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妩-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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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绍珩说罢,轻轻蹙了下眉,又道:
“我的同事会有很多事问你,如果你配合,等事情完了,我可以给你另一个身份,送你到别的地方去。至于以后的事,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凛子愣了愣,“……你说的是真的?”
“你觉得我还有必要骗你吗?” 虞绍珩说着,便探手去拿床头的电话,“其实,我也没骗过你什么,这里真的是情报局的安全房。”
凛子知道他是要叫情报局的人来“处理”自己,忙道:“你等等!我也有事要问你。”
虞绍珩回头笑道:“你不会是想问我,有没有爱上你吧?”
凛子颊边一红,咬唇道:“你第一次带我上来的时候为什么不抓我?费这么大的周折,你不累吗?”
虞绍珩笑道:“傻丫头,那么多人都看见是我把你带走的,回头你们领馆报了案,不跟我要人吗?”
凛子冷笑道:“……难道现在他们就不会查到你吗?”
虞绍珩摇了摇头,“我的车那么扎眼,你们领馆的卫兵一定都看见了。回头查起来,你们的人会知道昨晚我送你回去之后,你接了一个关西口音的电话,然后就一个人来了帝国饭店——昨晚的展会上有不少你的同乡,风流多情的凛子小姐‘他乡遇故知’也是件很寻常的事吧。
再者,你都说了,我是虞浩霆的儿子,你们又怎么会为了一个身份可疑的三等秘书,来搅扰我?”
凛子回想着昨晚的事,越听心中寒意越重,他诸般做作原来竟是这样的处心积虑,引诱自己飞蛾扑火,“你真是个残忍的人,你为什么要……” 她宁愿他直接抓住她义正词严地审讯一番,也不愿意被这样戏弄和羞辱。
“那是你还没有碰上真正残忍的人。”虞绍珩垂眸一笑,“我不是要假公济私,只是凛子小姐太热情,我一个朋友说,这种时候不成人之美,未免太不厚道。” 他闲闲说罢,拿起电话拨了号码,“你们过五分钟上来带人吧,审完了告诉我。”
他起身关了窗,又望了望紧抿着唇的凛子:“记住我跟你说的话,好好想想将来去哪里不容易被你们的人找到。”
眼看他要走,凛子忽然涨红了脸叫住他:“虞绍珩!” 她扭了扭已经麻木的手臂,“你至少让我把衣服穿好。”
虞绍珩蔼然笑道:“你放心,别人比我守规矩,不会把你怎么样的。”说完,从衣架上摘下军帽从容戴正,拎着自己的公文包走了出去。
凌晨的夜色最浓,空气却最清。
一城的人间烟火都被素洁的雪光压住了,惟有江岸上的梅花,透过枝上的积雪送出一脉一脉清婉的冷香。虞绍珩脱了手套丢在路边的果皮箱里,看着四下晶莹若琉璃的积雪,不由低声赞了一句:“雪的碗里,盛的是月光。”
他随着幽咽的江水慢慢踱着步子,检讨自己昨晚的言行。他终究还是心软,凛子这样的角色,并没有“善后”的必要,大约是因为提到妹妹,叫他动了怜意,又给自己找了桩麻烦。至于他和凛子这春风一度,虽然不是他的本意,但现在想来,倒有点额外的趣味:来审讯凛子的人看到他留了那么一个“现场”,一定会汇报给蔡廷初。他实在很想知道,这样的事蔡叔叔会不会一并转告给父亲,他们又会怎么看他?
但说到“假公济私”,他扪心自问,不能说一点没有。
于公,他觉得有了这么一件事,再讯问起这女孩子比较容易,事实证明,他想得没错;于私……他有些不愿意深想,却又觉得必须理清自己的心意:她皓腕轻舒解脱自己的礼服,玲珑圆润的腕子叫他蓦然想起曾经在脑海中闪过的断章——那样纤纤秀致的一双腕子,在琴弦上抹滑勾挑,该是什么样呢?
