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慈欣中短篇小说全集-第9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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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是恒星内部的一些核能漩涡……”
这时,一个多音符旋律以高音凸现出来,它反复出现,仿佛是这昏暗的混沌世界中一道明亮的小电弧。“这好像是在描述一个质变。”C国主席说。
一个新的乐器的声音出现了,这连续的弦音很像小提琴发出的,它用另一种柔美的方式重复着那个凸现的旋律,仿佛是后者的影子。
“这似乎在表现某种复制。”R国总统说。
连续的旋律出现了,是那种类似小提琴的乐音。它平滑地变幻着,好像是追踪着某种曲线运动的目光。E国首相对C国主席说:“如果按照您刚才的思路,现在已经有某种东西在海中游动了。”
不知不觉中,背景音乐开始变化了,这时人们几乎忘记了它的存在。它从海浪声变幻为起伏的沙沙声,仿佛是暴雨在击打着裸露的岩石;接着又变了,变成一种与风声类似的空旷的声音。A国总统说:“海上的游动者在进入新环境,也许是陆上,也许是空中。”
所有的乐器突然一声短暂的齐奏,形成了一声恐怖的巨响,好像是什么巨大的实体轰然倒塌。然后,一切戛然而止。只剩下开始那种海浪似的背景声在荒凉的响着。然后,那简单的双音节旋律又出现了,又开始了缓慢而艰难的组合,一切从新开始……
“我敢肯定,这描述了一场大灭绝,现在我们听到的是灭绝后的复苏。”
又经过漫长而艰难的过程,海中的游动者又开始进入世界的其它部分。旋律渐渐变得复杂而宏大,人们的理解也不再统一。有人想到一条大河奔流而下,有人想到广阔的平原上一支浩荡队伍在跋涉,有人想到漆黑的太空中向黑洞涡旋而下的滚滚星云。
但大家都同意,这是在表现一个宏伟的进程,也许是进化的进程。这一乐章很长,不知不觉一个小时过去了,音乐的主题终于发生了变化。旋律渐渐分化成两个,这两个旋律在对抗和搏斗,时而疯狂地碰撞,时而扭缠在一起……
“典型的贝多芬风格。”克莱德曼评论说。这之前很长时间人们都沉浸在宏伟的音乐中没有说话。
秘书长说:“好像是一支在海上与巨浪搏斗的船队。”
A国总统摇了摇头:“不,不是的。您应该能听出这两种力量没有本质的不同,我想是在表现一场蔓延到整个世界的战争。”
“我说,”一直沉默的J国首相插进来说,“你们真的认为自己能够理解外星文明的艺术?也许你们对这音乐的理解,只是牛对琴的理解。”
克莱德曼说:“我相信我们的理解基本上正确。宇宙间通用的语言,除了数学可能就是音乐了。”
秘书长说:“要证实这一点也许并不难,我们能否预言下一乐章的主题或风格?”
经过稍稍思考,C国主席说:“我想下面可能将表现某种崇拜,旋律将具有森严的建筑美。”
“您是说像巴赫?”
“是的。”
果然如此,在接下来的乐章中,听众们仿佛走进一座高大庄严的教堂,听着自己的脚步在这宏伟的建筑内部发出空旷的回声,对某种看不见但无所不在的力量的恐惧和敬畏压倒了他们。
再往后,已经演化得相当复杂的旋律突然又变得简单了,背景音乐第一次消失了,在无边的寂静中,一串清脆短促的打击声出现了。一声,两声,三声,四声……然后,一声,四声,九声,十六声……一条条越来越复杂的数列穿梭而过。
有人问:“这是在描述数学和抽象思维的出现吗?”
