附近的店铺转悠,跟出来买烟买酒买点心的小大姐们搭话,两天下来倒也零零碎碎打听了些素材,这天恰碰上一个热心娘姨,连价声地吁叹自己服侍的一个倩玉的倌人身世可怜,被鸨母盘剥得不像样子。唐恬多问几句,那娘姨抿着鬓边的头发想了想,说道:

  “这会儿她才起床,闷闷得没什么趣儿,我看你们俩差不多年纪,要不你去听她自个儿说说?

  ”唐恬眼睛一亮,那娘姨却又犹豫,“哎呀,我这么着带你去,也不知道她肯不肯……”说着,便眨蒙着吊稍眼睛在唐恬身上逡巡,唐恬见状,连忙从钱夹里抽出一张五块钱的钞票,塞到她手里,“就算帮我个忙呗。”

  那娘姨捏着钱一笑,又端了端脸色,“那你跟我来吧,可要是她不肯,你得赶紧走啊!”唐恬一口答应,跟着她穿过马路进了巷子。

  那娘姨一面走,一面不住口地和她絮叨些倌人比俏客人争风的琐事,唐恬听着好笑,随口应和两句,不觉两人已经拐了几拐。那娘姨在一个红漆小门处站住了脚,回身对唐恬道:“这就是我们家蕊香楼,我进去打个招呼,你在这儿等等。”说罢,轻手轻脚地推门进去,还不忘回头叮嘱一句:

  “这地方人杂,你一个女孩子别乱走啊!”

  此时还未到中午,正是花街柳巷最冷清的时候,阴沉沉潮冷天气,走动的时候尚不觉得,停下来站一阵子,便觉得寒气一丝一丝儿侵透了衣服。唐恬来回走动着打量这处院落,和别处大同小异的青砖小楼,绛红金碧的灯笼不点起来,就显得有些旧,房子也没有她之前去过的如意楼气派。那娘姨想是一会儿就要转出来,进去的时候随手一带,也没把门关严,里头偶尔有模糊的人声和脚步声传出,还有浣洗东西的水声……看来是妓馆专供仆役出入的后门。

  唐恬等了一阵不见那娘姨出来,想着极有可能是那叫倩玉的倌人不肯被她采访,需那娘姨劝上一劝,便耐心等着。可是又等了约莫一刻钟的工夫,还是没人出来,唐恬不免有着急,心道不管成与不成,那娘姨总该出来回个话给她,怎么一去就黄鹤窅然了?这里虽然不是什么高尚地方,但也这么做事情未免也太不厚道了。

  她推了推那扇红漆小门,探进半个身子张望,也不见有人拦阻。她正犹豫是进去瞧瞧,还是退出来再等一阵,忽然身后被人猛地一推,整个人都往前栽了出去,她踉跄了两步,双手扶住近旁的廊柱,人才没有跌倒。她慌乱中回头去看,身后却并不见有人,但那扇红漆小门却关上了。

  唐恬直觉不好,赶忙冲过去拉门,那门有一瞬间的松动,像是被人从外头拉住,唐恬奋力拉着门,大声急斥道:“你是谁!快放开!”

  然而外头那人的力气却比她大得多,很快就传来了落锁的声音,唐恬听着,越发焦急:“干什么锁门?让我出去!”可凭她一双手如何推来摇晃,那门响动不小,却锁得结实。唐恬刚刚停下喘了口气,便听身后院子里有人高声质问:

  “吵什么,吵什么?”

  唐恬循声一望,见一个脑壳上头发剃得寸短的干瘦男人,带着两个杂役打扮的年轻人一步一摇地晃了过来。她见这三人打量自己的目光十分轻浮,便不答话,冷着脸只管往前走——这里是做生意的地方,后门锁了,前门总得开吧?这回她既没拍照,也没带人,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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