他之前迅速打消掉的念头突然在这个时候毫无征兆地浮现出来,既让他惊讶,又让他自觉龌龊,是因为他这些天一直在探听许家的情况,还是因为他这么久有交女朋友了?他觉得,有必要解决一下这个问题。
许兰荪……
审讯已经超出了他的职责范围,蔡廷初的人对凛子会有更详尽的讯问,许兰荪的事无可隐瞒,也不能隐瞒。事情牵扯到虞家,蔡廷初会有极稳妥地处理,可是这种倚靠别人的感觉,即便是他自幼亲近的长辈,也还是让他觉得不大舒服。父亲在他这个年纪,已然独当一面,而他却还没有足够的能力来保护他的家人。虽然他明白时移事易的道理,但这么多年,这种无力感始终如影随形地蛰伏在他心底,一遇缝隙便飘摇而出。
08、无怨(一)
城中的积雪渐次化尽,空气陡然又重了几分,新熨过的制服穿在身上,一会儿工夫就觉得泛潮。沿着山路向上,皬山峰顶却遥见积雪皑皑,到了半山,草木上亦见得残雪如花。
皬山这里恐怕有两年没来过了,蔡廷初算了算,他上一回来还是春天,山上的杏花刚开,山坳里一丛丛的柔白轻粉,仿佛丹青妙手着意点染,叫人身在其中,不觉动了诗兴,可枯索许久也难有所得,前人一句“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便道尽了。想想昔日弱冠年纪,但凡有人命题,不拘好坏,或诗或词,总能凑出一首交差,如今真是……案牍岂止是劳形,根本是坏人心性。
他心下自嘲的工夫,车已经进了园子,一个年轻上尉迎上来替他开了车门:“钧座,校长在酌雪小筑等您。”
酌雪小筑的轩阁前后都植了红梅,此时胭脂琉璃犹自冷艳妖娆,蔡廷初虽有心玩赏,却不肯耽搁,匆匆一瞥便迈进堂来,却见左手的明间里临窗摆着一张阔大的书案,庭院中的老梅欹枝横斜,几乎探进了窗字,一个素衣丽人正立在窗下,往一张四尺宣上点染梅花,书案旁的男子一身将官常服,手里拈着墨条在砚中缓缓旋动,见他进来,只微一颔首,却并没有说话,正是昔年抛了参谋总长的权柄,潜心去整顿军事学校的虞浩霆。
蔡廷初见状,不由笑道:“夫人好兴致。”
那作画的女子点完了一朵花苞,方才搁笔,抬起头来嫣然一笑,“我刚才已经叫人温了酒,你们有事,且到外头去说——这个时候,小酌两杯,赏赏梅花还有点趣。”说着,从丈夫手里接过了墨条。
虞浩霆闻言,对蔡廷初笑道:“幸亏你来了,要不然,我这差事还交不了呢——这已经是第三张了,还嫌不好。”
虞夫人面上一红,却不理会丈夫调笑,只吩咐婢女安排酒馔,不多时,檐下便安置妥当。虽是小酌,却还是用银骨炭烧了暖锅,里头菌菇冬笋、鲜鱼肥藕皆取菊花锅的材料,但雾气蒸腾中却不见白菊。近旁一树龙游红梅,被雪而开花事正盛,近四米的冠幅几成一方小亭,幽香冷冽。
两人闲闲落座,虞浩霆取酒不饮,却是沿着暖锅边缘徐徐点进汤里,“梅下若食菊花锅,只怕白菊清气冲了红梅冷香,不过酒香却是不怕的,你尝尝看。”说着,自己夹着一箸冬笋尝了。
蔡廷初举箸时却是一叹,感慨道:“当年宇内初定,我们眼见得校长拱手江山,人人扼腕;如今看来,我们这些人才是蠢人。人生一世,功名馀事,到头来不过是高处不胜寒,但能对花酌酒——夫复何求?”
说罢,端了盅酒朝虞浩霆一示意,便喝尽了。
“你这话我受不起。我也是个俗人,信的是‘丈夫处世兮立功名’,做不来五柳先生。‘功名’二字要拿得起,才放得下。” 虞浩霆微微一笑,呷着酒道:“‘高处不胜寒’是贵人感慨,要到得高处,方知炎凉——冷是有的,架在火上烤也是有的。”
蔡廷初听他调侃,莞尔道:“可偏偏说放得下的,大多拿不起;拿得起的,却真真是放不下。”
两人相视一笑,轻轻碰了一杯,蔡廷初再度开口,声音微有些沉:“校长,昨晚我们扣了许兰荪……”
他的话刚一出口,虞浩霆便摆了下手,“这是你的公务,不该来跟我说;更何况,这件事还牵涉到我。若你一定要问,我只有一句话:公事只能公办。”
“呃……” 蔡廷初蹙了蹙眉,沉吟了一瞬,忽而笑道:“那我跟校长谈私事。”
虞浩霆看了他一眼,轻笑着道:“你想让绍珩去审许兰荪?”