接下来音乐变得更奇怪了,出现了由小提琴奏出的许多独立的小节,每小节由三到四个音符组成,各小节中音符都相同,但其音程的长短出现各种组合,还出现一种连续的滑音,它渐渐升高然后降低,最后回到起始的音高。人们凝神听了很长时间,G国元首说:“这,好像是在描述基本的几何形状。”人们立刻找到了感觉,他们仿佛看到在纯净的空间中,一群三角形和四边形匀速地飘过,至于那种滑音,让人们看到了圆,椭圆和完美的正圆……渐渐地,旋律开始出现变化,表现直线的单一音符都变成了滑音。但根据刚才乐曲留下的印象,人们仍能感觉到那些漂浮在抽象空间中的几何形状,但这些形状都被扭曲了,仿佛浮在水面上。
“时空的秘密被发现了。”有人说。
下一个乐章是以一个不变的节奏开始的,它的频率与脉冲星打出的由昼与夜构成的节拍相同,好像音乐已经停止了,只剩下节拍在空响。但很快,另一个不变的节奏也加入进来,频率比前一个稍快。之后,不同频率的不变的节奏在不
断地加入,最后出现了一个气势磅礴的大合奏。但在时间轴上,乐曲是恒定不变的,像一堵平坦的声音高墙。
对这一乐章,人们的理解惊人地一致:“一部大机器在运行。”
后来,出现了一个纤细的旋律,如银铃般晶莹地响着,如梦幻般变幻不定,与背后那堵呆板的声音之墙形成鲜明对比,仿佛是飞翔在那部大机器里的一个银色小精灵。这个旋律仿佛是一滴小小的但强有力的催化剂,在钢铁世界中引发了奇妙的化学反应,那些不变的节奏开始波动变幻,大机器的粗轴和巨轮渐渐变得如橡皮泥般柔软,最后,整个合奏变得如那个精灵旋律一样轻盈而有灵气。
人们议论纷纷:“大机器具有智能了!”“我觉得,机器正在与它的创造者相互接近……”
太阳音乐在继续,已经进行到一个新的乐章了。这是结构最复杂的一个乐章,也是最难理解的一个乐章。它首先用类似钢琴的声音奏出一个悠远空灵的旋律,然后以越来越复杂的合奏不断地重复演绎这个主题,每次重复演绎都使得这个主题在上次的基础上变得更加宏大。
在这种重复进行了几次后,C国主席说:“以我的理解,是不是这样的:一个思想者站在一个海岛上,用他深邃的头脑思索着宇宙,镜头向上升,思想者在镜头的视野中渐渐变小,当镜头从空中把整个海岛都纳入视野后,思想者像一粒灰尘般消失了;镜头继续上升,海岛在渐渐变小,镜头升出了大气层,在太空中把整个行星纳入视野,海岛像一粒灰尘般消失了;太空中的镜头继续远离这颗行星,把整个行星系纳入视野,这时,只能看到行星系的恒星,它在漆黑的太空中看去只有台球般大小,孤独地发着光,而那颗有海洋的行星,也像一粒灰尘般消失了……”A国总统聆听着音乐,接着说:“镜头以超光速远离,我们发现在我们的尺度上空旷而广漠的宇宙,在更大的尺度上却是一团由恒星组成的灿烂的尘埃,当整个银河系进入视野后,那颗带着行星的恒星像一粒灰尘般消失了;镜头接着跳过无法想象的距离,把一个星系团纳入视野,眼前仍是一片灿烂的尘埃,但尘埃的颗粒已不再是恒星而是恒星系了……”秘书长接着说:“这时银河系像一粒灰尘般消失了,但终点在哪呢?”
草坪上的人们重新把全身心沉浸在音乐中,乐曲正在达到它的顶峰:在音乐家强有力的思想推动下,那只拍摄宇宙的镜头被推到了已知的时空之外,整个宇宙都被纳入视野,那个包含着银河系的星系团也像一粒灰尘般消失了。人们凝神等待着终极的到来,宏伟的合奏突然消失了,只有开始那种类似钢琴的声音在孤独的响着,空灵而悠远。
“又返回到海岛上的思想者了吗?”有人问。
克莱德曼倾听着摇了摇头:“不,现在的旋律与那时完全不同。”
这时,全宇宙的合奏再次出现,不久停了下来,又让位于钢琴独奏。这两个旋律就这样交替出现,持续了很长时间。
克莱德曼凝神听着,突然恍然大悟:“钢琴是在倒着演奏合奏的旋律!”
C国主席点点头:“或者说,它是合奏的镜像。哦,宇宙的镜像,这就是镜子了。”
音乐显然已近尾声,全宇宙合奏与钢琴独奏同时进行。钢琴精确地倒奏着合奏的每一处,它的形象凸现在合奏的背景上,但两者又那么和谐。
C国主席说:“这使我想起了一个现代建筑流派,叫光亮派,为了避免新建筑对周围传统环境的影响,就把建筑的表面全部做成镜面,使它通过反射来与周围达到和谐,同时也以这种方式表现了自己。”
“是的,当文明达到了一定的程度,它也可能通过反射宇宙来表现自己的存在。”秘书长若有所思地说。
钢琴突然由反奏变为正奏,这样它立刻与宇宙合奏溶为一体,太阳音乐结束了。
第6章 欢乐颂
镜子说:“一场完美的音乐会,谢谢欣赏它的所有人类。好,我走了。”
“请等一下!”克莱德曼高喊一声,“我们有一个最后的要求:你能否用太阳弹奏一首人类的音乐?”