蔡廷初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情报部的人不好升迁,立功受奖全靠大案,因此,许多人做事都有尽力把案子做大的惯性——说好听的是慎重仔细,说难听了就是“罗织”,这毛病明清厂卫就有,古今中外皆然。如今太平年景,更少了战时的诸多顾及。
许兰荪在虞家走动多年,照过面说过话的高官悍将多少总有一些,按程序交给下头的人,纵然不敢拿虞家做耗,但势必极尽攀扯之能事,一旦审起来,恐怕牵连太广;可这案子如今刚开了头,若蔡廷初直接交给亲信之人过问,未免显得刻意,反而叫人生疑。虞绍珩是新人,这案子的线索是他牵出来的,又和许兰荪熟识,让他来办算是题中之义,只不过……虞浩霆见他默然不语,便道:“你还是不想让他留在你那儿?”
蔡廷初苦笑:“……校长,那时候我进情报部,第一个案子,就杀了当年在定新睡我上铺的同窗。”
两个人都好一阵子没有说话,默默夹菜啜酒,良久,虞浩霆才道:“廷初,你当初为什么要去情报部?”
蔡廷初抬眼望了望枝头的梅花,仿佛有些唏嘘:
“那时候我从侍从室出来,下到我父亲军中去当连副,原想着从低做起,自己拼一份功名出来;谁知待了半年,战场都没上过就被‘提拔’到了团部当参谋——我这才知道,有我父亲在,哪个长官也不肯把我放到战场上去,我这辈子也就是不疼不痒熬个少将参议罢了。
我就想,一定得到我父亲伸不了手的地方去。为这个,还惹得我父亲好久不痛快,那时候,真是太年轻了……”
虞浩霆转着手里的杯子,淡淡一笑:“你后悔?”
蔡廷初想了想,道:“……后悔过,可自己选的路,总要自己走完。”
虞浩霆起身踱到花树下,“过来人的话,再好再对都是虚的;自己没经历过,总不会信服——他自己选的路,也只能他自己走完。”
08、无怨(二)
房间里没有窗,空气是凝滞的,时间仿佛也停了。一盏黯淡的白炽灯无精打采地悬在天花板上,许兰荪双手扶膝,木胎泥塑般坐在椅子里,桌上的饭菜纹丝未动。惊悚、恐惧、疑惑……纷杂的情绪在心中反复纠缠,他一时焦灼,一时又觉得解脱。
昨晚他原是应了华亭一家书局的约请去开讲座,不想到了车站,却被抽查行李的站务带到了值班室,他疑窦方起,等在里头的三个便衣就亮了身份,他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自知抗拒无益,任由他们一针刺进静脉,再醒来时便到了这里。
他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只知道醒来后约摸过了半个钟头,即有人拖了电话进来叫他给家里报平安,只说已经到了华亭。电话那边,苏眉犹自叮嘱他和人谈天,即便来了兴致也适可而止不要熬夜……虽则他人还在江宁,但听着苏眉的声音,分明却是千里之外了。
之后,有人给他送了饭菜,却再没有人同他说一句话。
他盯着桌上已经凉透的饭菜,只觉得自己这一生便也如面前萎顿的菜蔬一样,到了剩水残山音尘绝的一刻。
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
这么多年了,这一刻,他也曾经设想过许多次,他也想方设法地挣扎和补救过,可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无论是粘于蛛网还是奋身投火,飞蛾终是一死。
他自觉心如冷灰,念及高堂白发又不免悲从中来,正焦灼难解之时,突然有人从外头打开了房门,他悚然一惊,只见一个戎装冷肃的年轻人神情沉郁地走了进来,手里还拿着一个牛皮纸的文件袋:
“老师。”
“你……”许兰荪先是一怔,既而惨淡一笑,“你来审我?”
虞绍珩没有答话,审视了一眼桌上的饭菜,道:“我叫人去热一热,您多少吃一点。”
许兰荪摇了摇头,视线从他身上避开,“我没有胃口,你也不要浪费时间了。”
虞绍珩喉头动了动,眉睫低垂坐到了许兰荪对面,推过桌上的饭菜,又动手绕开了文件袋上的绳结,只是刚要抽出里头的东西,手上的动作却忍不住一僵,蹙着眉叫了一声:“老师!”
许兰荪望着他,又是一笑,目光却是异样的温和:
“既是你来,等你的公务办完了,我还有一件事求你,若能通融,我也……” 他忽然一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