“可以,哪一首呢?”
元首们互相看了看。“弹贝多芬的《命运》吧,”M国总理说。
“不,不应该是《命运》,”A国总统摇摇头说,“现在已经证明,人类不可能扼住命运的喉咙,人类的价值在于:我们明知命运不可抗拒,死亡必定是最后的胜利者,却仍能在有限的时间里专心致志地创造着美丽的生活。”
“那就唱《欢乐颂》吧。”C国主席说。
镜子说:“你们唱吧,我可以通过太阳把歌声向宇宙传播出去。我保证,音色会很好的。”
草坪上这二百多人唱起了《欢乐颂》,歌声通过镜子传给了太阳,太阳再次震动起来,把歌声用强大的电磁脉冲传向太空的各个方向。
“欢乐啊,美丽神奇的火花,
来自极乐世界的女儿,
天国之女啊,我们如醉如狂,
踏进了你神圣的殿堂。
被时光无情的分开一切,
你的魔力又把它们重新连结。”
五小时后,歌声将飞出太阳系;四年后,歌声将到达人马座;十万年后,歌声将传遍银河系;二十多万年后,歌声将到达最近的恒星系大麦哲伦星云;六百万年后,歌声将传遍本星系团的四十多个恒星系;一亿年之后,歌声将传遍本超星系团的五十多个星系群;一百五十亿年后,歌声将传遍目前已知的宇宙,并向继续膨胀的宇宙传出去,如果那时宇宙还膨胀的话。
“在永恒的大自然里,
欢乐是强劲的发条,
在宏大的宇宙之钟里,
是欢乐,在推动着指针旋跳,
它催含苞的鲜花怒放,
它使艳阳普照苍穹。
甚至望远镜都看不到的地方,
它也在使天体转动不息。”
歌唱结束后,音乐会的草坪上,所有人都陷入长时间的沉默,元首们都在沉思着。
“也许,事情还没到完全失去希望的地步,我们应该尽自己的努力。”C国主席首先说。
A国总统点点头:“是的,世界需要GA。”
“与未来所能避免的灾难相比,我们各自所需做出的让步和牺牲是微不足道的。”R国总统说。
“我们所面临的,毕竟只是宇宙中一粒沙子上的事,应该好办。”E国首相仰望着星空说。
各国元首纷纷表示赞同。
“那么,各位是否同意延长本届GA大会呢?”秘书长满怀希望地问道。
“这当然需要我们同各自的政府进行联系,但我想问题应该不大。”A国总统微笑着说。
“各位,今天真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秘书长无法掩饰自己的喜悦,“现在,让我们继续听音乐吧!”
《欢乐颂》又响了起来。
镜子以光速飞离太阳,它知道自己再也不会回来,在那十几亿年的音乐家生涯中,他从未重复演奏过一个恒星。就像人类的牧羊人从不重掷同一块石子。飞行中,他听着《欢乐颂》的余音,那永恒平静的镜面上出现了一圈难以觉察的涟漪。
“嗯,是首好歌。”
(完)
【第二十五卷 2018年】
2018年4月1日晴
又是犹豫的一天,这之前我已经犹豫了两三个月,犹豫像一潭死滞的淤泥,我感觉自己的生命在其中正以几十倍于从前的速度消耗着,这里说的从前是我没产生那个想法的时候,是基延还没有商业化的时候。
从写字楼顶层的窗子望出去,城市在下面扩展开来,像一片被剖开的集成电路,我不过是那密密麻麻的纳米线路中奔跑的一个电子,真的算不了什么,所以我做出的决定也算不了什么,所以决定就可以做出了。。。。。。像以前多少次一样,决定还是做不出,犹豫还在继续。
强子又迟到了,带着一股风闯进办公室,他脸上有淤青,脑门上还贴着一块创可贴,但他显得很自豪,扬着头,像贴着一枚勋章。他的办公桌就在我对面,他坐下后没开电脑,直勾勾地看着我,显然等我发问,但我没那个兴趣。
“昨晚电视里看到了吧?”强子兴奋地说。
他显然是指“生命水面”袭击市中心医院的事,那也是国